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元年五月初六,瓜洲渡。
僅僅過了二十日,李本深、楊承祖、張天祿、李成棟、胡國楨、郭虎等人又聚到了一起。二十天前,他們拿鄭藩的水師沒辦法,諸將四散逃跑,先後投降了建虜。
李本深動作最快,四月十九日第一個投降,楊承祖緊隨其後。
李成棟猶豫了幾天,四月二十三日投降。
胡國楨和郭虎最晚,四月二十六日投降。
“老胡,舅母和世子離開泰州向東走了?”
發話的人是李本深,多鐸接納高傑餘部投降後,讓這些明軍將官以原官從徵,這樣可以保持降軍穩定。李本深依舊是在座官最大的一個。
“是,提督。我和老郭原本想奉夫人和世子一起投奔朝廷,可夫人實在不願,我等也不好強求。”
“你們派人追了嗎?”
“那哪敢。”
李本深重重哼了一聲,“舅母她還有多少兵馬?”
郭虎道:“泰州當時十分混亂,夫人的兵有部分逃散。我看總還有二千人,老營家屬都算上,三千出頭。”
楊承祖猶豫地看着李本深,“提督,要不要再派人去勸勸?”
李本深瞪了楊承祖一眼,“我舅母就是一時想不通,她去東邊躲躲也好。我把話放這,讓我舅母清靜幾天,你們誰要是敢派兵追過去,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老張,你還有多少兵多少船?”李成棟從身後拔出佩刀,橫在身前,他對邢夫人和高元爵都不感興趣。李成棟現在只想殺了鄭鴻逵。
張天祿:“3000多兵,百來艘船。”
李成棟獰笑道:“有船就好。”
不止張天祿,李成棟從徐州一路撤到瓜洲,輜重家屬走的是水路,他也有很多船。只是不比張天祿的戰船,李成棟全是運河裡的漕糧船。
由於投降的晚,最後投降的幾個人沒趕上揚州攻城戰。李成棟還趕了個掃尾,郭虎和胡國楨投降時揚州城都破了。建州主子公平的很,沒有貢獻就沒有收穫。揚州城破,前五天是八旗兵時間,後五天是李本深、楊承祖的時間。八旗是篩,李本深是篦。
揚州士民損失極慘,這口超級大黑鍋建州背一大半,南京背一小半。四月十四日,建州兵還沒來,揚州士民就開始陸續南撤。江南明軍沒有條件分辨是逃軍還是百姓,統統用炮打回。當時江面上有半數人想到上個月聽到的屠城流言,乘船沿江北岸順流而下向大海方向跑,半數人重新涌回揚州城。這些涌進城的百姓給史可法守城帶來了很大的困擾。
現在,報應來了。江北的百姓沒撤回來,很多船也留下了。八旗兵和綠旗兵在揚州一共蒐羅到了大小江船二百餘條。加上李成棟、張天祿等人原本就有的船,足夠發起一次大規模登陸。
李成棟站起身,右手挽了個刀花。“諸位兄弟,上次咱們沒準備,在鄭鴻逵手上吃了大虧。今天,咱們來試試鄭鴻逵到底有多少斤兩。”
諸將面容一凜,要想在新朝繼續吃香喝辣,就必須多立戰功給新主子看。李本深、李成棟等人迅速投入改裝炮船的工作中。建虜原本就有極多大炮,在揚州等地先後又繳獲了很多明軍的炮。多鐸派炮兵在瓜洲渡設立陣地,輕重炮一百多門,金山寺距瓜洲渡口大約3公里,建州的重炮能覆蓋接近三分之一的長江航道。
多鐸很大方,給這些新降之軍配屬了十幾門紅夷加農炮。李成棟挑選出一些堅固的槳船,在船頭裝上大炮,其他船裝上佛朗機。從東起焦山門,西至儀徵,30多里長的戰線上與明軍火力接觸,試探虛實。
…………
江南,鎮江府,甘露寺北固山頂,楊文驄大營。
因爲隔絕江北潰軍南撤的功勞,楊文驄被火線提拔爲僉都御史,巡撫鎮、常二府兼督沿海諸軍。鄭鴻逵更誇張,直接封靖虜伯。
楊文驄對此很不滿意,巡撫頭銜於事無補,建虜大兵壓境,鎮江需要的是援軍。鄭彩從對左逆的前線緊急撤回,讓鎮江的水面力量恢復到了300艘戰船,近一萬五千兵。陸軍卻太少,楊文驄的告急文書雪片一般飛向南京,可馬士英覺得最能打的水師都調給鎮江了,江防問題應該不大。
不過楊文驄的面子還是要給,馬士英從自己的親軍中給楊文驄調來600黔兵。南京現在也沒多少兵,馬錫的勇衛營不能動,浦口又不能不防。
楊文驄拿到600人的增援,想起江北那些密密麻麻的河汊江灣,仰天長嘆,盡人事知天命吧。
一艘北岸建州軍的炮艇逼近至距鎮江城牆幾百米的位置,一炮轟過去,擊毀四個城垛。
楊文驄大怒,找來鄭鴻逵,“高儀,你爲什麼不派船去打?讓建虜在江上如此囂張。”
鄭鴻逵雙手一攤,“中丞,這幾日都沒風,我的大艦動不了。”
“你派舢板去打啊。”
“試過了,建虜看到我的船出來調頭就跑。追也追不上,還是讓兒郎們省點力氣,戰陣上再用。”
……
李本深放下望遠鏡,冷笑一聲,“鄭藩也不過爾爾。”
轉身離開江岸,走進建虜瓜洲大營。
建虜瓜洲大營有四位主子,滿洲鑲黃旗固山額真拜音圖、正白旗固山額真阿山、正黃旗三等公圖賴和李永芳之子,漢軍正藍旗一等梅勒額真李率泰。
李本深一個千兒紮下去,“各位主子,江南情勢已打探清楚。”
拜音圖讓李本深站起來,李本深已在揚州之戰中證明了他的價值。滿洲諸將對能打的降軍將領通常是比較尊敬的。
“你有什麼章程?”
“主子,我和諸將商議過了。這幾天江風甚小,鄭藩的大艦無力航行,正是我們渡江的大好時機。”李本深走到帳中懸掛的地圖前,“瓜洲之西十五里,有七里港河口可通揚州。我們把渡船都集中在這,趁夜渡江。只要送幾百騎上去,大事可定。”
拜音圖和阿山、圖賴三人商議了一陣,覺得李本深的主意可行。
馬上就幹。李本深、李成棟、張天祿、胡國楨諸部的船隻經揚州集中到七里河。
登陸準備全在內河中進行,明軍如果不主動進行戰鬥接觸,根本無法發現建州的動作。鄭鴻逵、鄭彩沒有這個實力,如果黃蜚黃斌卿俱在鎮江,建虜想隱蔽機動,難度會比較大。但黃蜚、黃斌卿如今都在採石磯,所以,建州的登陸準備工作很順利。
五月初八日夜,無風,大霧滿江。
李本深立即找到拜音圖,“主子,就是今晚了,我們要馬上過江。”
拜音圖有些猶豫,“李提督,我軍尚未準備齊全,而且這麼大的霧氣,各部就算登上去也難以聯絡。”
“主子,南軍陸師柔弱。不管在哪裡登陸,我們只要送上去幾千人,長江則必破。”李本深猛地跪了下去,“我和帳下諸將願打頭陣。”
拜音圖親手扶起李本深,“好,好!李提督報效朝廷的決心我知道了,定當如實稟報豫親王主子。”
李本深:“末將萬死不辭!”
……
李成棟從女人身上爬起來。
復仇在望,戰鬥前的發泄更讓他身心愉悅。這名年輕女子是揚州一位翰林公的女兒,若在平時,這種家庭的女子李成棟沒有機會能一親芳澤。
見男人要出戰了,女人連忙起身幫他披甲。李成棟左手從腦後牽過辮子,心底閃過一絲不安。戎馬一生,異樣的思緒被他壓了下去,不就是換個髮型嗎,跟着新主子,如今渾身都充滿了幹勁。不止他一人,李成棟能從屬下士兵的臉上看到,頭髮一剃,辮子一留,士卒們的戰鬥力彷彿猛增了一倍。復仇和辮子,真的有戰鬥力加成,軍心可用。
輕輕拍了拍女人的身體,李成棟道,“在帳中乖乖等着,我殺光鄭藩的海盜就回來。”
披好鐵甲,李成棟走入大營。
選出來的精銳老兵,每人都在沉默地做着手中的事,沒有人喧譁。
拜音圖做如下戰鬥佈置:
舟師分左右二翼,李率泰統左翼兵駐紮瓜洲,掩護瓜洲渡的炮兵陣地,若鄭鴻逵的水師出來,以重炮和小舟夾擊。降軍中的原泗州副總兵李遇春和援剿總兵楊承祖配屬李率泰。
拜音圖、阿山、圖賴組成右翼兵在七里港河口登船。李本深、李成棟、胡國楨、張天祿配屬右翼軍。拜音圖等滿洲將官也沒有躲在後面的意思。他們將親統各佐領巴牙喇護軍和巴牙喇前哨登船。
拜音圖立於江岸,看着降軍們將200艘木筏推入長江,木筏上都點了燈火,順江漂流。根據前幾天的試探結果,剛好能飄到鎮江。
木筏飄出去後,拜音圖下達出擊命令。
第一梯隊張天祿首先出發,張鎮均爲步兵。
第二梯隊有大量的精銳騎兵。戰馬不願從跳板走上船,只能用網兜吊起,轉移運輸船上。
……
金山寺,楊羹卿被親兵叫起。
滿江燈火,建虜強渡。
“開炮開炮,快開炮。”
焦山寨,楊文驄調令到。因爲大霧的影響,建虜在西邊成功登陸後,楊文驄才得知確切軍報。現在他命令鎮江府所有明軍向甘露寺集結。
鄭鴻逵收起命令,“讓戰船出動。”
鄭彩一愣,“這麼大霧,還沒風,怎麼打?”
“沒風也要打!”
鄭彩無奈,只能下去集結水師。
鄭鴻逵看着鄭彩遠去的背影,輕聲對鄭芝莞說:“控制一隊小船,去運河。”
“三哥?”
鄭鴻逵眼中精光一閃,“事若不濟,我們不能猶豫。”
鄭芝莞大吃一驚,“長江不守了?”
鄭鴻逵拍了拍堂弟肩膀,“別忘了,福建纔是我們的家……”
鄭藩水師點起無數燈火出戰,消失在大霧中,很多船飄到靠近北岸的航道。
建虜按火光覆蓋性炮擊,直到炮身溫度過高。
楊承祖一甩辮子,大笑着上船,拉上李遇春,“老李,咱們上,把海寇殺光。”
楊承祖要復仇,他不怕冒險。李遇春率領家丁,連奪數艘鄭藩大艦。
混戰中,辮子兵的戰鬥力讓鄭彩信心動搖了,他冷哼一聲,“撤,不打了。”
鄭藩水師紛紛逃回南岸,丟下戰船。李率泰立即跟進,建虜左翼第三梯隊於黎明成功登陸。楊承祖身先士卒,攻下焦山寨,殺光留守城寨的千餘鄭軍。
甘露寺,北固山頂,最後的明軍在此列陣。
天色大亮,霧氣消散。震天的馬蹄聲傳來,楊文驄仰天長嘆。
……
鄭鴻逵三處大營被張天祿攻破,率先撤離戰線,放棄了所有的大江船,沿運河向吳江縣方向逃跑。大部分都被李成棟等人追上砍死,只剩殘兵敗將數千。
都督同知蔣雲臺陣前倒戈。楊文驄只剩下500貴州兵。
孫臨抱住楊文驄,“事已不可爲,中丞趕緊走。”
楊文驄臉色慘白,“現在能去哪裡,向西去南京的路上都是奴騎。”
“蘇州關還有二十多萬兩關銀,我們得趕緊去控制這筆銀子。只要有錢,到哪裡都能東山再起。”
“你我的家人都在南京,他們怎麼辦?”
“首輔一定會安排好的。”
楊文驄和孫臨很後悔沒有把家人帶在身邊,現在只能指望馬士英了。
五月初九,鎮江府淪陷。
金山寺。
菲爾霍夫被眼前的慘劇震驚了。長江天險,明軍水師上萬,居然被韃靼人一擊攻破,而且是那麼遊刃有餘。
金士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長江兩岸,到處是鄭藩水兵的屍體,金山和焦山附近,幾百艘大戰船被建虜或俘或焚,殘骸在岸邊熊熊燃燒。
菲爾霍夫現在覺得自己必須弄明白一個問題,“兩位指揮使先生,你們打算怎麼辦?向韃靼人投降嗎?”
金士英咬着牙,“寧死不降。”
楊羹卿臉色發白,嘴脣都在哆嗦,但他還是說道,“我要和建虜打到最後一刻。”
有決心的軍人總是讓人欣賞的,菲爾霍夫笑道,“兩位不要那麼悲觀。我們腳下是一座位於岩石島嶼的堅固城堡,彈藥、糧食充足。韃靼人攻不上來的。”
“難道我們還有希望?”楊羹卿有些不信,他們處在建虜的重重包圍之下。
菲爾霍夫自信地道:“我們還有長江分艦隊,事情並不絕望。”
楊羹卿很光棍,知道自己應付不來這種事。“金指揮,我把兵都給你,你來指揮。”
金士英搖搖頭,“我不熟悉這種西式城堡。”
菲爾霍夫見兩人都把目光看向了自己,摘下軍帽,深施一禮,“我很榮幸。”
“二位,現在我需要你們出去,對你們的士兵說我們有希望,一定能安全撤走。”菲爾霍夫道。
首先,要激勵起外面那些士兵的士氣。
金山寺現在有菲爾霍夫的300多人,金士英的200人,楊羹卿的300多人。
原本金士英的士兵要更多,但跟着第一波移民返航了不少人。而楊羹卿原本只有200,楊文驄拿到增援後又給他補了100兵。金山城的守軍現在就是這900人,兵力尚可。
城中的加農炮有6門,2門屬於金城,4門屬於明軍。菲爾霍夫先把加農炮都調到南岸。
長江南岸已經超過北岸,成爲最危險的方向。金山城居高臨下,距南岸近500米,這意味着韃靼人的輕炮失去大部分作用。至於那些重炮,韃靼人把他們運過江南再佈置炮兵陣地,還要點時間。即便韃靼人把重炮運了過來,這座城堡防炮能力也很強,韃靼人必須投入步兵登陸。
……
守序一路快行,這幾天悶熱微風,倒是減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長江航道彎曲,水流本身速度很快,守序不需要江風亂流來添亂。
五月八日的大霧讓梅爾維爾號在採石磯耽擱了一夜,守序找到黃蜚,說起自己後面還有隻船隊可能會到採石磯,拜託他到時照顧一二。
九日晨,守序找到早前抵達採石磯的黃斌卿。
“明輔兄能否借我三百兵?”
“國主所爲何事?”
守序道:“我想去南京下游看一看,你知道我在金山堡有陸軍。”
缺乏小船保護,梅爾維爾號進入戰場可能會有危險,守序這是找黃斌卿借點小船。
黃斌卿道:“好,我也想看看鎮江那邊怎麼樣了。”
採石的明軍已確認揚州失守,奴騎臨江,和鎮江的鄭藩水師發生交火。但兄弟們都知道南京的戰報是扯淡,具體打成什麼樣肯定不是戰報裡寫的那樣。鎮江關係到上游水師的後路,黃斌卿心也是虛的,讓自己的人去摸摸情況更踏實一些。
黃斌卿把長子黃世爵叫來,“你帶300兵,挑十艘船,跟着國主走。記得聽國主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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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看了二十多年中外戰史,我盡力還原滿清渡江戰役。關鍵就在鄭鴻逵到底是走海路撤的,還是走運河撤的。我考證了很久,因爲這涉及到對建虜渡江之戰的理解。大部分學術材料,在這個問題上都沒給於足夠的重視。
大家都知道中國史書對戰爭的記載有多簡略。即便是報功的奏疏,也經常會時間錯亂,以突出將領本身的功勞。
如果鄭鴻逵的水師能正常出動,他哪怕打輸也會走長江撤。但根據《吳江縣誌》,卷五十八,“鴻逵自鎮江班師入浙經溪。”結合其他材料,可以確認鄭鴻逵走陸路撤走。由此倒推,建虜渡江時,鄭藩水師一定不是正常狀態。大霧彌江,導致的結果應該就是鄭藩水師的戰鬥力發揮不出來。
其他注見本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