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哈桑也清楚自己大概沒機會再從馬尼拉販運銅礦來三亞賺這份快錢了,但還是滿臉笑意地表示一定會爲海漢好好效力。在拿到實證向海漢官府揭發西班牙奸細之前,他可是一點破綻都不想暴露出來。
收了海漢商務部開出來的現銀支票之後,哈桑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展開採購活動,而是待在旅館房間裡仔細籌劃接下來要採取的行動。他所顧忌的有兩點,一是不能讓對方在與自己的接觸中察覺到有什麼異常,以免打草驚蛇;二是事後向官府揭發的時候要小心措辭,不能把自己給繞進去。
根據哈桑過去與對方接觸的經驗,他知道對方是一個極其小心謹慎的人,要是發現有什麼不對來個就地消失,別說哈桑,連幫忙帶話的蘇掌櫃也找不到人。而且拿到對方的回信之後,他還得想辦法掌握住對方的行蹤,這樣去報官之後才能保證順利把人抓到,替自己洗脫罪名。
至於自己的安全問題,哈桑倒是不怎麼擔心,他每次與對方見面都是在公衆場合,以海漢對治安的掌控程度,想來那人也不敢在這種環境下采取一些過激的手段。
又過了一天,哈桑便按照預定的時間獨自一人去了醉仙樓,他與那人每次見面均是通過“南洋閣”的蘇掌櫃居中聯繫約在這裡,倒也已經算是輕車熟路。哈桑提前一天便差人來這裡訂好了位置,進店之後到櫃檯前稟明身份,便有夥計將他領上二樓開了一間包房。夥計向他問明瞭所需的茶水飲料和開席的時間,便出房準備去了。
醉仙樓是勝利港地區經營時間比較久的一家老牌酒樓,據說背後有海漢某些高層人員入股這裡,而且廚房掌勺的大廚都有在勝利堡爲首長們工作的經驗,因此生意一直不錯。而哈桑當初選擇這個地方的原因,首先是考慮到安全問題,這裡地處鬧市,但包間又保證了足夠的私密性,而且這裡的夥計都經過良好的培訓,不會多嘴多舌。其次是因爲醉仙樓的飯菜的確味道不錯,很符合他的喜好。
當然了,醉仙樓所針對的顧客羣體和提供的服務都比較高級,相應的價格自然也不低,好在這飯錢無需哈桑負擔,每次都是由對方結賬,吃得可謂輕鬆愉快。所以每次哈桑都是先來這邊等着,享用一下上等茶點,然後點一桌招牌菜,當作是對自己冒風險送信的慰勞。
哈桑等了大約半個小時之後,終於等來了正主。這位仁兄進屋之後便反手關上房門,然後才坐到了哈桑對面,沉聲說道:“這次你比預定的時間早來了好幾天。”
哈桑應道:“沒辦法,你老闆一直催着我早點出發,我收錢辦事,只能按照你老闆的意思做了。”
哈桑說着探手入懷,將桑切斯的密信掏出來放到桌上:“這是給你的信,還有就是你老闆要我儘快把你的回信帶回馬尼拉去,你看看什麼時候能給我。”
那人將信拿在手中,仔細檢視了一下上面的火漆封印,確定沒有被動過手腳,這才收信入懷道:“回信我今晚回去之後再寫,既然趕時間,那就明晚此時此地再見。”
那人說完之後便逃出一錠銀子放到桌上:“你慢慢吃,我先走一步。”
“等一下!”哈桑出聲叫住對方:“這次把信送回馬尼拉之後,我就打算回波斯老家不再過來了。明晚見面,我們能不能坐下來好好喝兩杯?”
那人猶豫片刻才應道:“明晚的事明晚再說……到時候你來了讓夥計先上好酒菜,我不想在這裡耽擱太久!”
這人每次見面都是交接完信件後就迅速離開,半點時間都不會多耽擱,哈桑倒也習慣了此人的行事作風,絲毫不爲怪地點了點頭。等對方離開,他就可以一個人慢慢享用酒席了。
那人離開了一陣之後,夥計才進來請示是否開始上菜,需要準備幾副碗筷。
“一副就行。”哈桑笑了笑道:“我一個人吃。”
夥計看了看他對面明顯有人坐過的椅子,也沒有多問什麼,應聲點頭退了出去。反正來這裡花錢的都是大爺,只要人家吃完照單付賬就行,其他的閒事還是少管爲妙。
哈桑一邊吃菜,一邊考慮明天該怎樣應對這個人。他跟對方除了交接信件之外並無其他接觸,是貨真價實的工作關係,其實沒什麼私人交情可言,而且這人長相穿着都很普通,如果不是因爲菲律賓出身的關係,說漢語略帶一點點口音,哈桑其實並不能很好地將他與本地的海漢人區分開來。對於這個人的私人信息,哈桑可以說是一點都不瞭解,既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在此地的身份和所住的地方。假如這個人交完信之後離開,哈桑再去官府舉報,他還未必有把握能夠再從本地數萬人當中把他辨認出來,所以爲了能穩妥地搞定這件事,哈桑必須設法在明晚掌控住他的行蹤才行。
最簡單的辦法莫過於採取跟蹤戰術,摸清對方落腳的地方然後再去官府舉報。但哈桑對於三亞本地的瞭解僅限於外地商人被允許進入的區域,假如對方去了什麼未經許可不得進入的地區,亦或是哈桑不太熟悉地形的區域,大概就沒辦法進行跟蹤了。這種情況發生的機率相當大,因爲外地商人能被允許自由進出的地區都是商貿區和港口,無法像歸化民一樣來去自如,只要跟丟了人這事就前功盡棄了。
出於穩妥考慮,當然是再找一些人幫手更好,但爲了保守秘密,哈桑也不敢找自己的船員參與此事,他手下的人都不知道他在爲馬尼拉當局秘密傳遞情報,因爲他也很害怕自己被人給賣了,所以這事還必須得哈桑獨力完成才行。
提前向當局告密也是一個辦法,或許可以設伏抓住對方,但哈桑考慮再三還是覺得不夠穩妥,因爲他並不知道對方身份如何,而自己卻是身在明處,很容易被監控,畢竟波斯商人在本地的官方指定住處不難打聽,而對方有沒有別的同伴在暗處幫忙監視自己,他也並不知道。
想來想去,哈桑琢磨出來自認最穩妥的辦法,就是設法將對方留在醉仙樓,能灌酒就灌酒,灌醉了最好,灌不醉也把人拖住,然後瞅空子讓店裡的夥計去報官。只要能讓海漢人逮着現行的活人,自己的風險就算是降到最低了。
說到酒這東西,哈桑自詡還是有相當不錯的酒量。他第一次來三亞談買賣的時候,聽說海漢文化中流行“酒品看人品”這種說法,就在商務宴席上單槍匹馬喝倒了海漢商務部和港務中心一幫幹事,一斤裝的“三亞特釀”,他一個人就幹掉了將近四瓶。當然這酒也沒白喝,自那以後他就得到了不少商機,算是第一批取得三亞本地行商執照的波斯商人。有這樣的本錢,哈桑認爲還是可以朝着這個方向勉力一試,如果真能在酒桌上喝倒對方,那就省事多了。
而如果對方拒絕了這個邀約,那說不得哈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嘗試一下跟蹤了。不過那並非他的特長,遠遠比不上對酒局的掌控程度。但從對方臨走前丟下的那句話來看,似乎已經答應了他的邀請。
事關自己今後的貿易前景,哈桑雖然自認把方方面面都已經考慮周全了,但還是不免在惴惴不安中度過了接下來的一天。待夜色降臨之時,他又一次來到了醉仙樓。
如同以前一樣,在哈桑抵達一段時間之後,那人便不聲不響地推門進了包間。哈桑很懷疑這傢伙其實一直都在酒樓附近監視,只是在等自己進來一段時間之後,確定沒有危險纔會現身。假如自己提前報官設伏,說不定真會被他給發現。
那人進屋之後依然是選擇了對門的方向坐下,然後自我介紹道:“我叫杜達,當然這不是我在這裡的名字,只是我以前上司給我起的代號。”
杜達這個名字在菲律賓很尋常,就如同張三李四一般普通,而他顯然並不想談及在本地的真實身份,也不打算給哈桑留下提問的機會。
哈桑點點頭道:“幹你們這行的,的確不能隨意暴露身份。”說罷便開了酒,替這名叫杜達的男子斟上:“說實話我挺佩服你的剋制力,每次來這裡接頭,都是連水都沒喝一口就走,換我怎麼也得喝兩杯這裡的好酒……這醉仙樓賣的三亞特釀跟外銷的不一樣,口感更好,當然了,價格也要更高一些。反正你吃飯有經費,不如好好享受享受。”
杜達不動聲色地拿起酒杯微微舉了一下以示敬酒:“安全第一,總比暴露身份丟了性命要好!”
哈桑強笑道:“你看起來跟本地人並沒有兩樣,應該已經入籍了吧?就你這談吐打扮,想必也不會有人懷疑到你的身份。”
杜達並沒有回答哈桑試探性的提問,顯然是保持着極高的警惕性,並不會輕易曝露自己的身份信息。哈桑見狀也不再追問,免得引起了杜達的懷疑,轉而開始聊一些自己過去奔波各地的見聞。他在東南亞地區經營海上貿易多年,到過的地方見過的風土人情着實不少,在這個時代絕對算得上是見識廣博之人。加上哈桑事前就對談話話題有所準備,專挑了一些有意思的內容,就算自己一個人侃侃而談,也不至於冷了場面。
果然這招似乎也起到點效果,杜達一邊聽一邊還會有一句無一句的跟他搭話,看樣子並不打算急着離開這裡。而哈桑也是邊聊邊給杜達倒酒碰杯,不着痕跡地勸着酒。
中途店裡的夥計敲門進來了兩次加菜加酒,杜達都是提前起身走到窗邊,將臉朝着外面的景觀大道做眺望狀,哈桑卻知道他是不想讓夥計看清他的長相,這心思縝密之處也真是讓哈桑感到歎服。而哈桑原本打算找上廁所的機會溜出去讓夥計代爲報警,這杜達卻每次都要跟他一起出來,讓哈桑根本就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只能尿完之後回到包房中繼續演戲。
兩人就這麼邊聊邊喝,這頓飯倒也吃了好一陣子。眼看三瓶酒都已經分完,對方除了臉色紅潤之外,倒也沒什麼醉酒的跡象,哈桑心知今天這灌酒的目的恐怕很難完成,再繼續拉着對方在這裡幹喝,也未必能將對方放倒。
果然最後一杯喝完之後,哈桑便起身準備出去喊人送酒,杜達卻擡手勸道:“不用再喊酒了,時間不早,差不多可以了。”
哈桑強笑道:“在下就覺得還有點沒喝夠,想必你也是一樣,不如最後再喊一瓶怎麼樣?”
杜達搖頭道:“勝利港雖無宵禁,但夜深之後在外面走動,常會被夜間巡警盤查身份,對你我來說多有不便,我看還是結賬走人了吧。”
哈桑爲了避免引起對方的懷疑,這個時候也不敢再強留,心中盤算是該跟蹤杜達找到他老窩,還是該等下結賬的時候直接鬧事引來警察。
這時候杜達卻說了一句讓哈桑十分驚喜的話:“你若是還想喝,隨我去另一處地方好了,那裡比較安全,也不用擔心被人發現。若是喝醉了,直接住下睡覺也行。”
哈桑心道這杜達多半是要領自己回他住處,這下倒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當下便道:“那就再打包幾瓶酒,幾道菜,帶過去慢慢吃喝。”
“不必了,酒菜都有,隨我去就是了。”杜達起身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走吧!”
既然杜達這麼說了,哈桑也不堅持,兩人便一起出了包房。哈桑對守在外面的夥計道:“飯錢在桌上,不用找了,多出的是打賞!”
“多謝二位大爺!”夥計躬着身子謝過之後,便趕緊進包房收拾殘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