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生活資源極度匱乏的土著人來說,一頓色香味俱全的大餐,或許就足以改變他們對世界的看法了。他們過去所認知的世界範圍大多隻侷限於方圓幾十裡之內,但當海漢人替他們打開了通往外界的窗口,並從中嚐到了一些甜頭之後,很多人就不會甘於在山林中碌碌地渡過一生了。
在填飽了肚子之後,三名土著代表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海漢營地,臨走時還將沒有吃完喝完的食物和酒水全部打包帶走。錢天敦並不會吝嗇這點付出,如果不是任務需要,他甚至有想法把艦隊的炊事班留在這裡駐紮一段時間,幫這些土著糾正一下十分不健康的飲食習慣。
“收拾行裝,上船準備出發。”處理完這攤子事情之後,錢天敦立刻下令艦隊整備出發。與大員港荷蘭人約定的最後期限已經過了一天,是時候去聽聽荷蘭人給出的答覆了。
昨天留在大員港的兩艘偵察艇之一南下來打狗港彙報過近兩天的狀況,荷蘭人並沒有做出什麼過激的反應,所有的武裝商船都窩在港口根本沒離開過碼頭,看起來也是不打算用強硬手段來與海漢進行抗爭了。
艦隊沿着海岸線一路北上,很快抵達了大員港之外。荷蘭人這次十分自覺,不等海漢有什麼動作,便派出小艇來到海漢艦隊,而使者依然是此前與海漢打交道的海商菲利普。
“漢斯大人原則上同意與貴方達成長期和平協議,不過交換條件的細節還需做些修改。”菲利普畢恭畢敬地向錢天敦呈上了大員長官漢斯的親筆信。
不過錢天敦雖然貴爲軍方高層,但其掌握的外語水平大致只停留在能背出二十六個英文字母的程度,這封信他看着跟天書也沒太大的區別,所以其中的內容依然是需要菲利普進行口述,然後再進行翻譯。
“減少每月向我們提供的移民數量?”錢天敦聽完菲利普的講述之後搖搖頭道:“菲利普先生,當初是你說每月至少向我們提供千名可指定條件的移民,我們纔有興趣跟貴方進行談判的。如果這種基本的條件都無法兌現,那我們也沒有繼續談下去的必要了。”
菲利普是有苦說不出,這條件當然不是他想當然說的,而是漢斯自己想的點子,並且示意他可以適當誇張一些。不過菲利普在談判過程中發現海漢這邊咄咄逼人,也不敢再往裡面添油加醋,大致都是照着漢斯的話說的。但問題是談完了回去一報告,漢斯表示實際操作中根本無法完成這樣的條件,數量或許能勉強湊夠,但如果全部由海漢指定移民類型,那肯定是辦不到的。
當然了,領導的失誤,還是得由下屬來進行補救,所以倒黴的菲利普不得不再次扮演補鍋匠的角色——如果補不好,那很有可能他還得再次專職,從補鍋變成背鍋。
“尊敬的錢將軍,我方並沒有任何不敬的意思,但要達到我們之前商定的移民供應數量尚存在一些困難,也不太可能全部由貴方指定移民類型了。”菲利普只能陪着小心解釋道。
“你們這是在惡性消費自己的信用!”錢天敦毫不客氣地指責道:“如果貴方連自己在幾天之前所提出的條件都無法遵守,那我又如何能相信你們會遵守我們談定的協議呢?我是基於對東印度公司商業信譽的信任才和你們進行這次談判,但想不到你們居然是這樣的商人!”
菲利普理虧之下也沒法反駁,只能繼續辯解道:“這其中是有一些誤會……我方原來從事與日本、朝鮮等國交易的商船和人員,近期有一部分已經被調回巴達維亞,因此在移民事務方面會有一些脫節的狀況……但請錢將軍不要懷疑我方的誠意,具體的條件我們可以慢慢商談嘛!”
錢天敦搖搖頭道:“你們之前提的條件,我還算有點興趣,但你們現在一句辦不到,就要把之前談好的條件減半,對不起,這種新條件我是不能接受的。如果你們拿不出相應的誠意,我們也沒必要繼續談下去了。”
菲利普一邊在心裡罵漢斯害人不淺,一邊陪着笑臉繼續勸說錢天敦:“錢將軍,條件是可以談的,本人三番兩次主動拜訪,也是我方誠意的體現……要不我方每個月供應的移民數量再多加一百人?”
錢天敦板着臉道:“菲利普先生,我們現在談的是交易,我方又不是不給錢,你加一千人我就給你一千人的銀子,爽快一點好不好?這樣磕磕絆絆地談着有意思嗎?”
按照雙方之前所商定的交易條件,海漢方得到合格的移民之後,還是要向荷蘭人償付一定的費用,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荷蘭人從東北亞各國組織運輸移民的成本。不過當時負責談判的厲鬥就已經把單價壓得非常低,荷蘭人做這買賣只能保本,確實沒什麼油水可言。而且考慮到大規模運送移民到海漢人手裡其實無異於加速自殺這個事實,荷蘭人也並不願意把這種給對手輸血來換自己生存空間的貿易做得太大,能借此來穩住海漢人的情緒,短期內不讓他們對大員港採取激進手段就行。再說就算送更多的移民給海漢,顯然海漢也並不會滿足於目前的勢力範圍,只會加快蠶食荷蘭統治區周邊的地域。
而對於海漢來說,更爲看重的倒不是荷蘭人能夠提供的移民總數,而是其中可以指定類型的那部分移民。這部分有一定特長或技能的移民,纔是海漢樂於付費引進的人才,否則還不如直接從大明這邊無差別地吸納戰爭難民,費用反而會更低一些。
此外,目前又多出了一個讓錢天敦必須把這次談判或者說雙方之間的和平狀態,繼續進行下去的理由,那就是海漢未來對臺灣島西岸打狗港地區的殖民開發。雖說海漢民團真要動武的話,大員港也不是奪不下來,但爲此所付出的戰爭代價卻不見得划算。錢天敦到實地看過之後,認爲大員港這地方即便是打下來,也不如打狗港那邊的環境更適合長期建設,而且以大員港目前的實力來說,其實沒有軍方之前料想的威脅那麼大。
當然這也跟之前巴達維亞的戰事有一定的關係,畢竟東印度公司主幹受損嚴重,大員港這種枝葉自然也會因此而受到影響。而從所獲得的情報來看,東印度公司在一兩年內肯定是無法恢復元氣了。而大員港方面目前所表現出的態度,也從側面反映出了其實力下滑和底氣嚴重不足的現狀。既然目前已經無法威脅到澎湖基地的安全,錢天敦自然也會對軍方此前的計劃進行修正。戰爭只是達成政治目的的工具,但如果在談判桌上就能實現目的,那就沒必要動用這最後的手段。
錢天敦現在想要達成的目的,就是儘可能壓制大員港在福建海域的影響力,逐步讓海漢掌控這一區域。同時要在臺灣島上建設起殖民點,形成海漢在大陸東南沿海地區真正有生產和自我維持能力的分基地。畢竟澎湖地方太小,當個軍事基地和移民轉運中心還湊合,但要談發展就沒什麼餘地可言了。要想把三亞的建設模式搬過來,那還是得放在類似打狗港這樣的地方。
在達成這些條件的基礎之上,如果能夠從荷蘭人身上壓榨出更多的價值,比如說通過他們的渠道從東北亞幾個小國家獲取一些素質較高的移民,那就基本算上額外收穫的部分了。
1632年11月11日,大明崇禎五年九月廿九。海漢民團澎湖基地司令錢天敦,與東印度公司大員長官漢斯,在大員港外的三鯤鯓沙洲上會面,並簽署了後世稱爲“光棍節協議”的《海漢-荷蘭停戰協議之澎湖補充條款》。
這個《補充條款》的內容主要就是雙方此次談定的交換條件,即荷方以長期提供移民的方式來換取海漢一方不對大員港地區採取任何形式敵對行動的承諾。
雖然荷蘭人最終談定的移民供應規模並沒有達到最初的承諾數字,但錢天敦也還是基本滿意了。每個月將有不低於八百名移民由荷蘭商船運抵澎湖,其中由海漢指定類型的移民人數不低於二百人。這個數目肯定比不了從山東沿海所招攬到的戰爭難民,但多少也是一個有益的補充。特別是在錢天敦已經上報執委會,準備要在打狗港地區開分基地的狀況下,移民的不斷引入就顯得尤爲重要了。
而荷蘭人也得到了他們想要的和平,海漢承諾在曾文溪以南,二仁溪以北,這一片跨度大約四十里的地區屬於東印度公司所有。不過這一份和平也只是暫時的,因爲補充條款的有效期僅爲兩年,兩年之後雙方將視現實狀況商定是否續約或終止。
荷蘭人當然是想要把這份協議的有效期時間籤長一些,但錢天敦只給了他們兩個選擇,一個是兩年,一個不籤,無奈的荷蘭人只能選擇接受前者。
錢天敦之所以選擇了兩年這個時間節點,也是借鑑了三亞和黑土港初期的經驗,兩年時間已經足以讓海漢在打狗港地區建設起一個規模不小的殖民港了。到時候不管是繼續壓榨荷蘭人,還是視形勢變化將其逐出臺灣島,主動權都掌握在海漢手中。
“合作愉快,希望我們今天簽署的協議會成爲未來發展雙邊關係的基礎。”錢天敦簽完協議之後,站起身來皮笑肉不笑地向漢斯伸出了手。
漢斯有些訝異於這個海漢軍官竟然會懂得這種西方社交禮儀,但還是擠出苦笑與錢天敦握了握手:“錢將軍,我是一個愛好和平的人,希望這份協議能夠讓我們之間的和平保持得長久一些。”
錢天敦挑了下眉毛,出於禮節沒有當面駁斥他的這個表態。這荷蘭人居然好意思說自己愛好和平,看來也是有意識遺忘了去年夏天派武裝船隊給十八芝助戰,結果被海漢戰船打得大敗而逃的事實。不過漢斯大概也不太清楚,去年海漢一方指揮那場戰鬥的軍官就是他面前的錢天敦。
錢天敦當然不會相信西方殖民者的示弱,如果去年夏天的戰鬥是荷蘭人取得了勝利,如果巴達維亞在今年沒有遭遇那場慘烈的戰事,那漢斯大概不會如此低聲下氣地對待這場談判。更有可能發生的狀況是荷蘭人從南海調動兵力北上,將海漢從澎湖乃至福建海峽驅逐出去。
這種假設狀況當然已經不可能在這個時空中發生了,荷蘭人一步慢跟着就是步步慢,儘管他們比海漢提前數年進入福建海峽經營殖民地,但目前的狀況卻明顯是海漢正在迎頭趕上,並逐步取代東印度公司在這一地區的影響力。等到打狗港地區的海漢殖民地建立之後,海漢後來居上就基本會成爲定局了。
當然錢天敦與東印度公司簽署這份協議並非是他個人的肆意妄爲,而是已經得到了執委會的授權許可。軍方執意要求執行“先向東,再向北”的發展計劃,先選擇臺灣島作爲下一步的殖民點,最終文官部門還是拗不過軍方,同意由錢天敦在福建與荷蘭人就當地的治理權問題進行談判。
毫無疑問錢天敦主持的這次談判又是讓海漢佔到了不小的便宜,而且連殖民地點都已經進行了實地考察,作好了決定,執委會對此也沒什麼可挑刺的地方了。除了向錢天敦授權之外,執委會所能做的便是讓民政、海運等部門開始行動起來,爲建立臺灣島上的第一處海漢殖民地準備初期開發所需物資和相應的專業人員。這一步的跳板搭好之後,海漢才能放心大膽地繼續往北拓展勢力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