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遠在山東青島,位於信號山南麓下坡地段,一座純正日耳曼風格大樓四平八穩的座落在這裡。建築是以凹字型延伸,四座角樓正是典型的日耳曼矩陣型設計,這裡正是德國駐膠澳總督府。在總督府偏廳,青島海軍要塞幾位主要指揮官,以及德國青島領事館總領事,正相聚在這裡爲一件重要的外交事件進行會商。
三個月前剛剛第二次榮升青島總督的麥爾瓦德克海軍上校,雙手交叉在一起支撐着自己的下巴,用一種領導者的目光從華麗的長桌首端審視着在場的同僚。會議已經進行了十多分鐘,幾乎每一個與會者都有自己說不完的意見,直到現在都很難理出一個方向。
青島領事館總領事託波爾子爵提高了聲音,竭力讓自己的話語更加突出一些,他大聲說道:“先生們,先生們,請聽我說,我還是要再次重申一遍,安德烈爵士從廣東發來這份建議之前,他已經另外聯絡了公使館陸軍參議官赫爾穆特·馬科斯先生。諸位,你們應該明白我在說什麼。”
偏廳總算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把目光挪到了託波爾的身上。這位青島總領事是前任青島總督沃爾夫岡·託波爾的弟弟,託波爾家族是德意志帝國新興的家族,因此他們對某些姓氏有着十分敏感的反應能力。
俾斯麥炮臺指揮官衛德里克皺了皺眉頭,破口問道:“你是在說即將升任皇家侍從武官的小約翰內斯?”
託波爾緩慢而肯定的點了點頭,有些不耐煩的說道:“除了他還有別人嗎?安德烈爵士是赫爾穆特·約翰內斯·馬科斯參議官的舅舅,當然這只是我即將要說的第一層關係。麥爾瓦德克總督閣下,您應該比我更清楚,赫爾穆特·馬科斯究竟是什麼人,在這件事上他又會扮演什麼角色,對吧?”
指揮官們又不約而同把目光轉向了首座上的總督。
十六年前鉅野教案發生,德**隊侵佔了這座島城,爲了消除中國的敵意,儘快取得清政府的割讓條約,不得不規定青島總督的最高軍銜不得超過上校級別。前面八任總督都是海軍上校的身份。
五年前麥爾瓦德克第一次青島總督任期結束之後,他很快調任青島艦隊副司令,同時榮升爲少將軍銜。不過“好景不長”,第八任青島總督老託波爾任期還沒結束就提前調回帝國海軍部,參與無畏艦訓練計劃,麥爾瓦德克只好又降級爲上校,再次出任青島總督。
託波爾子爵的話,麥爾瓦德克是心知肚明的,這牽扯到帝國權勢貴族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德意志帝國是一個恪守規範和尊重血統的國家,從古代到現代,爲了保證純正血統,近親結婚的情況仍然屢見不鮮。而國家實權始終掌握在那些高等血統門閥手裡。
“即將回國調任皇室侍從武官的赫爾穆特·約翰內斯·馬科斯,是陸軍大將、吾皇參謀總部總參謀長赫爾穆特·約翰內斯·毛奇閣下的內弟。”麥爾瓦德克語氣有一些疲倦的說道。託波爾子爵的意思已經很明白,此時此刻他們在這裡討論的外交事件,很有可能不由他們來決定結果。
如果放在中國,有一個同樣姓氏和中名的內弟必定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不過在場的德國貴族軍官們卻看得很淡然,因爲總參謀長閣下的妻子正是他的遠親姐妹。
“即便如此又能怎麼樣?我可不會相信總參謀長閣下會因爲自己內弟的關係,而做出一項及其不明智的外交決定。我相信有遠見的人都不難看出目前遠東的局勢,我們德意志帝國怎麼可能把遠東利益寄託在一個落後到連工業基礎都沒有國家身上?”衛德里克充滿力量的大聲說道。
“而且還是這個落後國家的地方軍閥。”青島艦隊指揮官緊隨其後的補充了一句。
“話不能這麼說,既然安德烈爵士能把這個建議交給馬科斯,一定有他的道理。他如果連馬科斯都說服不了,還怎麼去說服總參謀長閣下。”又有人說道。
衆人紛紛應聲跟着議論了起來,正如他們之前的態度一樣,每個人都能說出好幾個不同的理由來評價這件事。昨天下午廣州領事館發來的電報,建議青島司令部與廣東軍政府建立更密切的合作關係,儘快扶持廣東軍政府掌控南中國的勢力,成爲德國在遠東地區的戰略盟友。不得不承認,安德烈這個石破天驚的建議讓人感到匪夷所思,但仔細一想又能看幾許希望所在。
麥爾瓦德克現在面臨三個壓力,其一是安德烈爵士與總參謀長之間的家族關係,其二是日益嚴峻的歐洲局勢漸漸影響遠東地區的緊張氣氛,其三是廣東軍政府到底能扮演什麼角色。這三個壓力糾纏在一起,讓他很難理出頭緒,如果真要讓自己在這個時候做出決定,那這個“決定”必然會伴隨着賭博性質。這可是軍人的大忌。
“先生們,你們大家都說了很多有理有據的言論,不過我有必要提醒一下,就算這個國家有多麼落後,但它始終是各國在遠東利益的核心。除此之外,我們更不應該忘記一點,第二守備聯隊現在裝備的自動步槍、輕機槍,甚至還有中央堡壘的部分炮彈,可都是出自廣東兵工廠。”就在這個時候,一名坐在角落的軍官帶着情緒說出了這番話,從他的領口徽章軍銜可以看出,他是一名陸軍少校。
衛德里克十分輕蔑的瞥了一眼這位陸軍少校,很快譏諷了起來:
“菲利普少校,我很明白你爲什麼說這樣的話,因爲廣東的那位吳紹霆督軍正是你以前的得意門生,對嗎?感謝你的提醒,不過我也有責任提醒你,少校,在關乎帝國全局利益時,可不能用私人的感情來做爲判斷的依據。”
在場有一半以上的人都用冷漠、譏笑或者不屑一顧的眼神看了看菲利普少校,另外一半人要麼是同情要麼是無奈。
這位菲利普少校一年前剛剛從慕尼黑士官學校調任到青島,擔任守備聯隊的指揮官。這次會議討論的內容所涉及到的那位中國將軍吳紹霆,碰巧就是他當年在軍校執教的學員。
在還沒有調任青島之前,他已經獲知吳紹霆的消息,從一名教官的角度來看待,自己學員能夠這麼迅速的崛起,成爲一顆絕對震撼的軍事新星,當真是值得欣慰和驕傲。
只可惜他出身在普通家庭,經過這麼多年的奮鬥總算獲得了皇家騎士團榮譽勳位,不過在其他有着純正貴族血統的同僚面前,仍然有許多掣肘的地方。就好比這位俾斯麥炮臺指揮官衛德里克,天生名門之後,處處都用鄙夷的眼光對付“下等身份”的人。
託波爾子爵感到大家討論的話題有些偏移,立刻再次發言:“我可以用一個合適的比喻來看待這件事。安德烈爵士希望我們青島司令部對廣東軍政府進行投資,一旦投資成功,我們在遠東就能多一位有分量——哪怕是稍微的分量——的盟友。不過如果投資失敗,相對而言就會浪費許多資源。現在我們聚集在這裡,就是要仔細分析風險和利益,而不是什麼個人成見和個人感情!”
麥爾瓦德克緩緩的點了點頭,嚴肅的說道:“子爵閣下的話沒錯,大家不要再浪費時間,還是說一些真正能解決問題的內容。”
這時,菲利普少校再次發言:“總督閣下,我有話要說。”
麥爾瓦德克從來沒計較自己部下的出身,他是柏林軍事學校畢業,對從事軍事教官的軍人有一定感情。看到菲利普迫切的樣子,雖然他不希望聽到的是廢話,可還是期許的點了點頭說道:“你有發言的權利,說吧,少校。”
菲利普少校鄭重其事的說道:“閣下,您應該收到了消息,廣東軍隊在與福建軍隊開戰的第一天就拿下了廈門。在此之前發生的粵桂戰爭和廣東戰爭,這些都足以證明吳紹霆的軍隊有獨當一面的能力。比起北洋政府,廣東現在只欠缺國際勢力的支持,要不然吳紹霆早就可以在南方獨樹一幟,與北方分庭抗爭。”
衛德里克搶先唱起反調:“你既然知道沒有國際勢力支持,也應該明白爲什麼會這樣。包括我們德意志帝國在內,五國銀行團借給北洋政府一大筆貸款,如果北洋政府垮臺了,這筆貸款很有可能會成爲泡影。更重要的是,地方政府始終是地方政府,廣東的軍隊再怎麼強大,終歸無法行使外交權力。”
託波爾若有所思的說道:“說到貸款.........我倒不覺得是一個難題。北洋政府的善後大借款也是之前清帝國的借款合約。只要雙方能坐下來談判,順便拋出一些威脅和利誘,新一屆的政府照樣會全盤接受上一屆政府的條約和外債。看看我們青島,再看看香港、澳門、上海,這些租界和殖民地,哪一個不是清帝國的條約,中華民國成立之後,中國人依然沒打算拒不承認這些條約,當然他也沒有這個能力。”
衛德里克十分誇張的說道:“天吶,爵士閣下,如果你說的是把廣東軍政府扶持爲北洋政府的替代者,這個投資可要大得去了,而且也會需要更多時間。歐洲的局勢能撐多久,在座諸位誰都說不準,一旦真的摩擦起來,我們還不如用這筆經費投入戰爭!”
託波爾又說道:“這確實是最大的問題,相信要比替換北洋政府還要難。不過我昨天收到電報之後,好好的琢磨了一晚上,安德烈爵士的思維顯然要比我們更加具有一種.........呃......跳躍性!”他想了好一會兒,總算找到合適的措辭。
麥爾瓦德克擰着眉頭問道:“子爵閣下,你到底在說什麼呢?”
託波爾接着說道:“安德烈爵士是一個真正的愛國者,他看出來北洋政府代表的中國已經偏離了我們德意志帝國的利益關係,衆所周知,袁世凱大總統與英國人最親近,喜歡用造價低廉的日本武器,除了那位陸軍總長段將軍,北洋政府內部還有多少人珍惜與我們德意志帝國的關係?”
衆人恍然大悟,漸漸明白了託波爾要表達的意思。
託波爾加重了語氣,臉上帶着嚴肅的情緒,繼續說道:“遠東的勢力劃分已經成爲定局,這塊蛋糕對我們德意志帝國來說早已經變成了化石。要想保證遠東地區相互制衡的局面,或者說,要想獲得更多的利益,我們必須先打碎這個僵局,讓它壞掉,讓它破裂,然後在它重組的過程中才能找到新的機會。”
衛德里克忍不住說道:“這簡直太瘋狂了!敲碎僵局要花很大的力氣,我看不出廣東人能給我們帶來什麼實際價值。看看日本人,他們的基地就在渤海對面的旅順,還有在天津的英國佬。我們從廣州收發電報甚至都需要一天半的延遲,真要爆發戰爭了,我敢打賭,廣東連一枚子彈都供應不過來。”
託波爾再次說道:“所以我們才需要扶持,讓廣東儘快壯大起來。”
衛德里克簡直有些抓狂:“哦,天吶,這個圈子該怎麼繞出去.........”
菲利普少校看出託波爾子爵的立場,他趕緊抓住這個機會說道:“我贊同子爵閣下的意思。當然,衛德里克少校也不是沒有道理。或許我們可以嘗試一下,哪怕先給廣東一個證明能夠勝任盟友身份的機會。”
衛德里克惡狠狠的瞪了菲利普一眼,他最討厭別人利用自己的話!
託波爾也有一些猶豫,他之所以會說出剛纔那番話,不代表自己是全心全意支持這個建議,更多的則是把安德烈爵士的深意解釋出來罷了。他暗暗嘆了一口氣:這件事還真是一場可大可小的賭博,到底該怎麼辦呢?
麥爾瓦德克知道自己完全可以不必召開這次會議,等着帝國內部傳來確定消息即可,但是他同樣也很清楚安德烈爲什麼特意發來一封電報到青島,安德烈是希望青島方面莫失先機,能儘快做好準備。他沉沉的籲出一口氣,說道:“菲利普少校,既然你跟吳紹霆有交情,我希望近期能安排你去一趟廣州,考察一下廣州的情況。”
菲利普少校明白總督大人是決定給一次合作機會,他挺起胸膛,莊重的答道:“願意爲您效勞,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