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首長,這邊請。”白鹿書院山長範長逸十分恭敬地在前方爲寧崎帶路,這是書院近幾年中接待過等級最高的客人,在此之前來過這裡的貴客也就是張新、嚴明君這個級別的官員,但海漢執委的官職顯然要高出了一大截,而且寧崎還是海漢主管文教領域的官員,可以說是書院文人們的父母官了。前面提到這兩位現在都跟在旁邊當陪客,範長逸自然不敢有絲毫怠慢。
出於安全上的考慮,寧崎一行人視察本地書院的安排,範長逸也只是在兩天前才獲知。留出兩天的時間,也主要是爲了讓書院能提前把衛生打掃乾淨,礙眼的人就暫時先安排回家,免得首長來的時候會看到一些不太和諧的東西。當然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把書院裡那些有希望得到首長賞識的學子都集中到一起,萬一運氣好讓來巡視的首長看順眼了欽點幾個人給予去三亞高等學府進修的機會,那也是白鹿書院的榮光,多半還可以作爲此屆山長的功績寫入今後的院史當中。
白鹿書院現有學子共計四百餘人,根據教育程度分爲面向兒童少年的初級掃盲班,以科舉爲教學目的的中級學習班,以及專供已經考取功名在身的文人們研讀的高級進修班。當然了,在儋州易主之後,書院的教學方向也有所調整,雖然學子們仍然可以選擇去廣東參與大明組織的鄉試,但近兩年選這條路的人卻越來越少了。這是因爲海漢的公務員培訓一年有兩次考試機會,只要考中就能去三亞進修,幾個月課程結束便能分配到海漢衙門裡當差了。通過這條上升管道入仕遠比考大明科舉要輕鬆,早幾年選擇走這條路的人,如今混得好的都已經在衙門裡當上幹部了。只要是入了海漢籍的學子,在近兩年大多已經將進入海漢衙門工作作爲了自己的奮鬥目標。
爲了這種更爲現實的需求,白鹿書院也在過去應付科考的四書五經之外,加入了海漢選拔考試所涉及的基礎數學、公民常識、時政分析等內容。白鹿書院原本的教學質量就相當不錯,在加入這些額外的課程之後,倒也還真有不少讀書人通過了海漢的選拔考試,獲得到三亞進修學習的機會。而這次寧崎到訪儋州,特意安排參觀書院的行程,也是代表執委會對本地書院在這方面所作出的配合和努力表示肯定。
寧崎首先查看的是初級掃盲班所使用的教材,根據海漢教育部的要求,目前海南島上的書院、私塾等教學場所使用的識字掃盲教材已經全部換用海漢於1632年出版的《啓蒙》課本。這個課本中不但包括了以前在基礎教育中所用的《三字經》、《千字文》之外,還加入了經過專門編撰的《海漢公民守則》,《海漢民團進行曲》等內容,力求在基礎教育階段便將海漢所倡導的價值觀通過誦讀課本灌輸給青少年兒童。
這些新加入的課程內容對十多歲的少兒來說,的確是有些晦澀難懂,不過海漢高層倒也沒指望他們在現階段就能完全理解其中含義,先用基本的誦讀教學讓其熟記在心,今後再結合各種宣傳方式慢慢讓他們消化吸收,直到這些條條款款所代表的價值觀成爲他們意識的一部分。
範長逸在旁邊介紹道:“本書院自接到新課程安排之日起,便將其納入了日常授課之中,這一年多時間裡從未間斷。這《啓蒙》課本上的內容,首長可隨意向這班上的學生抽問。”
寧崎的目光在班上這些少年的臉上掃過,見這些學生倒是並無閃避視線的舉動,想來的確是有些底氣,便隨手指了一人道:“那這位同學來回答一下我的問題吧!”
那少年立刻便起身作揖應道:“學生廖響,請首長指教。”
寧崎見他不卑不亢,有禮有節,也多了幾分好感,便隨口問道:“《啓蒙》課本中有公民應遵守的十大規範,你可記得?”
廖響應道:“回稟首長,十大規範乃是愛國、守法、明禮、誠信、團結、友善、勤儉、自強、敬業、奉獻。”
寧崎接着問道:“那敬業奉獻是什麼意思?”
廖響應道:“敬業奉獻是說身爲公民,需忠於職守、克己奉公、服務社會。”
寧崎聽他背得隻字不差,便打算再考他一個靈活有難度的題目,繼續問道:“那這愛國一條,是指愛哪一國?”
範長逸在旁邊聽到這問題,頓時就覺得後腦勺一麻。白鹿書院雖然在教授海漢指定的教材,但對於這些細處卻並沒有給學生進行講解。原因其實也很簡單,站在書院的立場上,如果講解這種敏感的政治概念,就是在自找麻煩。
儋州原屬大明,但卻被海漢實際控制,如果把愛國解釋爲愛大明,那豈不是對海漢懷有叛逆之心?儋州這地方前幾年出過事,對於言論的監控要遠大於別處,要是被有心人舉報可就麻煩了。但要把其解釋爲愛海漢,海漢卻又一直沒有正式立國,這樣一來也是名不正言不順的說法。雖說民間已經默認了海漢這個國籍,不少人甚至以加入海漢籍爲榮,但執委會都沒宣佈立國,你小小一間書院還搶在前面宣佈了,這不成了越俎代庖之舉?
所以書院在日常宣講《啓蒙》教材時,往往都只讓學生熟練背誦內容,卻並不會對其細節逐字逐句地進行解釋說明。寧崎突然問到這麼敏感的問題,這學生答不上也就罷了,範長逸更擔心他胡亂作答,惹惱了寧崎就不好辦了。
那廖響沉默片刻纔開口道:“當須徇忠義,身死報國恩。學生以爲,愛國無非忠義二字。若要忠,學生既生於大明,當忠於大明。若要義,學生成長於海漢治下,舉家入籍享海漢之福利,當爲海漢效力。忠義如何兩全,愛國二字該如何做到,還請首長指點。”
廖響所念的兩句詩是來自唐朝詩人李希仲的《薊門行》,講的是軍人以身報國的內容,意思是爲國而死,乃是忠義的極致。但廖響顯然對於寧崎所提出的問題也沒有明確的答案,好在他這番對答也算巧妙,並沒有偏向於任何一邊,範長逸聽完也稍稍放鬆了一點。
寧崎笑了笑:“你這突然就念了兩句詩……”
他轉頭看看張新,張新會意地笑道:“還好不是那兩句,不然真有點嚇人了。”
衆人皆不明白這二人所說的意思,都是聽得面面相覷。寧崎也不解釋這個梗的由來,對廖響說道:“以你現在的年紀,能有這樣的覺悟,已經算是相當難得了。海漢與大明,不是對手關係,所以忠義之間,也不存在你所認爲的對立關係。如果身在大明,那當然是愛大明這一國,但既然入了海漢籍,那就是海漢人了,選擇國籍的時候,也就決定了你要向哪一國效忠了。”
廖響每個字都聽得明明白白,但對於寧崎這番話卻仍然覺得理解的程度有限。寧崎見他臉有迷茫之色,輕輕拍拍他肩膀道:“現在想不明白沒關係,等你年紀再大一些,自然就會懂了。”
寧崎對於由自己親自主導制定的海漢愛國主義教育方略還是很有信心的,等立國慶典之後,這相關的宣傳就會在海漢治下各地鋪開,屆時像廖響這樣的少年,自然會在一波接一波的宣傳攻勢下逐漸明確自己的歸屬。一面是日暮西山的腐朽帝國,一面是蓬勃向上的新興勢力,該向哪一國效忠,聰明人肯定能做出正確的選擇。
寧崎又隨意在堂上點了幾人抽問,回答倒也基本合乎他的預想。這些少年學子基本都能背誦海漢教材上的內容,但理解的程度大多比較有限,還是處於死記硬背的水平。不過這已經讓寧崎比較滿意了,畢竟在這邊推廣新教材才一年多時間,負責講授教材的教師也大多是本地人,能夠做到這樣的程度已經不錯了。雖然比不了三亞那邊的教學水平,但想想大明統治這裡已有兩百多年,而海漢人來到這裡才幾年而已,要改變民衆心中根深蒂固的觀念,的確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範迪門在旁邊斷斷續續聽了張新的翻譯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當下也有些佩服海漢人的手段,在佔了大明的疆土之後,居然能想到藉助教育機構,來影響年輕一代的想法。由這個細節也能看出海漢人在治理國家方面的規劃已經非常完善,連這些十來歲的少年也早就成了他們的棋子了。範迪門覺得不出二十年,這個島上的人大概就會徹底忘記他們曾經歸屬大明這件事。
相較之下,東印度公司在巴達維亞的教育工作只能得到不及格的分數,據範迪門所掌握的情況,巴達維亞城中僅有一所學校負責教授荷蘭殖民者的子女讀書識字,而當地漢人則是都會將子女送去漢人辦的私塾唸書,土著則基本沒有送子女入學的權力。由於東西方文化各不相同,荷蘭人也沒辦法強迫漢人後裔進入他們辦的學堂中學習,因此雖然東印度公司在巴達維亞已經立足十幾年,但與漢人、土著之間的文化隔閡卻絲毫沒有得到消除。
東印度公司過去在教育領域的不作爲,也使得巴達維亞當地民衆對於荷蘭人的統治嚴重缺乏認同感,至於類似海漢這種通過入籍來獲得的歸屬感就更無法談及了。在當地出生新生兒中,只有純荷蘭血統才能自動獲得國籍認證,而那些混血的私生子頂多也就得到一個入學的待遇,但想要得到荷蘭的國籍卻是十分困難。至於漢人,似乎絕大多數的漢人並沒有要加入荷蘭國籍的打算,他們雖然距離大明數千裡之遙,但卻依然將自己視作明人看待,這也是讓荷蘭人感到非常無奈的一件事。
範迪門上任後所面臨的局面非常嚴峻,在此之前還真沒有將太多的注意力放在教育上,也是來到儋州之後,才注意到海漢人對於大衆文化教育的重視程度非常之高。海漢不但負擔了所有的教材費用,而且還會拿出不少錢財獎勵那些學習優異的人,並給予他們前往三亞深造進修的機會。不問可知,這些學員去到三亞之後,自然會被海漢在當地取得的建設成就所折服,然後在進修過程中逐漸變成海漢的忠實擁躉。
但與其他領域的落後狀況相類似,範迪門也再次發現海漢的這套教育策略很難照搬回去。這中間的原因有好幾個,其一,東印度公司在財政預算上不可能像海漢一樣對教育領域有着比較寬鬆的待遇,甚至連多辦幾所學堂加大入學生員數目都很難實現。其二,東印度公司與巴達維亞當地人的文化差異太大,不可能像海漢這樣與大明文化迅速融爲一體。其三,海漢人在教育領域的規劃非常全面,看得出他們是早早就做好了長遠打算,並且以極高的效率在付諸實施,而東印度公司在這方面既缺乏專業人才,也難有像樣的規劃。
範迪門想起早些天在三亞參觀教育機構的時候,他看到有別國學生在海漢學府中進修,其中甚至還有金髮碧眼的歐洲少年——不問可知,那一定是海漢盟友葡萄牙人送去的學員。這些外國學員在海漢學府所受到的教育,其洗腦程度大概也不會比這儋州的書院差多少,等這些學員學成歸國,少不得又是多出了一批海漢的擁護者。二十三十年之後,這些學員當中可能有不少人都會進入各國的政壇上層,屆時海漢苦心經營的教育機構,纔到了真正展現出影響力的時候。
而東印度公司到那個時候會是什麼樣的境況,範迪門很難做出預測,但想想生活在巴達維亞的數千漢人,他突然覺得後脊樑有點發涼——海漢既然能對大明的子民動用手段,日後自然也能對其他地方的漢人採用教育這種簡便易行的方法來收買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