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暴露行跡的那一剎那,德爾加多腦海中突然出現了那名傳授他捕獵經驗的老獵人說過的另一句話:再狡猾的狐狸也鬥不過好獵手。他過去一直扮演着獵人的角色,卻不曾想會有朝一日角色調換,他竟然會成了那一隻被獵人圍捕的狐狸。
德爾加多其實並不認爲自己在逃亡中犯下了什麼低級失誤,首先他能夠突破封鎖區進入山林,就說明他之前的策略是完全起到了應有的效果,對方根本就沒有預料到他的這個套路並提前進行有針對性的部署。其次他在進入山林之後,也一直小心翼翼地行動,並沒有因爲脫逃成功就降低了應有的警惕性。整個晚上他都儘量避免把自己暴露在月光之下,稍有風吹草動就立刻切換爲潛伏模式,直到確定沒有人跡活動才繼續前進。
德爾加多在山林中摸黑前行了大約十來裡地之後,天色終於慢慢地亮了起來。這個時候他已經基本可以確定自己擺脫了海漢軍的控制範圍,終於開始加快了行進速度。他倒不是真的要玩命趕去雞籠港報信求援,而是擔心昨晚被抓到的那些炮灰供出了他的計劃——雖然每個小隊的突圍方向和路線不同,但在進入山區之後,他們卻都會逐漸進入到同一條密徑,也就是德爾加多過去兩次成功穿越陽明山區的那條路線。海漢人只要比對各個小隊的口供,就不難發現他們的逃亡路線中有重疊的部分存在,如果動作夠快,說不定會緊跟着追過來。
德爾加多雖然對自己在山林中的行進速度比較有信心,但事關重大他也不敢冒這個風險,除了加快行進速度之外,他也對自己預定的路線做出了細微調整,以便儘量避開可能會出現的追兵。
在凌晨時分翻過了一道山嶺之後,德爾加多感覺自己的體能已經有些不足,需要停下來作休整才行。畢竟從昨晚離開聖多明哥城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快六個小時,而在這期間他的神經一直都高度緊繃,絲毫沒有放鬆過,精神上的疲倦感也已經十分強烈。
這個時候前方林中傳來的流水聲告訴德爾加多,這裡應該是有山泉流過。這讓德爾加多的精神爲之一振,正好身上帶的不多的淡水就快喝完了,藉着這個機會也可以補充一下。
德爾加多前行了一段,果然看到了一眼小小的山泉從巖壁上涌出,跌落在下方一個一丈見方的小水潭中。這水潭清澈見底,想來山泉的水質應該也是相當不錯。德爾加多先用手捧起一點嚐了嚐,泉水中帶着一點甘甜的味道,當下便從身上解下牛皮水囊,蹲在水潭邊開始灌水。
或許是這種輕鬆感影響到了德爾加多的警覺,在他灌水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察覺到外界似乎有誰正在注視着自己。當他擡頭的一瞬間,愕然看到七八個穿着花花綠綠服裝的青壯男子正從林中走出來,每個人手中都抓着一把細長的火槍,最近的一人距離他僅僅就兩丈多不到三丈而已。德爾加多在電光火石間就已經辨認出對方的身份正是這次來攻打聖多明哥城的海漢軍,這樣獨特的軍服他昨天在城頭上就已經看到過不少,絕對不可能會有第二家武裝穿着這麼花裡胡哨的軍服上戰場。
說時遲那時快,德爾加多猶豫的時間大概僅僅只有一瞬間,便立刻從跪伏在水潭邊的姿勢彈了起來,根本不去撿起先前放在水潭邊的個人物品,直接就衝向林中。然而對方的反應也非常快,順勢就舉起手裡的步槍,朝着德爾加多的方向射擊了一輪。
德爾加多無疑非常走運,這種距離上的一輪射擊竟然沒有一顆子彈擊中他,這讓他對於自己再次脫逃有了充分的信心。對方雖然人多勢衆又有武器優勢,但德爾加多知道火槍裝填一輪彈藥所需的時間不短,這期間已經足夠讓他逃出很遠的距離了。現在自己所要做的就是跑,拼命地逃跑,只要擺脫了這羣敵人,他就可以重新消失在這片茂密的山林之中。
但德爾加多跑出一段距離之後,他分明聽到身後傳來有人快步追趕的腳步聲。德爾加多不敢回頭去觀望追兵,只是儘量選擇林木茂密之處往裡面鑽,期待能以此遮蔽住追蹤者的視線,讓他們失去追蹤自己的線索。
但很快德爾加多就發現自己的努力有些徒勞,身後的追兵沉默而穩定地墜在後面大約十丈左右的距離,並沒有因爲林木樹叢的遮擋就放緩腳步。德爾加多不知道他們是以怎樣的技巧在追蹤自己,但他可以確定追兵們並不是無能之輩,因爲他從未看到過能夠在山林中以如此迅捷的速度行進的軍隊。相比他過去看到西班牙人在叢林中的笨拙表現,這些追兵的靈活身姿簡直可以跟野鹿媲美。
在過去的二十多年人生中,除了年少時被一頭身形巨大的野豬追趕過之外,德爾加多還從未有過第二次這樣亡命奔逃的經歷。但他此時的切身感受,卻要比那次被野豬追趕時更加慌張,更加難以擺脫。
在一口氣跑出五里地之後,德爾加多發現身後的追兵不但沒有被甩開距離,反倒是從十丈拉近到了八丈,這讓他的心情越發沉重起來。他知道僅僅憑藉自己的速度和技巧,已經不太可能擺脫追兵了,唯一還能拼一拼的就是體能。但在前一晚消耗過大,而目前又處於這樣全力奔跑的狀態之下,他不認爲自己還能堅持着跑過幾個山頭。只能指望後面的追兵會比自己更早到達體力極限,主動選擇放棄追蹤。
德爾加多在翻過第二個山頭之後,速度便逐漸降了下來,這不是因爲後面的追兵放棄了追捕,而是他的體力已經慢慢撐不住了。繼續在林中慢跑了一里地之後,德爾加多終於堅持不住,倒在地上喘息不已。他曾經在林中追捕過大大小小的獵物,但從未想過居然自己有一天也成了被獵手追得無處可逃的獵物,而且還是逃到最後耗盡體力不得不窩囊地束手就擒的那種。
“兔崽子……這麼能跑……老子打斷……你的腿……信不信!”追上來的幾名海漢士兵也已經喘得不行,不過他們的狀況稍好一點,至少還能站着說話。這幾名士兵都是空手赤拳,步槍由同伴收着,否則要在林間追上這個抓捕對象還真不太容易實現。
說起來也真是德爾加多倒黴,這隊海漢兵並不是衝着他來的,只是領命在附近勘察地形,順便對山地土著部落的活動範圍作出地圖標註。像山泉這類野外水源地,那自然是要備註到地圖上的重要區域,因此纔會有了雙方在山泉處偶遇的一幕。
雖然德爾加多已經很用心地打扮成了土著的模樣,但他卻因爲一個不太經意的小細節而被帶隊的偵察排長給識破了——前一天特戰營在城外搜查西班牙農場勞工住處的時候,他就曾經看到過類似德爾加多手上所拿的那種牛皮水囊。水囊上裝飾的歐式花紋太過獨特,偵察排長一見之下就已經認了出來,再加上德爾加多轉身就逃,這下就更讓偵察排長認定了他的身份。否則如果僅僅只是一個高山土著,偵察排長可不會親自帶隊進行徒步追蹤,一直跑了兩個山頭纔將目標抓獲。
這也就是長期在這種環境中進行訓練的特戰營纔能有這樣的體能和野外追蹤本領,要是換做一般的民團軍,德爾加多肯定已經逃脫追捕了。士兵從腰間取出特製的拇指拷,將德爾加多雙手按到背後拷住了,這才拉住胳膊將他從地上拖起來。
特戰營所使用的這種警用拇指銬也是穿越者們從另一個時空中帶來的好東西,雖說算不上什麼黑科技,但實用性卻非常強。類似特戰營這樣的外勤作戰單位時常都會有抓捕俘虜的任務,如果揹負普通型號的鐵質鐐銬就未免會增加了負荷重量,用繩索又存在安全性不夠高的問題,而這樣的小型拇指銬體積小重量輕攜帶方便,拷住目標兩手的拇指之後根本無法掙脫,一經試用就得到了特戰營戰士們的好評,然後迅速列裝。
抓捕小分隊押着德爾加多回到山泉處與其他人會和,在查看了德爾加多遺留在山泉邊的個人物品之後,他的真實身份已經昭然若揭。偵察排長就算看不懂西班牙文,但至少也知道寫信所用的這種羊皮紙和信箋上的蠟封絕對不是一個高山部落應該會有的東西。偵察排長敢拿腦袋擔保,這傢伙跟山下淡水河邊的西班牙人絕對有着某種密切的關係。
將其押回大本營之後,很快真相便被揭穿。求救信上有西班牙上尉爲德爾加多的背書,而昨晚抓捕的俘虜們押出來認人之後,也都指認了德爾加多的身份。德爾加多見自己前一天所安排的炮灰大多都被海漢軍捕獲,沒露面的想必也是凶多吉少了,當下更是感到絕望,心知聖多明哥城是大勢已去了,不可能再有什麼援軍來解救這裡的危局了。
“德爾加多……原來就是這傢伙制定的求援計劃,倒是有點新意……不過看他樣子,好像不是西班牙人?”高橋南聽完排長的自吹自擂和翻譯的彙報之後,在腦海裡把整件事情已經穿在了一起。
“稟告營長,此人乃是呂宋島上的土人,依附西班牙人之後,才得了這麼一個西番的名字。”翻譯立刻恭敬地解釋道。這翻譯是商務部的人,幼年曾經隨父輩在呂宋島待過幾年,回到大明後家道中落,後來被廣東移民處招攬回來,因其粗通一點西班牙語,又知曉一些馬尼拉的貿易狀況,便被分到了商務部。後來跟着施耐德進修了一段時間的西語,在軍方要求之下被借調到了澎湖,又隨軍出征到了這裡,幫着審訊俘虜查看書信,倒是發揮了不小的作用。當然了,他在這裡的表現都會隨着軍方的報告回到商務部的上司那裡,並且成爲他今後繼續晉升的資本之一。
“這個傢伙暫時不要把他跟其他俘虜關在一起,單獨收監!”高橋南的直覺認爲德爾加多是一個危險分子,跟別的戰俘關在一起,天知道他又會策劃出什麼鳥事。
“軍爺,小人願爲貴軍出力,拿下這聖多明哥城!”冷不防那德爾加多居然冒出了幾句發音生硬但還算流利的漢語,這傢伙竟然是能聽能說的,先前衆人都還以爲他只會說西班牙語而已。
“你這傢伙,倒是心機很重啊!”高橋南本來正準備要離開,聽到這句話立刻停下了腳步,轉頭望向跪伏在地的這名敵軍士兵。類似這樣的危險人物,他是打算戰後送去黑土港的煤窯或者石碌深山的礦場,在那種地方修地球修到死爲止。反正也不會說漢語,留着的利用價值不大。
但很顯然這傢伙被抓到之後一直都在察言觀色,盤算形勢。偵察排長剛纔在這裡大談如何在山中追捕他的過程,顯然也被這傢伙聽了個十足十。大概是最後高橋南說的那句“單獨收監”,讓他察覺到了危險的信號,這纔會跳出來替自己求情。
德爾加多的舉動至少釋放了兩個明確的信息:第一,我可以在攻城戰中幫到你們,第二,我懂漢語並且能夠和你們順暢地溝通。他在用這樣的方式向高橋南標明,自己還是有價值的。
但高橋南卻並不欣賞德爾加多的表現,他作爲武士出身,對於忠誠的重視程度非常高。儘管雙方目前是敵人的立場,但高橋南也絕對不會欣賞一個一言不合就立刻賣主求榮的叛徒。當然他也知道這傢伙大概只是想通過這種方式保下自己的性命,但卻很難接受德爾加多在這個過程中所耍的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