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袁世凱,從歷史來看,他骨子裡就不是一個君憲人物,這個人出身於舊官僚家庭,崛起于軍界,對於世界大勢知之甚少,雖然編練了新式的北洋軍,但那並不代表他是新派人物,從頭至尾,他都是一箇舊式官僚,縱然主持了“新政”和“預備立憲”,但這也絲毫不能改變他骨子那種在官場中長期浸淫出的舊時代氣息,他要的立憲是限制滿清皇帝的權利,而不是他袁某人的權利。
此人能夠在清末政壇崛起,不是因爲他多麼的有才能,恰恰是因爲朝中無人,挫子裡拔將軍,清廷也只好將就着用用了,再加上他爲人精明,見風使舵,又很會鑽營,這才得以爬上高位,趁着辛亥革命的動盪局面成爲竊國大盜。
在趙北看來,袁世凱做官是個人才,但做新時代的國家元首就不行了,因爲他看不清大勢,看不清大勢就會被眼前的蠅頭小利迷惑,難以承擔開國重擔,開國元首必須具備能看清這種歷史大勢的眼光,但具備這種素質的人少之又少,因爲這種素質的養成不僅要求這個人放眼四海、博覽羣書,擁有廣闊的胸懷,更要有天分。
但穿越者就不一樣了,歷史大勢就寫在史書上,想看不清都難,這一點非常重要,可以極大的彌補天分的不足。
在歷史上的辛亥革命中,袁世凱趁勢而起,放着終身總統不做,卻演出了一幕總統變皇帝的滑稽戲,最後以失敗告終,此事對中國所造成的傷害非常深遠,袁氏一死,北洋集團分裂,這些不同的軍事集團各自尋求列強作爲後盾,而列強也積極扶持代理人,從此中華大地軍閥混戰,紛紛擾擾了十多年,失去了最寶貴的發展機遇,可以說,袁世凱作爲一個目光短淺的舊式官僚,應該爲這一切負總責,他原本有機會做一個拿破崙式的強人,但他沒有抓住這個青史留名的機會,而是將自己置於千夫所指的地位,這既是他袁世凱的悲劇,也是近代中國的悲劇。
現在,既然趙北已經穿越到這個時代,那麼,他絕不會允許這個悲劇重演。所以,無論如何,也要阻止袁世凱掌握大權,至少,不能眼睜睜看着他掌握全國權力!
如果說這個時代的中國需要一個短暫的軍閥時代的話,那麼,這個時代只能也必須由趙北來開創,並由他掌握主動權。
但由於現在的歷史軌跡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局面與辛亥革命時已很不一樣,趙北一時有些無所適從的感覺,猶豫着不知該從何處着手,怎樣才能在限制袁世凱權勢的同時發展自己的力量?直到前幾天,他慢慢理順了思路,於是,一個初步的構想出現在他腦海中,只不過,這個計劃太過冒險,是否實施,他尚未決定。
見趙北沉默不語,衆人也都不敢插嘴,楊度耐心的等了片刻,只好由自己打破這種沉默,說道:“總司令,想必楊某的話讓你有所觸動。共和雖好,然不合國情,立憲雖不盡如人意,然可避免天下大亂,這天底下的縉紳士民,有幾個願把身家性命投到共和上的?如今朝廷既然答應速定君憲,已是順應天下民心,又何苦要抱着一個‘共和’不放?你們革命黨人主張‘種族革命’,可也得看看時候,難道旗人就不是中國人麼?‘驅逐韃虜’的口號固然可以挑起民衆的狂熱,可這個口號卻給了日本人、俄國人機會!現在那些‘關外八旗’叫得兇猛,蒙古草原上的王公也在上躥下跳,這背後難道沒有列強的影子?現在立憲就在眼前,只要國體一定,列強自然沒有了挑唆、插手的藉口,所以,這‘革命’之說可以休矣。”
趙北暗自嘆了口氣,楊度說得未必沒有道理,但這並不能動搖他的決心,於是不動聲色的說道:“皙子,你這話說得不全對。其實,願意革命的人也是有不少的,那些窮得活不下去的人,他們更願意選擇共和,而不是皇帝。”
楊度哼了哼,不屑的說道:“那幫草莽土匪造反,不過就是爲了搶銀子、搶官帽子,他們懂什麼叫‘共和’?讓他們來建共和,只會是一個非驢非馬的四不像,徒增笑柄耳。”
這倒是實話,歷史已經證明了——————雖然主要責任不在那些綠林好漢身上。
楊度趁熱打鐵,又道:“我知總司令是在外國呆過的,心向共和,可總司令想必也知道英國君主立憲的事,相比屍山血海的法國大革命,英國的‘光榮革命’纔是正道。是立憲好還是共和好?總司令英明神武,自當明白。如今的中國,再也亂不起了,再亂,就要亡國滅種了。”
趙北說道:“皙子先生言重了。那麼多革命黨人前赴後繼殺身成仁,這些人都是中國的脊樑,有他們在,中國絕不會亡國,只會鳳凰涅磐。”
“誤入歧途。”楊度搖頭嘆息。“可惜了那些人,許多都是留過洋的,本可用學得的知識救國救民,但卻被人騙去做了刺客,以自己的一腔熱血爲他人鋪就升官發財的捷徑。”
這話咋就那麼彆扭?
趙北摸了摸下巴,說道:“話不能這麼說,沒有他們的一腔熱血,又怎能喚醒沉睡的民衆?民衆不喚醒,就靠你們那些立憲派求爺爺告奶奶,什麼時候清廷纔會答應你們立憲的請求?沒有此次‘戊申革命’,清廷又怎會心急火燎的發佈立憲詔書?你們啊,是佔了我們革命黨的便宜,沒有我們,哪裡有你們立憲派說話的地方?飲水不忘挖井人,你們君憲派喝着那看似甘甜的君憲泉水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過,那泉水是用革命者頸中的一腔熱血換來的?”
這話說得誅心,當下人人眉頭皺起,可是仔細想想,人家趙總司令說得也沒錯,沒有此次革命軍興,清廷又怎會這麼好說話?當年張季直他們三番五次上京陳情,請求清廷君主立憲,膝蓋跪破了,頭磕昏了,可到頭來就換來一句“預備立憲”的敷衍之辭,末了還被衙役從京城給押回鄉,但現在革命軍一起,清廷立刻變了臉,又是頒佈速定憲政的詔書,又是邀請立憲派上京議政……人,都是逼出來的,朝廷的國策也是一樣,不到懸崖邊上,誰都不會勒馬。
用一句西方格言,那就是:危機先於管理。
可楊度又怎會輕言放棄?當下又是一番苦口婆心,就差給趙北下跪磕頭了。
趙北品了幾口龍井,看看楊度那滿嘴的白沫,暗自搖頭,放下茶盞,將手一擡,說道:“皙子先生,你不必再說了。我知道,你這不是爲清廷說話,而是真爲天下百姓着想,雖然我不同意你的想法,但我尊重你的爲人。咱們革命軍幹革命,本來就是爲天下百姓謀福利,不是爲了個人升官發財。既然現在天下人心思定,我也不能拂逆天下人心,這樣吧,你讓我想想,和其他人商議商議,看看到底是支持共和的人多還是支持君憲的人多。當然了,條件我也必須開出來,袁項城若真想君主立憲,也不能不向革命軍表示誠意。”
“條件?好說,總司令儘管開口,楊某去向項城說,由項城代向朝廷轉達。”楊度心頭一鬆,滿口答應。
袁世凱會同意君主立憲?開玩笑!他巴不得革命軍和清廷死磕,然後從中漁利。當然了,如果立憲派支持他袁某人做皇帝,他肯定樂意,不過,就算是他袁家江山,只怕也沒憲政什麼事。
何況,就算他同意君憲,我趙某人還不同意呢!
“這個條件麼,我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再跟你說。皙子,你就不妨在武漢多盤桓幾日,到處走走看看,瞧瞧咱們革命的氣象,再和京城裡的氣象比比,看看到底是革命好,還是改良好。”
趙北心中暗暗好笑,但臉上卻是一副淡然表情,摸出口袋裡的掛錶看了一眼,從茶几上拿起馬鞭,戴上軍帽,站了起來,向衆人拱了拱手,說道:“幾位,譚府的湘鄉名菜改日再來品嚐,趙某還有要事去辦,就不能陪諸位飲酒賦詩了。告辭。”
飲酒你或許成,賦詩?也未免有些不自量力了。幾人心中雖是不以爲然,但也急忙站起,將趙北送出暖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