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腦子可真是會琢磨……”施耐德花了一個小時聽完李奈的講述之後,一方面有些哭笑不得,另一方面也着實佩服他的腦洞:“還好你只是個商人,要是去幹錦衣衛,估計早就升到指揮使了!”
李奈笑着應道:“既然施總你這麼誇我,那就說明我推測對了吧?”
“雖不全中,亦不遠矣。”施耐德很難得地用了兩句文言文評價李奈的表現:“細節上還存在一些偏差,不過大致的方向的確是沒錯的。”
李奈聽到這個評價,頓時感覺大受鼓舞,連忙追問道:“是哪處細節有偏差?”
施耐德何等人物,哪會這麼容易被他給套話,微微一笑便轉移了話題:“你的這個推論,來這裡之前有沒有跟你父親之外的其他人說過?”
李奈連連搖頭道:“家父也並不知曉此事,若是說與他知道,以他的脾氣只怕還得考慮個十天半個月才能下決定,那樣說不定早就錯過時機了。”
“你還真是果斷啊!”施耐德對於李奈這行動力也是隻能讚歎了。這傢伙靠着腦補能夠得出海漢要對臺灣島動手的結論已經實屬不易,而他居然不跟自家領導通氣,就自作主張從廣州跑到三亞來,代表福瑞豐跟海漢商議這種大事,的確算得上是非常特立獨行的做法了。
不過老成持重的李繼峰要是知道這個消息,大概真的很有可能會如李奈預計的那樣,先放一段時間觀望形勢變化再做決定。畢竟這事可能涉及到的投資額可不是萬八千兩銀子的水平,而且其性質也與一般商業合作不同,李繼峰肯定會格外地慎重。
過往類似這種在海漢殖民地投資的商業合作項目,福瑞豐即便是事前聽到風聲,也都會等海漢牽頭再介入,李奈這次主動找施耐德商談海漢尚未實施的殖民地開發項目,在雙方的合作中也尚屬首次。就算是見多識廣的施耐德,此刻也是少有地感到了有一絲不適應。
商務部這邊的確是在收到福建傳回的信息後已經開始準備未來的臺灣殖民地招商計劃,不過由於臺灣那邊的形勢變化實在太快,除了軍方之外的其他部門全都沒能跟上錢天敦的節奏,招商這事着實是連八字都還沒一撇,接下來還需要與民政、海運等部門商討具體的安排和計劃。李奈想要抓住這個時機跟海漢談合作事宜,施耐德這邊卻也拿不出太多的乾貨跟對方討價還價。
“三少爺,你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說了吧。關於大員島的事情,現在還沒到商議合作的時候。”施耐德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文件解釋道:“這一摞文件全是有關大員島的,我起碼要再花三天把這些資料看完,然後跟其他部門商討如何組織移民,需要準備哪些開發項目,之後纔會做招商的計劃。你來的時間實在太早了一些,我估計最快也得等到下半個月,纔會有相應的招商簡章出來。”
“沒關係,我可以在三亞等。”李奈的態度倒是很堅決,看得出他對於此事的執着程度也不是在嘴上說着玩玩的。
“過去跟我們談生意的時候,可沒見你這麼認真過。”施耐德打趣道:“你爹要是看到你現在的樣子一定會非常欣慰。”
“不一樣。”李奈擺擺手道:“以前的生意都是父輩兄長打理好,我就露個面而已。這次我想靠自己獨立操作一次,證明我可不是什麼遊手好閒只會混吃等死的紈絝子弟、富家少爺。”
“有志氣!”施耐德點點頭肯定了李奈的決心:“既然你要堅持,那我也不會反對。等我這邊有了消息,就立刻派人通知你。不過這件事千萬不要再傳播給別人,這既是商業機密,也是軍事機密,明白嗎?”
“明白明白,在下明白。多謝施總照顧,那這些時日我就暫住三亞,等施總的好消息了!”李奈正事談完,也不再耽擱施耐德的時間,起身拱手告辭。
李奈前腳剛走,施耐德便拿起電話打給了顏楚傑:“老顏,臺灣的事得加快進度才行了。剛纔李奈來找我,問我是不是最近要在臺灣動手了,想參與後續的開發。”
顏楚傑聽了這話第一時間還沒意識到出了什麼問題:“那好事啊,反正我們的海外產業,福瑞豐大部分都有參與,照着以前的操作模式做就行了啊!”
“臺灣的事不是我們告知他的,而是他自己根據掌握的信息推測出來的。”施耐德不得不再補充了一句。
顏楚傑這纔回過神來:“那李奈有沒有把這事宣揚出去?”
“暫時還沒有,但他能夠想到,別人也有可能想到,所以這事我們不能再拖沓了,得儘快拿出方案,先把規矩立下才不會亂,不然過幾天我這兒的門坎非得讓人踩塌了不可。”施耐德雖然嘴上打趣,不過態度卻是很嚴肅。
顏楚傑自然也知道這事的輕重,當下便表態道:“好,正好越之雲也在我這裡開協調會,等下我跟他一起去找寧崎,我們幾方先把大致的口徑統一一下,細節再慢慢調整。”
開發臺灣島的事情,主要參與的部門就是軍方、海運、民政和商務幾方,最多再加個建設部。不過現在海漢殖民地的建設過程中,建設部往往只出規劃圖紙和少數幾名工頭,施工人員則都是採取就近解決的方式。這幾個衙門將決定臺灣移民開發過程中九成以上的事務,同時也將決定臺灣島的海漢殖民地是否進行對外招商、何時開始招商,以及招商中條條款款之類的細節問題。
按照一般的辦事流程來說,澎湖基地那邊和荷蘭人簽署了協議,就意味着基本掃清了海漢登陸臺灣島的主要障礙,而接下來各部門便會就建設殖民點的後續步驟開始溝通,指定相應的計劃。不過這其中需要做的工作也是千頭萬緒,要走到招商這一步,一個月的時間都算很快了。如果涉及到一些農業項目的開發,很有可能還得讓農業部派去過去實地考察之後才能制定相應的規劃,接下來才能對外招商。
不過李奈的突然到來着實打亂了這種按部就班的工作安排,因爲海漢本來的確是打算要在臺灣島開發的過程中採取一些新的做法。
在過去的招商項目操作過程中,地方主義的傾向還是很明顯的,大部分項目都會優先或者有意識地照顧本地投資商,比如海南島本地開發的種植園項目,投資商主要是以海南本地和廣東出身居多,而在安南修建的海港則是首先要顧及安南達官顯貴們的投資需求,其次纔是分配給大明商人的份額。類似福瑞豐、許心素這樣的區域大代理商,對於外地客商在本地項目中的介入就更加警惕,一般都會要求海漢的招商措施對外地競爭對手施加種種限制,以保護本地商人的利益。
這種狀況當然並不是施耐德心目中理想的商業形態,雖然海漢推廣的商業是以區域代理商爲基礎,但目的是能夠將更多地方的資源分配利用的大權集中到自己手上,這就需要更多的跨區域商業流通活動。要達成這個目標,就需要建設更多的中立自由貿易港,但現有的港口往往都會受到比較明顯的地方主義干擾,並不能達成施耐德的構想。
不管海漢將港口設在香港還是澎湖,這種干擾和影響都是難以避免的,但安不納島的操作過程給商務部帶來了新的啓示,類似這種從對手手裡奪來的領地,或者說是無主之地,開發過程中就不會有那麼多的外界干擾,不管是安南、大明還是來自其他地方的投資商,都會更好地遵循海漢所規定的遊戲規則,以更爲公平的方式參與開發和競爭。
但安不納島有一個無法克服的短板,就是當地沒有良好的港口條件,不可能成爲南海中的大貿易港,頂破天也就是一處海上中轉站和盛產熱帶作物的大型種植園。而相比之下臺灣島這個地方條件就好多了,雖然有土著也有外來殖民者,但在今時今日的海漢眼中,這裡就是一塊開發潛力巨大的無主之地。
不管是財大氣粗的廣東商界,還是在福建隻手遮天的許氏利益集團,對於臺灣島都沒有任何的直接影響力。這就意味着海漢在臺灣島所建立的港口和其他產業,不需要再照顧任何人的情緒,可以完全按照海漢執委會,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施耐德領導的海漢商務部的規劃來一點點實現——前提是海漢能夠在公開相關消息之前把該做的準備工作都做好。
但如果有人像李奈這樣注意到了某些細微的動向,提前察覺了海漢在當地的謀劃,那麼事情的走向很可能會發生改變。錢天敦第一次率部考察濁水溪流域的時候,就已經是以秘密任務的方式在進行,爲的便是防止福建軍方過早發現了海漢的意圖。而之後第二次前往臺灣西海岸,錢天敦也是打着海上訓練的名義帶着艦隊出海,而且連一個隸屬於大明的培訓人員都沒有帶上。至於與荷蘭代表菲利普的前後幾次接觸,以及後來與東印度公司大員長官漢斯在大員港外簽署的條約,也統統都被列爲最高機密,所有知悉內情的軍方人員都被下了封口令。
之所以軍方要如此謹慎,主要還是擔心讓許心素提前得到消息,而以他的風格,八成都會向海漢提出直接參與開發過程——就如同之前介入澎湖的開發建設一樣。
五月澎湖戰役結束之後,許心素就主動向海漢表示了可以派出大量的勞工到澎湖協助海漢修築港口和其他基建設施,並且當地所需的物資也可以就近從漳州泉州運送過來。至於說海漢所缺乏的運力,許心素也表示可以一力解決。當然了,這樣的協助並不是無條件提供的,畢竟海漢出兵驅逐十八芝的交換條件是澎湖的治理權,在此之後的事情福建官方並沒有義務承擔。
許心素給海漢開出的條件,那就是在澎湖的排他經營條款,即福建之外的商家要在當地設置專屬碼頭、商棧等設施,除了要徵得海漢的同意之外,也需同時獲得福建官府的許可。這也就意味着類似福瑞豐這樣的外地海商雖然可以在澎湖停泊補給甚至進行交易,但卻不能在當地擁有長期的經營機構,只能一直充當過路客而無法成爲坐商,這樣就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外地商人的競爭力。
當時海漢執委會爲了能夠迅速穩固澎湖這處前哨基地,省下初期建設所需的時間和費用,便答應了許心素開出的交換條件。所以雖然福建官府在澎湖當地已經沒有什麼直接影響力可言,但這些條件卻是白紙黑字寫入了雙方的合作協議當中,至少短期內是不會有什麼變化的。
但臺灣島是個法外之地,如果沒有一些保護性的措施,未來肯定會有廣東、安南乃至其他地方的商人進駐海漢在臺灣島的港口,而這無疑會影響到許氏利益集團在福建海域的利益。要是許心素得知了海漢在臺灣的打算,那肯定不會坐視海漢慢慢修正開發計劃然後公開招商。
臺灣形勢的變化,能瞞一時但瞞不了一世,就算錢天敦手底下的人全部能守口如瓶,時間一長荷蘭人那邊也肯定捂不住的。但海漢這幫人的確沒有料想到,居然還有李奈這種無視自通的商業間諜,能夠憑藉一些碎片化的信息就硬生生地拼湊出了海漢在澎湖和臺灣島的戰略意圖。如果李奈不是跟海漢高層們關係這麼熟,那施耐德大概就不是打電話給顏楚傑,而是直接通知安全部的郝萬清了。
現在海漢所要做的就是在外部勢力施加影響之前,先儘快開始臺灣島的移民和建設工作,再拿出一個比較妥善的處理辦法來招商引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