正如科恩總督所擔憂的那樣,荷蘭人的身份往往在這種時候就成爲了獲取情報資料的障礙,這與亨克領導的情報部門是否努力沒有太大的關係,由於人種和文化的差異,華人不可能給予他們完全的信任,就像他們也不可能完全相信華人一樣。而這些在華人圈子裡口耳相傳的消息,自然也很難流入到荷蘭高層的耳中。
隨着去過三亞的大明海商數量逐年增多,海漢在近兩年的發展狀況已不是什麼秘密,也通過各種途徑傳揚到了巴達維亞。蘇克易的工作就是跟大明海商打交道,有意無意自然也聽到了很多相關的信息。而東印度公司高層這些荷蘭人,平時能直接接觸到的明國海商,就算見面也只是商談貿易事宜,交情遠遠達不到聊這些奇聞軼事的程度。
蘇克易看兩人目瞪口呆的模樣,也懶得細細解釋這其中緣由,便接着說道:“傳說海漢人在天啓七年初到這三亞之時不過數百人,靠的便是不斷吞沒瓊州本地和外來的人口來壯大自身。僅在這三亞方圓百里之內,據說便有六七萬人在爲其日夜勞作。在安南、廣東等地都有海漢所控制的沿海地域,其所轄的人口也絕非小數目。而海漢對人口的需求似乎無窮無盡,僅靠大明和安南都難以滿足,纔會要求葡萄牙人從崑崙州不斷地販運崑崙奴過來。”
“你先前也說過,海漢治下至少已有十萬人口,那這瓊州島一地大概有多少人口?”範隆根追問道。
“二十萬應該是有的,具體的數字倒不太清楚了。瓊州這地方原本北邊的府城和儋州纔是人口集中之地,這海漢人在南邊落腳之後,纔將這三亞經營成了島上最爲繁華的地區。還有數萬黎苗兩族山民,常年定居在島中央的山林之中。”蘇克易解釋道。
“那確實不少了!”範隆根聽了這個答案之後心情更爲沉重了。東印度公司雖然也號稱數萬員工,但都分散在遠東各處殖民地,並沒有像瓊州這樣人口相對集中的勢力範圍。而東南亞地區的土著天生好吃懶做,完全不像華人那麼勤勞肯幹,像農耕、基建這類需要大量勞動力參與的生產建設項目,往往就會因爲勞動效率底下而導致進度緩慢。要想在東南亞地區像海漢人這樣用四年多時間就建成三亞這麼繁榮的港口城市,幾乎是天方夜譚。以範隆根的看法,巴達維亞建城已有十多年,但城區和港口還未必有這三亞像樣。
不過巴達維亞的城池倒是比這山腳下的勝利堡大多了,當然這也有情可原,那跨海而來的純正海漢人據說才幾百,前期哪有能力自行修建一座大城。而且據說這勝利港附近海岸上建有極爲厲害的岸防炮臺工事,海漢人根本就不需要修建一座堅城來確保自己的安全。但要說海上貿易,三亞卻是有巴達維亞所不具備的地理優勢,那就是距離安南和大明極近,天然擁有兩個潛力巨大的市場,而且海漢人也是華人後裔,與大明進行貿易毫無障礙,根本不用像東印度公司那樣還得委託中間人以走私的形式進行貿易。
講道理講不過,動武也未必打得贏,搞貿易制裁可是人家求之不得,比發展潛力似乎也處於下風,這麼一件一件地挨着琢磨過來,範隆根很沮喪地發現自家還真是一點優勢都不佔,這談判還怎麼跟對方講條件?他這才發現這個差事跟他出發之前的設想完全是兩碼事,出發前只是認爲這次出使可能會有一定的危險,但現在看來個人安危倒是不會有什麼問題,而談判內容卻是完全陷入了僵局。
科恩在出發之前就已經給他們定了不容改動的底線,但卻沒能給他們任何一件可以真正威脅到海漢的撒手鐗,這就給他們的談判過程造成了極爲被動的局面。而海漢人顯然也不會在這種局面下主動讓步,儘管談判才進行了半天時間,但荷蘭代表團似乎已經到了黔驢技窮的境地。
“如果我們想不出能讓海漢人感到緊張的交換條件,那我們這趟恐怕就只能無功而返了。”範隆根撓頭思考了良久,最終還是隻能得出這樣一個無奈的答案。
而同一時間,施耐德和顧凱卻在很暢快地向其他幾名執委描述今天的談判過程。荷蘭人這次派使者登門尋求談判,基本還是在執委會的預料之中。當時派人南下向東印度公司提交外交信函,執委會的確是存有激怒對方的想法,如果荷蘭人很不冷靜地想要對安不納羣島乃至三亞採取軍事行動,那麼海漢就可以趁着這個時機再給荷蘭人上上課,今後要採取進一步的動作也會有了更多的理由。不過荷蘭人看來還沒有從接連的失利中緩過勁來,並沒有再次冒然出兵,而是選擇了走文鬥路線,派出使團來跟海漢進行交涉。
但這種手段在執委會看來也沒什麼新奇,無非就是想以談判來拖延時間,而他們在談判過程中所能提出的交換條件,更是顯得虛弱無力。施耐德和顧凱幾乎都還沒有動用真本事,就已經把荷蘭使者噴得有些辨不清東南西北了。
“這兩個荷蘭人顯然並不是外交領域的專業人士,他們估計連一個談判的提綱都沒有。”施耐德毫不客氣地評價道:“不是我驕傲,今天讓我和顧凱去跟他們談,其實真的有一點殺雞用牛刀了。”
“完全可以讓小寶出面跟他們談。”顧凱也毫不掩飾自己的態度:“跟這種外行談,確實有點浪費我們的時間。”
“這都是建立在我們能打贏他們的基礎之上,要是我們在福建打輸了,你猜猜他們會是什麼樣的嘴臉?”顏楚傑笑道:“所以你們倆也別把功勞都給攬走了,我們軍方也有一份的!”
“跟荷蘭人談判這事,的確可以先放一放了。”剛進會議室的陶東來揚了揚手裡的文件:“喬志亞從昌化發了電報回來,那邊的鍊鋼廠馬上就要投產了,問我們要不要過去辦一個剪彩儀式。”
海漢從1629年6月開始就啓動了昌化至石碌的建設項目,修建一條從昌化港通到內陸石碌礦區的貨運鐵路,並且在同期開始在昌化建設煤鐵複合產業基地。在這兩年期間,海漢陸陸續續調集了超過六千移民到當地定居,還將囚犯戰俘的主要服役地點改設在了石碌,近萬人二十多個月的勞作之後,昌化——石碌的貨運軌道順利通車,石碌鐵礦投入開採,而最後一個環節的鋼鐵冶煉廠也終須要宣告投產了。從石碌深山裡運出的金屬礦石,將和從安南黑土港運來的煤炭在昌化會合,生產出建設近代工業體系所需的大量鋼鐵。
當然了,以本世紀的生產條件而言,即便是把昌化冠以“煤鐵複合產業基地”這麼高大上的名稱,但實際產能在穿越者眼中還遠遠比不了穿越前那種被強行關停並轉的小鋼鐵企業。不過放在這個時代而言倒還算是比較亮眼,等過幾年規劃中的幾期工程全部完成之後,僅昌化一地的鋼鐵產量就將會超過整個遠東所有國家的產能之和。
而喬志亞從當初掉過去當工地監督修鐵路開始,就一直勤勤懇懇,這兩年除了週年慶這種大日子之外,喬志亞也基本沒有回過三亞,一年中起碼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是在野外工地上度過的,着實當得起勞苦功高四個字。當然執委會給予他的待遇也相較以前提升了很多,喬志亞在當地可以說是貨真價實的土皇帝,軍政一把抓,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可以直接拍板,權力絲毫不比儋州、瓊州府城這些地方的主政官員。而且由於當地的產業特殊性質,在行政上不再劃分到現有的任何州府管轄,而是貨真價實的執委會直轄地區。
“這麼大的事,肯定是要去人的。”顧凱率先發表意見:“喬志亞這幾年在外面也的確辛苦,執委會派代表出席一下剪彩儀式,這也是對他工作的一種肯定。”
“那就你去一趟吧。”陶東來立刻就點了將:“我剛纔在外面正好聽到你說談判談得沒激情了,那就把手頭的事情放一放,去一趟昌化。下週剪綵,你明後天出發,時間正好差不多。”
“我……我手頭還有別的事情啊!”顧凱可不太願意去昌化那地方出差,當地除了糊一臉的煤煙之外,似乎也就沒什麼別的特點了。
“組織交給你的任務,不要推三阻四的!”陶東來把電報放到他面前:“就這麼定了,回頭你讓海運部給你安排船期,不要誤了時間。”
“那……好吧,我就勉爲其難跑這趟了。”顧凱搖搖頭,無奈地接下了這個差事。
於是荷蘭人在第二天接着談判的時候,發現出席的海漢人已經改變了陣容,前一天出面的顧凱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居然是前幾天跟自己打交道的那個年輕人於小寶。
施耐德跟於小寶可是老相識了,兩人之間還有師徒之誼。當初駐廣辦成立的時候,於小寶就是跟着施耐德去了廣州,開始了他的仕途生涯。兩三年下來從漁村出身的小跟班一路做到了獨當一面的管事,然後調回勝利港進了青年團做骨幹,前途可謂一片光明。前些日子幾名執委已經在商量着讓他進入外事部門鍛鍊鍛鍊,這接着就有荷蘭使團登門,正好也給了於小寶表現的機會。
跟荷蘭使團這談判,海漢方面並沒有想過真要談出一個具體的結果來,與對方一樣也是抱着拖時間的心思,因此讓於小寶頂替顧凱的位置,幾乎也沒有任何人表示反對——反正還有施耐德看着,也出不了大事。於是剛剛年滿二十的於小寶,就成爲了海漢史上最年輕的歸化民外交官。
於小寶前幾天就跟這幾個人打過交道,所以也談不上有什麼緊張的情緒,不過他的英語水平還停留點頭yes搖頭no,來是come去是go的水平上,肯定沒法跟兩名荷蘭人直接進行交流,只能轉而求其次,與會說漢語的蘇克易交談。這樣一來,談判方式與第一天相比成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蘇克易取代兩名荷蘭人成了談判代表。
“百碩兄有禮了!”於小寶一上來還是依足了傳統禮數,向蘇克易作揖招呼。
蘇克易昨天也旁觀了兩名荷蘭人跟對方格格不入的談判過程,今天見對面換了人,也早就打算要換個方式拉攏一下關係,免得場面太僵沒法談,便笑着應道:“於老弟不用太見外,你我都是華人,今日能在這裡以這樣的方式見面也是緣分,本人比你癡長几歲,你若不嫌棄便稱我一聲蘇大哥好了。”
蘇克易這拉關係的招數還沒得到於小寶的迴應,施耐德便在旁邊乾咳了一聲道:“說嚴重點,這是國與國的談判,大家要談的是國事,是很嚴肅的事情,就不必這麼拉攏私人關係了吧?”
蘇克易平時也是個能說會道的人,哪會就此打住,聞言便接道:“施先生此言差矣,我與於老弟一見如故,交個朋友又有何妨?這就好比商場之上,場上是對手,場下是朋友,各是一碼事。”
施耐德心道你還想拿話繞我,也未免想得太容易了一點,當下笑道:“關係不辨不明,你要跟小寶交朋友,那好,我就把關係先理一理。小寶,你我之間是什麼關係?”
於小寶跟着施耐德的時間不短,自然聞絃歌而知意,連忙恭敬地應道:“論公事,當爲上級下屬關係,論私事,當爲師徒關係。”
施耐德點點頭,轉向蘇克易道:“你要跟小寶交朋友也可以,那關係還是得理清楚了,我是他師父,論輩分你就得叫我一聲師叔,你覺得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