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別人登陸臺灣島,還不至於讓荷蘭人感到太過慌亂。比如西班牙人前幾年已經在臺灣島北端的雞籠港設下了武裝據點並修建了港口碼頭,但荷蘭人很清楚西班牙人的殖民能力也並不比自家強到哪裡去,要把距離其遠東總部馬尼拉如此遙遠的海岸據點變成真正的殖民地,西班牙人起碼得在當地再經營個十來年才行。
但這個登陸臺灣島的勢力換作海漢,那事情的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海漢人的基建能力早就名聲在外,即便沒有踏足過海漢控制區的人,也大多聽過那些曾經踏足三亞港和安不納港等地的同行們描述過當地的景象。三亞就不用多說了,那畢竟是海漢人的老巢,僅憑其現在“南海第一港”的稱號就能想象中有多麼繁榮,但安不納羣島被海漢人佔領的時間不過一年多,當地的狀況卻已經與荷佔時期截然不同了。
海漢人不但在很短的時間內重建了安不納港的碼頭和港口設施,而且還在島上興建了大量的種植園,開墾的面積據說已經超過荷佔時期十倍以上。而與此相應的就是源源不斷被運到當地的移民,一點一點地斷絕了荷蘭人奪回當地的念想。當然了,在這個過程中與海漢進行奴隸貿易的那些荷蘭商人,無疑也是變相助長了這個過程的加速進行。但利字當頭,誰會對白花花的銀子不動心呢?
如果讓海漢人在臺灣島西海岸建立起據點,那麼可以預見的是海漢的殖民點會像瘋狂生長的藤蔓一樣迅速填滿這個島上的空隙,就如同他們之前在海南島上所做的那樣。而僅僅在島上佔領了大員港這一片小小區域的東印度公司,肯定會被對方將自己的生存空間壓縮得越來越小。而且海漢人所選定的登陸地點在大員港以北大約兩百里的位置,這個地方與澎湖一左一右隔海相對,從位置上看這兩點之間的連線正好可以完美地切斷大員港北上前往東北亞海域的航線。
東印度公司在臺灣島上設立據點的主要目的就是打通南洋至東北亞地區的貿易及殖民航線,如果海漢在臺灣島西海岸殖民成功,那麼這條航線在海峽內的航段在未來就將徹底受制於海漢,而這種走勢對東印度公司來說是不可接受的改變。就算現在東印度公司在大員港的力量已經無力驅逐海漢人,但出於保全自身利益的考量,也必須要盡力阻止海漢人實施接下來的計劃。
當然了,在失去了武力優勢之後,東印度公司現在可以採取的手段也已經爲數不多。以海漢以往的行事作風,顯然也不會吃言語威脅那一套把戲,唯一比較可行的做法,就是由東印度公司拿出某種海漢感興趣的條件,換取海漢在臺灣島建立殖民地這件事情上的收斂。
光靠拿錢自然是不行的,現在世人都知道海漢堪稱南海實力最強的土豪,就算是東印度公司的財力也未必趕得上海漢,想要直接利誘,恐怕很難開出一個能讓海漢心動的價錢。搞不好海漢還會反過來開個價,讓東印度公司讓出大員港,那可就尷尬了。
既然這條路也行不通,那就只能想辦法投其所好。至於海漢人現在的需求喜好,倒是不難打聽到,無非就是人口。而正好荷蘭人在這個方面具備了某些海漢尚未擁有的優勢——比如與琉球、朝鮮、日本等國的貿易關係。雖然日本和東印度公司的關係仍然處於僵持狀態,但仍然會有一些地方大名願意與荷蘭人保持私下的交易關係,其中也包括了人口貿易在內。
不過考慮到政策上的風險,大員港方面並沒有打着官方的旗號找海漢和談,而是派出了菲利普這麼一個海商作爲代表,先試探一下海漢的態度再說。
正如荷蘭人所預料的那樣,海漢人在談判中對輸入人口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但當菲利普提及用此作爲交換條件,來換取海漢一方不對臺灣島下手的承諾,談判就直接陷入了僵局。
菲利普強調東印度公司對臺灣島擁有主權,但這僅僅只是換來了厲鬥毫不留情的嘲諷。他早就看穿了荷蘭人色厲內茬的紙老虎本質,根本就沒有足夠的實力來阻止海漢對臺灣島採取的軍事行動。在爭奪臺灣島歸屬權這件事情上,東印度公司目前顯然只能處於被動一方,未來他們能在臺灣島得到多大的活動空間,很大程度上要看海漢的發展速度而定了。
“尊敬的先生,其實我們沒有必要用這麼劍拔弩張的方式來談判,我建議我們不妨找出一種雙方都可以接受的交換條件,畢竟我們的目的都是爲了賺取更多的利益,不是嗎?”菲利普招架不住厲斗的攻擊,只能趕緊先轉移開話題,希望能以此平和一下談判的氣氛。
“你給我們運來人口,我們給你想要的貨物,這樣的交易已經很公平,我們不接受另行加入其它的條件……”厲鬥毫不相讓地說道:“……特別是關於這個島的歸屬權問題!我們不會以任何形式承認東印度公司佔領臺灣島的說法,同時保留在島上及附近海域自由行動的權力!”
“至少大員港是屬於我們東印度公司的控制區!你們不能無視東印度公司的存在!”就算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氣,菲利普被厲鬥從開始一直搶白到現在,終於是憋不住回嗆了一句。但當他話一出口,立刻便後悔了——這不是又給對方以口實了?
果然厲鬥不失時機地再次抓住了菲利普華中的漏洞,立刻出聲道:“既然只有大員港是東印度公司的控制區,那貴方有什麼資格要求我方不能踏足這個島?如果貴方打算以武力手段來達成這一目的,請恕我直言,我方一定會奉陪到底!”
菲利普已經衝上頭頂的熱血瞬間就冷卻下來,想起了自己到底是爲何而來——如何能在海漢蠢蠢欲動的時候,爲公司保住大員港這個勝利果實。如果要動武,去年的交手已經證明了雙方戰爭實力孰高孰低,主動挑起戰陣對東印度公司而言是極爲不明智的舉動,而菲利普作爲一個海商,是萬萬背不動這口鍋的。
“不不不,鄙人的到來就是爲了避免出現不必要的誤會和衝突。”菲利普的態度趕緊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畢竟和平得來不易,我們並不希望與貴方再次交戰,雙方尋求一個妥善的解決辦法纔是我們想要的結果。”
“妥善解決?”厲鬥似笑非笑地看着菲利普,腦子裡在飛快地盤算着對方的談判底線。
很顯然荷方並不願意爲了此事徹底撕破臉,更不想用武力手段與海漢過招定勝負,其主攻方向應該還是利益相關的條件交換。而其談判底線,厲鬥認爲應該是繼續保有大員港的地位。
厲鬥正待開口,看到門口的警衛在菲利普所不能注意的角度朝自己做了下手勢,他便將到了嘴邊的話又壓了回去,起身說道:“請稍坐片刻,我有些緊急公務要馬上處理。”
厲鬥出了會客廳,那警衛便湊上來低聲報告道:“錢首長來了。”
既然錢天敦到了,厲鬥就不能再擅自拿主意了。很快他便在另一間辦公室裡見到了剛剛從民團訓練營趕來的錢天敦。
“聽說有荷蘭人來了,是來跟我們談條件的吧?”錢天敦開門見山地問道。
“是的,東印度公司希望把南洋那套方式搬過來,由他們向我們提供所需的人口,換取我們不對臺灣下手的承諾。”厲鬥言簡意賅地介紹了談判的情況。
“拿人口換土地?主意倒是打得不錯!”錢天敦對於荷蘭人的打算也是一眼看透:“未免也想得太好了一點,真當我們不敢動大員港了?”
“錢哥,我倒是覺得可以利用一下荷蘭人現在急於保住大員港的心態,讓他們替我們組織移民。”厲鬥建議道:“我感覺荷蘭人現在是爲了大員港什麼都肯幹,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們完全可以使用他們引進的移民來開發臺灣島。”
“他們開出了什麼移民條件,讓你這麼心動?”錢天敦立刻就察覺到了不同尋常之處,海漢現在從大明北方引入移民的規模正在逐步擴大,而且成本相當低廉,如果不是有絕佳條件,厲斗大概也不會對別的移民方案這麼上心。
“荷蘭人開的條件還真是不錯……”厲鬥便將自己先前從菲利普那裡聽到的移民政策轉述給了錢天敦知道。
饒是錢天敦一向沉穩,聽完荷蘭人的條件之後也有些難以抑制的躁動。如果荷蘭人能夠實現他們的承諾,那麼海漢一年下來通過這種渠道所收穫的新移民人口,就足以在臺灣島西岸建設起數個市鎮了。不過作爲澎湖基地的統帥,他還是保持了必要的冷靜:“荷蘭人開出這樣的條件,他們不會想不到這種措施其實是在自掘墳墓吧?”
作爲老牌殖民主義者,荷蘭人當然很容易就能設身處地的聯想到海漢不斷引進移民的目的,就是爲了擴大在遠東地區的殖民規模,而這勢必會與東印度公司的發展策略產生競爭,甚至大員港就是首當其衝的位置。但荷蘭人居然將幫助海漢引進移民作爲交換條件提出,的確是有些匪夷所思。
“就算是飲鴆止渴,他們也只能先這麼幹下去了!”厲鬥與菲利普直接接觸之後,對此的看法更爲直觀一些:“荷蘭人倒是想把臺灣島全保下來,只可惜他們並不具備這樣的能力。我認爲他們的談判底線,就是保住大員港的控制權。”
錢天敦除下軍帽,用手慢慢摩挲着剃到只剩發樁的頭皮,良久纔開口道:“如果他們放棄對臺灣島的主權要求,那麼我們可以跟他們談談這筆交易。當然了,前提是他們得做到自己保證的事情才行。沒有移民,就沒得談。”
“要是把大員港的歸屬權作爲交換條件,三亞那邊會同意嗎?”厲鬥有些不太確定地問道。目前澎湖本地包括臺灣地區在內的所有事務,錢天敦都擁有決斷權,但他的決斷不代表大本營那邊肯定就認同,如果真的捅了簍子,執委會追究責任的時候,難免會把相關人員都牽扯進去。
“這個歸屬權必須要在交易條件中卡死荷蘭人。”錢天敦沒有立刻回答厲斗的問題,而是繼續說明自己的意圖:“荷蘭人在能夠完成交易條件的前提下,我們才承認大員港的歸屬權,如果條件不能達成,或是交易終止,那麼相應的交換條件也就自動作廢。”
“所以如果什麼時候他們沒法向我們提供移民人口了,我們也就不用承認他們在大員港的地位了?”厲鬥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錢天敦話中所藏的貓膩。
錢天敦點點頭道:“就是這個道理。荷蘭人無非是想拖時間來完善他們在大員港的防禦工事,可是靠這種手段拖出來的時間能起到多大作用?我們建設殖民地的速度難道不比他們快上若干倍?就算他們能在一兩年之內修完熱蘭遮堡,在實力對比上仍然會處於絕對的劣勢。而我們拿同樣的時間來開發臺灣島,你說一兩年之後會是什麼樣的局面?”
“我雖然現在想象不出來,但我們的新殖民地要碾壓荷蘭人的大員港應該是沒問題的。”厲鬥心領神會地笑着應道。
荷蘭人由於自身的資源短缺,即便有引入移民的渠道,也無法充分利用起來,因此大員港的殖民地規模發展得極爲緩慢,而海漢在這方面卻有着極大的優勢,有良好的物資保障體系和完善的移民管理系統,更有強大的基建和農業開發能力,保證移民入籍後能夠迅速轉化爲生產力。荷蘭人想用向海漢提供移民的方式來爲自家的殖民地換取更多的發展時間,但這樣做的長期後果只會是雙方實力差距的不斷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