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塞·路易斯從未想過像自己這樣身份卑微的人,竟然有一天會遭遇到綁架,他原本以爲這種事情只可能會發生在那些穿金戴銀的有錢人身上。何塞的父親是巴斯克人,母親是意大利移民,往上數八代都沒出過什麼身份顯赫的人物。而他賴以爲生的鐵匠手藝也是從父親那裡繼承而來,但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東西可繼承了,家裡的鐵匠鋪早就被父親欽定給了兩個哥哥,並沒有他的份,他唯一的出路便是在成年後離開家另立門戶。
二十歲那年何塞拿着父親給的五十枚銀幣離開家鄉,應徵了遠東殖民的招募活動。巧舌如簧的移民官將遙遠的東方描繪成了一個遍地黃金的世界,移民們到了那裡所需要做的就是彎下腰去把金幣一枚一枚地揀到自己口袋裡。只要在遠東待上個三五年,人人都能變成大地主,擁有自己的種植園、私人豪宅、成羣的奴隸和用不完的金子。
懷着發大財的美好願望,何塞擠上一艘破破爛爛的移民船前往遠東。在航程長達半年的遷徙旅途中,多數時間都處於補給不足和惡劣生活環境的狀態下,移民船上大約有五分之一的人都未能堅持到終點,因爲各種各樣的疾病死在了途中。何塞無疑算得上是幸運兒,雖然一路上吃了不少苦頭,但最終還是無病無災地抵達了目的地呂宋島馬尼拉城。
1571年西班牙殖民者黎蓋斯比在當地登陸,建立了城堡和炮臺,這便是後來馬尼拉城的雛形。在經過了近六十年的開發建設之後,馬尼拉城可算是南海地區數得着的大型海港城市之一,並且也是西班牙在遠東地區的政治經濟中心,其繁華程度甚至不亞於西班牙本土的某些港口。
然而何塞很快就發現這個地方並不像移民官在招募時說的那麼美好,這裡並沒有遍地黃金,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成爲大地主。能在馬尼拉賺大錢的人,一多半都有着顯赫的身份背景,像他這樣的下等人就只能繼續過下等人的日子,跟在本土的時候並沒有根本區別。
好在何塞尚有一技傍身,他用帶來的安家費開了一間鐵匠鋪,打算在這個地方紮根下來,慢慢開枝散葉。不過他的運氣大概到此就算用完了,三個月之後他因爲酒後鬧事打傷了一位貴族,被判處了流放。這一年是1626年,西班牙的船隊剛剛在臺灣島北部的雞籠港建立了據點,即聖薩爾瓦多城(sansalvador),並且無視了島上的土著,十八芝的移民領地和大員港的荷蘭人,單方面宣佈擁有這個島嶼的歸屬權。而倒黴的何塞就被流放到了這裡,用他的鐵匠手藝協助第一批遷來的移民拓荒。
何塞必須要感謝他從老爹手中學到的鐵匠技藝,這讓他在雞籠港期間免除了遭受罪犯的待遇。作爲雞籠港唯一的一名專業鐵匠,他甚至還被允許招收了四名學徒,以便能夠及時完成本地駐軍和移民的衆多訂單。由於當地鐵匠資源的稀缺,何塞的日子慢慢有了起色,他也可以在不那麼忙的時候,將工作交給幾個徒弟打理,自己跑到小酒館去泡上半天消磨時間。
從事重體力勞動的人往往都喜歡喝酒,何塞也不例外。只是雞籠港當地市場上出售的酒實在品質很差,喝個二三兩根本過不了癮,因此何塞每次喝起來就停不住,一直喝到自己斷片爲止。不過這次好像是真的喝出了事,他甚至想不起來搖搖晃晃走出酒館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只記得自己好像是去了海港碼頭,然後醒來的時候就已經變成了捆在麻布口袋裡的一條死狗。
何塞神智慢慢清醒之後,就知道自己肯定不是被城裡的治安軍給抓了起來,因爲治安軍上上下下都認識他,不可能因爲醉酒就對他開這麼過分的玩笑。而且他能從所處的環境感受到自己正在海中的某條船上,這顯然是已經被人裝到船上帶離了雞籠港。除了綁架之外,何塞一時間也想不到還有其他的什麼原因。
何塞並不是一個怕死的人,但他認爲自己大概沒有太大的機會逃出生天了,因爲他根本就拿不出可以爲自己贖身的錢財。他在薩爾瓦多城這幾年的收入,一多半用在了給自己蓋的一棟小房子上,剩下的基本都花在了小酒館裡買醉,實在沒幾個積蓄。如果綁匪是想敲詐自己一筆財富,那大概會讓他們會非常失望了,或許被丟進海里餵魚就是自己最後的結局了。
何塞原本想聽一聽船上的人說話,以此來判斷自己的處境,然而在一天多的航程中,他連一句話都沒聽過。中途曾有人進入艙內來檢查了他的身體狀況,給他餵了一些水,但被矇住雙眼的何塞卻根本看不到對方的相貌。他嘗試用西班牙問了幾句話,也半點回應都沒有得到。
在何塞精神崩潰之前,他終於被人擡出了船艙。然而並沒有人解開他身上的束縛,而是直接塞進了一輛馬車裡。在經過一段不太長的路途之後,他知道自己被轉運到了某個院落中,而且對自己的處境有了初步的預判。因爲他聽到疑似守門人向趕車的車伕詢問車上的乘客情況,說的卻是漢語,證明這裡應該是漢人管轄的地盤。何塞的第一反應,便是自己已經到了福州——這是距離雞籠港最近的一處大明海港了。
何塞不是很懂這些人把自己綁架到福州的目的,在惴惴不安中又渡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再次被人擡起,移入了某個房間內。然後有人去除了他身上的麻袋和束縛,最後解開了矇住他雙眼的黑布。
何塞在適應了周圍環境的亮度之後趕緊打量了一下自己所處的地方,這是一間面積不大的辦公室,兩邊靠牆都是書櫃,正前方是一張巨大的書案,其後有一坐兩站三名東方人,坐着那人從五官上看很像是明人,但其衣着打扮又與何塞所見過的明人有着很大的差異。
何塞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站在旁邊那人吸引住了,因爲這人他也認得,每隔幾個月都會到薩爾瓦多城來做買賣的明商金老闆。這位金老闆十分熱情好客,何塞記得至少有兩次在小酒館遇到這位金老闆的時候,對方曾主動買酒請客。在薩爾瓦多城待這幾年裡,何塞很少感受到明人這麼友善的舉動。他知道這些明人願意駕船來薩爾瓦多城交易,主要原因還是看在銀子的份上,而像自己這樣的西方殖民者,在對方眼中個個都長得如同惡鬼一般,唯恐避之不及,根本不會主動接觸,因此他對這位金老闆的印象非常深。
但據何塞所知,這位金老闆只是在福州做藥材和木材買賣的合法商人,而且前兩天還在薩爾瓦多城外見過他……等等,把自己從薩爾瓦多城帶到這裡來的人,難道就是他?
不過看金老闆所站的位置,應該是坐在中間這位纔是正主了。何塞又重新打量了一下這人,正好撞上對方的眼神也在掃視自己,就像是一隻獅子在掃視自己的獵物一般。何塞心頭一顫,他能夠從對方的眼神中感受到一種上位者的威嚴,就如同他平時見到鎮守薩爾瓦多城的阿爾卡拉索大人一樣。
“首長,這就是卑職所說的鐵匠何塞了。”金鳴躬身在錢天敦耳邊輕聲說道。
錢天敦點點頭道:“你會說一點西班牙語,對吧?”
金鳴應道:“卑職只是出於職責所需學過一些,略懂,略懂。”
“很好,那你負責翻譯。你可以明確告訴他,這裡是哪裡,我們是誰。還有,他爲什麼會在這裡。”錢天敦說完之後輕輕靠在椅背上,用一種輕鬆的姿態來觀察何塞的反應。
聽完金鳴翻譯的何塞一臉懵逼,並不是他聽不懂對方帶有濃重口音的西班牙語,而是他實在不明白做生意的金老闆爲什麼要綁架了自己到澎湖來見海漢人。不過在回答對方的問題之前,他想先爲自己謀求一點福利。
“能不能給我一點食物和水?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進食了……”何塞一開口,發出來的虛弱聲音連他自己都被嚇到了。他在酒醒之後的近三十個小時時間裡一直處於精神極度緊張的狀態,中間只攝入了少量水分,雖然被捆在船艙裡沒有動過,但身體的消耗卻非常大。
錢天敦聽完之後點了點頭道:“讓廚房趕緊弄點熱食上來,正好我們也一起把早飯吃了。”
人已經到了手上,錢天敦並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就審訊何塞。他也看得出這個西班牙鐵匠的精神狀況非常不好,如果再繼續折騰他,這傢伙說不定等會就要暈過去了。
廚房很快就送來了四人份的早餐,錢天敦也不避諱,就讓杜榮和金銘在自己左右兩邊坐下來一同進餐。當然鐵匠何塞的待遇就沒這麼好了,他只能以半蹲的姿勢坐在小馬紮上進餐。不過何塞現在顯然已經顧不上姿勢是否舒服這樣的細節了,以風捲殘雲之勢掃完了面前的豆漿油條,末了還將手指放進嘴裡,將手上油腥吮得一乾二淨,看來的確是餓急了。
何塞注意到對面三人吃的食物也是跟自己一樣,他想站起身來湊近些,但身後兩名虎背熊腰的男子立刻將他按回到馬紮上,逼得他只能打消了這個念頭。
三人不急不慢地吃完早餐之後,才繼續對何塞進行問話。金鳴在來澎湖的途中已經列出了一個問題清單,其中有一些是容易回答的淺顯問題,也有一些是海漢一直比較感興趣的機密。錢天敦看過之後大加讚賞,便讓他按照自己的思路來對何塞進行詢問。
金鳴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讓何塞介紹自己的個人情況,末了金鳴強調道:“只要你老老實實回答我們的提問,我可以保證你的生命安全。”
何塞雖然是個市井小人物,但腦子並不傻,金鳴這話的言下之意就是不老實的話,那自己就小命堪憂了。他也不認爲自己有什麼需要保守的秘密,當下便老實答道:“我叫何塞·路易斯,來自巴斯克,今年二十七歲,我是一名鐵匠,在六年前從馬尼拉來到福爾摩沙的薩爾瓦多城。我在城裡有一間鐵匠鋪和四個徒弟,沒有成家,也沒有別的家人。我最大的愛好就是工作結束之後去酒館喝一杯……還有,金老闆你爲什麼要帶我到這裡來?如果被治安軍發現,你永遠都沒機會再踏足薩爾瓦多城做買賣了。”
金鳴可不會擅自回答他的提問,而是先將其所說的話悉數翻譯給錢天敦知曉。錢天敦聽完之後反問道:“這傢伙好騙嗎?”
金鳴搖搖頭道:“這傢伙不傻,卑職曾經請他喝過幾次酒,想從他口中套些有價值的情報,但都沒能奏效。”
“那就不用跟他兜圈子套話了,按你們安全部的做事節奏來。”錢天敦聽了金鳴的解釋,便沒興趣給何塞下套了。何況雙方語言不通,錢天敦的想法,金鳴也未必能夠準確地譯成西文傳達給何塞。
金鳴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對何塞說道:“你大概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我再說一次,你現在是海漢的俘虜,我們需要從你身上得到一些有價值的情報。如果你無法證明自己的價值,那我們只能放棄你。”
“如果我沒法給你滿意的答案,你們會放我離開這裡嗎?”何塞抱着一絲僥倖問道。
“大概不會。”金鳴面無表情地應道:“如果你沒有情報價值,那對於我們就是一個無用的累贅。爲了不影響海漢與西班牙之間的和平局面,我們只能秘密將你處死。但如果你能幫上忙,那我們可以留下你的性命,然後安排你隱姓埋名去別的地方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