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五日,番禺廣東海軍大本營的軍港碼頭上早早集合了大一隊海軍官兵,他們正在進行做後的出操和勤務。軍港外圍的泊位已經清空,護灣航道上整齊的停靠着幾艘即將起航的軍艦,依次是炮艦“楚泰”、“楚同”、“楚豫”、“楚有”、“楚觀”、“楚謙”號炮艦,在這些炮艦的側翼,還有四艘“湖鵬”、“湖鶚”、“湖鷹”、“湖隼”魚雷艇。
這些軍艦正是廣東停戰協議上要交代出去的十艘艦艇,而今天正是它們離開廣東前往鎮江報道的日子。
其他不需要離去的戰艦官兵們,一大早也都跟着集合列隊,準備爲這些同袍戰友們送行。
對於這樣的離別,很多海軍將士們都不知道該置於什麼樣的感情。海軍留在廣東一直以來都是一種尷尬的境地,他們原本是國有財產,是用來保家衛國的利器,而不是偏安一隅參與軍閥之間的混戰。但不管怎麼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既然廣東海軍選擇了廣東軍政府,並且一直以來都拿着廣東軍政府的薪金,自然要聽命於廣東軍政府。
至少在這兩年的時間裡,廣東軍政府並沒有濫用海軍力量,這一點讓廣東海軍各艦十分欣慰以及欣賞。
這麼多年在一起生活,袍澤之情自然難捨難分,這即將離去的十艘艦艇或許以後都很難再次相見,甚至再次相見時有可能還會是炮口相指的悲劇。
在晨操結束後,高廣徵又親自帶領官兵登艦執行日常勤務,海軍士兵們把軍艦上上下下都打掃了一遍,沒有一個人缺席,也沒有一個人馬虎敷衍,每一寸每一段都是仔仔細細。就連高廣徵自己也動身擦拭甲板。
其他艦的官兵在碼頭上肅然立正,望着忙碌不已的袍澤兄弟,他們只能默默在心裡祝福。
到了正午十一點時,一隊馬車開進了海軍大本營,正是廣東都督府前來進行交接和送行的人。車隊開進大本營的小廣場上,海軍基地的下級士官們上前來接應。吳紹霆從第二輛馬車上走了下來,隨同前來的還有總參謀長何福光、副官鄧鏗、總顧問岑春渲等等廣東軍政府的高級大員,可見對於這次送行是何等的看重。
海軍部副部長任光宇聽到通報,匆匆忙忙從軍港碼頭趕了過來。
吳紹霆見到任光宇之後,用沉重的語氣問了道:“高部長呢?”
任光宇回答道:“高部長正在帶領麾下執行軍艦勤務。”
吳紹霆嘆了一口氣,他看到軍港碼頭上站滿了海軍官兵的身影,隨即又問道:“兄弟們都集合起來了?”
任光宇點了點頭,深沉的說道:“是的。兄弟們在一起生活有一段時日了,今日相別也不知道何日能再見,大家自發前往軍港送行,以表心意。”
吳紹特頷首嘆道:“也好,也好。走,咱們過去看看吧。”
任光宇做了一個“請”的收拾,說道:“都督請。”
吳紹霆領着都督府一衆官員,跟隨任光宇來到軍港碼頭。碼頭上的海軍官兵們在各自長官的唱令之下,按照隊列依次向吳紹霆敬禮,吳紹霆一一回禮。
來到碼頭最前沿,吳紹霆擡頭向停泊岸邊的幾艘楚字系炮艦望去,只見船上船下都是忙忙碌碌的身影,想到這即將闊別的場面,他在心中不免有幾分淒涼。自廣州首義以來,他原本以爲自己得到最寶貴的財富不是一省地盤,畢竟地盤隨時能有、隨時能無,恰恰是廣東水師的三十多艘軍艦纔是重中之重。
回望整個中國近代史,沒有任何一個軍閥能掌控一支海軍爲己用,這是多麼值得耀武揚威的事呀!海軍這種兵種按照二十一世紀國防大學一位教授的定義,它屬於一種進攻性兵種,沒有一個國家發展海軍不是爲了對外拓展。當然,考慮到眼下中國的情勢,也只有中國的海軍是用來鞏固本土防禦之用。
雖然這兩年他幾乎沒用動用這支海軍力量,其中的原因一言難盡。可是有海軍坐鎮的廣東,無論如何都能讓外人感到震懾。今日送走了這十艘主力艦艇,廣東海軍的實力大打折扣,多少都會讓人心寒。
不過也罷,他心裡有數,對海軍的依賴只不過是一種感情作用,這兩年廣東軍政府的財政有一半是消耗在海軍維護上,反而海軍付出的作用不甚很大。如今沒有了這批軍艦,雖然感情上若有失,可真正能騰出一筆資金來,好好發展陸軍和軍事科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這時,任光宇試問了道:“都督,要不我派人上去通知一聲?”
吳紹霆搖了搖頭,不疾不徐的說道:“不急,讓高部長他們精心執行在廣東的最後一次勤務吧。今日爲他們送行,我時間充足的很,哪怕到天黑,哪怕到明天都無所謂。”
任光宇嘆道:“都督,唉。”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快到十二點時,十艘艦艇總算完成了全面勤務,各艦艦長在甲板上集合麾下官兵,之後依次有序的從軍艦上退了下來。這些海軍將士們緊挨着送行同袍旁邊的空地停了下來,快速的開始整隊集合。片刻之後,以各艦爲單位列成的方陣,整整齊齊的呈現出來。
高廣徵做了最後的檢閱,然後邁步向吳紹霆這邊走了過來。
“都督。”他向吳紹霆鄭重其事的敬了一禮,表情肅然,不苟言笑。
“高部長辛苦了。”吳紹霆同樣莊重的還禮。
“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見,更不知再見之時會是如何情形。但不論未來如何,廣徵都要感謝吳都督這兩年對我等的照顧和幫助,這份恩情廣徵絕不敢忘。”高廣徵鏗鏘有力的說道。在他剛毅堅強的外表下面,此時此刻的心情十分複雜和糾結,身爲中國海軍,對國家的忠誠和對故交的情誼,這都是很難做出抉擇。
“行了。說到底,我倒有些愧疚,或者說也不應該愧疚,畢竟你們是中國海軍,我吳紹霆區區廣東都督是不可能把國家資產佔爲己有。若不是時局變動,中央政府黯弱無能,財政入不敷出,讓你們這些海軍將士們夾在中間,相信我也不會有此私心。”
“都督千萬不要這麼說,這兩年承蒙都督照顧,我們這三十多艘戰艦才得以維持至今,反而我等這些年未曾爲都督真正出謀策力,今日就這麼一走了之,實在是有愧於心。”
“我吳紹霆反抗的不是中央政府,僅僅是不滿袁世凱這個欺世盜名的大總統罷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能夠換來中國的希望。你等身爲國家海軍,屈居於廣東一隅,不得不說是大材小用,今日你等遠行正是履行保家衛國的軍人天職,我吳紹霆感到慶幸和欣慰。雖然你們分道揚鑣,但目的地是爲相同,因此你我都應該感到高興纔是。”
“都督說的是。都督深明大義,廣徵開悟不少。”高廣徵長嘆一聲,雖然嘴巴上這麼說,可是臉上的神色並沒有多少好轉。他頓了頓,挺起胸膛大聲的說道,“請都督放心,只要我高廣徵還是‘楚泰’號艦長,‘楚泰’號絕不會向粵軍和廣東開火。”
“謝了。”吳紹霆感激的握了握高廣徵的手。
之後,都督府的衆官員與即將遠行的海軍將領一一說過幾句勉勵的話。十二點整,吳紹霆親自主持了這場送別儀式,他沒有過多的虛情假意,只是即時的講出了自己的心情,又說了一些祝福的話。
演講結束,任光宇與高廣徵完成旗艦旗幟交接,吳紹霆特意安排剩下的時間,讓海軍官兵們解散,方便同袍之間做最後的道別,關係好的還趁此機會交換了紀念物。半個鐘頭後,大家在海軍食堂吃了一頓便飯,隨後高廣徵帶領楚字號艦艇的將士們登上戰艦。
下午兩點整,隨着旗艦“楚泰”號拉響汽笛,其餘五艘炮艦也陸續響應。
“嗚嗚”的汽笛聲沉重而悠長,彷彿在代替着艦上的官兵大喊:“再見了,兄弟們。”
碼頭上的海軍官兵和都督府官員們望着漸漸遠去的五艘戰艦,有人甚至忍不住哭泣了起來,不過大部分人依然是一臉嚴肅。正如他們心中所想,高廣徵帶領這些戰艦踏上了履行海軍職責的道路,大家都應該感到高興纔是。
直至五艘戰艦離開軍港,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上,那悠長的汽笛聲仍然迴響在每個人的心中,久久不能散去。
吳紹霆暗暗感嘆:近代中國的海軍們……你們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