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口,日本租界,千步町。
道邊栽着櫻花樹,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偶爾出現在街上,行色匆匆,踩着的木屐磕在洋灰路面上,發出單調的“踢踏”聲,讓人覺得好象到了日本。
由於共和軍已封鎖了租界通往外界的所有道路,相鄰的德國租界也不合作,租界裡的華人因擔心遭到日本人報復也紛紛搬離租界,不能搬走的也不輕易上街,現在的日租界裡冷冷清清,街上除了全副武裝的巡捕、水兵、僑民義勇隊之外,幾乎看不見幾個人影。
漢口日本租界是在甲午戰爭之後設立的,租界的城市規劃一板一眼,都嚴格按照日本國內城市設計佈置,所有的街道也都以日本風格命名,千步町就是日本租界的商業大道,日本的財閥正是通過這條大道,將日本商品源源不斷的傾銷到中國內地,並從中國掠走白銀,餵養那頭尚處幼年的戰爭猛獸。
一座氣派的西式二層洋樓坐落在這條筆直的大道旁,那頗具日本風格的裝飾物和門前的招牌表明,這是日本三井洋行的產業,不過與往常不同的是,平時人來人往的洋行已變得冷冷清清,由於共和軍的封鎖,整個日本租界裡的商業完全停頓了,不惟三井洋行如此,其它的日本洋行也多半關門歇業。
不過,三井洋行並不像它的同行那樣一關了之,作爲日本對華擴張的急先鋒,三井洋行就是日本軍方情報機關的公開聯絡處。
“啪!啪!”
隨着幾聲巴掌響,小洋樓二層貴賓室裡的和歌聲突然停歇下來,幾名日本藝妓躬身告退,從那拉開的格門中魚貫而出。
幾名浪人打扮的男子站在門外的走道上,向貴賓室裡的人鞠躬示意,爲首一人畢恭畢敬的說道:“我等來遲,讓西澤君久等了。”
貴賓室的塌塌米上也跪坐着五個人,都是和服打扮,每人面前都放着一張小几,上面擺着清酒,在他們的身後,還有四個浪人打扮的男子侍立,雙臂收攏,抱着的武士刀斜搭在肩膀上,冷冷的盯着門外那幾個浪人。
一名和服打扮的中年男子看了眼門外的浪人,面無表情的說道:“藏本君,叫你的手下等在外面,你一個人進來就可以了。”說完,回頭向侍立身後的四個浪人使了個眼色,四人躬身告退,待那門外的浪人走進貴賓室,便從外頭將格門拉上。
浪人走進屋,跪坐在角落,向那五名和服男子俯首,說道:“在下奉命蒐集共和軍情報,目前尚無大的收穫,實在有愧西澤君的提攜,如果西澤君叫在下前來是問罪的,在下毫無怨言。”
那和服打扮的中年男子冷冷道:“如果是向你問罪的話,我不會當着客人的面。如果帝國的武士都像你們一樣無能的話,恐怕再過五百年也實現不了帝國的大陸野望!”
說話這人名叫西澤公雄,原是日本駐寧波領事,幾年前被派到湖北大冶鐵礦,常駐礦區,負責監督開採,保證將大冶鐵礦出產的最優質鐵礦石優先供給日本鋼鐵廠,前些日子“戊申革命”爆發,共和軍橫掃湖北全境,亂局紛呈,日本政府本打算利用這難得的機會一口吞下整個大冶鐵礦乃至漢冶萍煤鐵聯合企業,便密令西澤公雄出面,壓迫盛宣懷屈服,將礦山和鋼鐵廠轉到日本商人名下,但不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共和軍總司令趙北硬是橫插一槓子,不僅攪黃了這個“買賣”,而且炮轟日本水兵,折了大日本帝國的面子,西澤公雄可算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遭到上司的嚴厲訓斥,如果不是因爲他是個中國通的話,恐怕已經將他調回國了。
至於那名浪人,名叫藏本英明,是個小角色,是西澤公雄在華網羅的小混混兒,以前也在大冶鐵礦,充當西澤公雄的保鏢,共和軍炮轟西澤公雄之後,就藉口安全問題將駐在鐵礦的多數日本浪人趕出了礦山,藏本英明帶着手下跑到了漢口日本租界,明裡是給三井洋行做保安,暗裡卻在蒐集共和軍方面的情報,爲日本軍方充當急先鋒。
聽出西澤公雄話裡的不滿,藏本英明不敢反駁,只好繼續俯首聽訓。
待藏本英明直起腰,西澤公雄指着身邊一人說道:“這位是川島浪速君,他以前是清國肅王府的座上客,對清國的肅親王善耆具有很強的影響力。”
“啊?原來是黑龍會的川島君,久仰!”藏本英明急忙俯身又拜。
川島浪速微微還禮,西澤公雄繼續說道:“此次川島君南下,就是爲了指點你們,有他幫忙,相信你們蒐集情報的效率將大大提高,和你們比起來,川島君畢竟是情報班出身,日露戰爭(日俄戰爭)時期,他曾在津久居班實習。”
“哈咿!川島君的能力我等是佩服的。”
藏本英明急忙附和,但心裡卻不以爲然。西澤公雄高高在上,從不直接插手情報蒐集,當然不知道共和軍方面對日本人的防範之嚴堪稱世界第一,不要說軍隊裡得不到什麼有用的情報,就連軍政府裡也很難安插進自己人,而且共和軍已經成立了一個反間諜機構,制定了專門針對日本浪人的措施,這段日子以來,藏本英明不僅沒有蒐集到任何核心情報,甚至還折損了幾個線人,幾名浪人也不明不白的死在了長江裡,以前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基層情報網也因華界巡捕的大換血而毀於一旦,那些與日本浪人過從甚密的中國商人也開始刻意與昔日的朋友保持距離,現在的日本浪人,在武漢地區可以說是成了聾子和瞎子,影響力也迅速被壓縮到了日租界以內。
當然,這些事情藏本英明還不敢告訴西澤公雄,那樣就意味着他永遠失去西澤公雄的信任,而且“蘄州慘案”之後,局勢有越來越混亂的趨勢,在他看來,如果這一事件在中日之間引起戰爭的話,那麼,這個情報網還是可以重建的,與其讓西澤公雄鄙視自己的能力,倒不如拼一拼,看看局勢發展再說。
“西澤君過獎了!在下不過是對清國人的性格有些瞭解而已,而且以前多在北方進行情報蒐集,很少插手南方的事情,在武漢地區,還要多多仰仗藏本君的勢力。其實此次南行,在下不可能呆太久,清國皇室雖已退位讓國,但旗人親貴仍是忿忿不平,清國的肅親王、恭親王正在關東州隱居,而且正與在下密謀復國的事情,如果不是西澤君的電報,在下是不會現在南行的。”川島浪速說道。
西澤公雄看了藏本英明一眼,說道:“川島君此次南行,不僅是要指導藏本班的情報工作,更重要的是,要在中清(華中)地區建立起一個穩定的情報網,爲帝國的長遠利益服務。藏本君,這對你來說是難得的機遇,如果幹的好,相信你也可以成爲黑龍會的一員。”
“哈咿!在下一定努力。如果此次海軍能夠斷然行動,在下相信,武漢地區的情報網可以在最短時間內擴展到整個中清地區。”
聽到藏本英明自作聰明的話,西澤公雄冷笑道:“海軍那些馬鹿,只知道使用粗暴的手段,擅自向共和軍開火,實在是不理智的舉動!帝國政府對此大爲光火。”
聽了這話,幾人都是一愣,川島浪速問道:“難道蘄州事件不是帝國有關方面的刻意安排?”
“難道你們也相信了那個趙總司令的胡言亂語?揚子江流域是英國人的禁臠,帝國怎麼可能在這裡主動挑釁?至於英日兩國政府聯手策劃事變之說,更是癡人說夢!”
西澤公雄無奈的搖了搖頭,掃了幾人一眼,壓低聲音說道:“根據領事先生傳閱的電報來看,蘄州事件只是一次意外事件,並不是帝國有關方面有意爲之。”
川島浪速問道:“但是共和軍已做出強硬反應,帝國又該怎樣應對?如果退讓的話,只會使帝國顏面無光。而且共和軍方面似乎有意將此事升級爲嚴重事件,爲此甚至不惜得罪英國,難道英國人會容忍?”
“萬國紅十字會的報告披露後,國際輿論對帝國很不利,尤其是美國、德國的輿論界藉機落井下石,對帝國的政界和軍界大肆攻擊,已經影響到了帝國的軍購談判。考慮到國際影響,帝國內閣建議慎重處置,必要時可以做出和解姿態。至於英國政府,當然非常憤怒,不過目前的輿論形勢下,英國政府似乎並不打算做出強硬反應,英國公使朱爾典正在攛掇袁世凱解除趙北的職務,另換一個親英派人士主政湖北和四川。”
“元老們的意見呢?”
“元老的意見並不統一,山縣有朋閣下和鬆方正義閣下是主張強硬對待的,但伊藤博文閣下和西園寺公望閣下堅決反對擴大事態,桂太郎首相雖然傾向山縣閣下的意見,但相比之下要謹慎一些。由於現在帝國的關注重點在朝鮮和滿洲,所以多數元老主張謹慎處置,強硬派只是少數。”西澤公雄心有不甘的嘆了口氣。
作爲一個“泛亞細亞主義”者,西澤公雄和多數日本政客一樣,無時無刻不在做着獨霸東亞大陸的美夢,但是和那羣因爲日俄戰爭的勝利而不知天高地厚的軍人政客相比,西澤公雄多少還是保留着一絲冷靜的。
現在這個時代,無論是從國際政治而言還是從國內政治來講,都不是日本向中國擴張勢力的好時機。
因爲掣肘太多,顧慮也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