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沉沉的,江風帶着潮氣從東往西橫掃着城市。
黃浦江上的船公號子也被這江風吹得七零八落,已是聽不清楚了。
上海外灘上的行人都是行色匆匆,誰都沒有注意到一輛漆黑的四輪馬車正的碾過那滿是車轍泥漿印的柏油馬路。
馬車上沒有任何標誌,但車裡的乘客卻不是尋常人物。
馬車裡一共坐着兩個人,一人是唐紹儀,另一人是楊度,前者是現在共和政府的代理外務總長,後者是國會籌備委員會的委員,兩人都是如今共和政府的大人物,而且都是制憲會議的高級參議。
他們剛從上海國租界出來,現在正準備前往華界。
自從南北議和會議開始,唐紹儀幾乎一直呆在上海,其間只去過天津一次,他是袁世凱的談判代表,肩負重任,自不敢懈怠,忙完了南北和談的事後又一直在忙憲法的事情,算是共和臨時政府的大忙人,至於楊度,這段日子裡也是南來北往,東奔西走,爲袁大總統的上位可算是效盡了犬馬之勞,也是共和臨時政府的大忙人。
這兩個大忙現在又坐到了一起,不過現在他們忙的不是制訂憲法的事情,而是另一件比憲法更重要的事情。
對於袁世凱袁大總統來講,還能什麼事情比財政的事情更緊迫呢?
現在北洋軍正在大肆擴實力,沒有實力就不能壓服南方的革命派,袁世凱打算將北洋軍從六個鎮擴充到二十多個鎮,這個野心勃勃的擴軍計劃有許多障礙,士兵的招募、軍官的培訓、武器的補充、營房的興建,這些都還是細枝末節正的障礙還是這個財政問題。
沒有費。軍隊就不可能擴充。士兵和軍官也不可能有什麼士氣。
雖然前些時候英國、法、俄國組建地“三國銀行團”已與袁大總統簽訂了一份國際借款草案。但是。隨着共和軍總司令趙北地那封關於國際借款地通電地拍發。以及“蘄州事變”地紛紛擾擾。目前三國銀行團地借款計劃實際上已經擱淺。由於對袁世凱未能對共和軍方面採取強硬處置不滿。日本和俄國一致決定近期暫停官方對華貸款計劃國地金融界則擔心借出地款因爲南方實力派地反對而可能成爲呆帳。因此也決定暫時採取觀望態度。英國政府雖然全力支持袁世凱。但也由於“~州事變”中英國地面子問題而不得不拖延官方對華貸款計劃。至於民間融資。也因爲共和軍地反英立場而很難實現竟。英國人也是有愛國心地。英國政客絕不會冒着失去選民信任地風險而倡議發行金融券。
既然列強已經不能指望袁世凱只能轉而求助於那些歐洲金融小國。比利時、荷蘭倒是有出借貸款地意向。但也因爲中國地局勢動盪以及法國地外交壓力而遲遲不能決斷。雖然美國、德國主動提出願意向袁大總統提供國際聯合貸款由於英國、俄國、日本、法國地堅決反對。袁世凱只能放棄這個方向。
國際貸款是暫時指望不上了。這算來算去。剩下地籌款之路似乎只有一條了:
發行公債。
發行公債。這是外國政府籌集資金應急地常用辦法。但在中國卻是新鮮事實前清時候也是發行過類似公債地。光緒二十四年廷發行“昭信股票”。以應付甲午戰爭之後地財政困難局面是由於清廷地信用很成問題。而公債地順利發行是離不開政府地信用地以。這清廷發行地昭信股票就成了一張爛紙。無人問津。後來乾脆就變成了朝廷地攤派。好歹多少籌集了點銀子。不過這些銀子最後多數都變成了各處地行宮、園子。既不能生利。也不能強國。可以想見。直到清朝覆滅。這昭信股票裡地“昭信”二字到底是變成了笑話。公債有借無還。那就不是公債了。
現在,清朝已經滅亡,共和政府建立,也要發行公債了。
清廷昭信股票的前車之鑑不遠,袁大總統也不得不謹慎從事,先命唐紹儀和楊度跟洋人銀行商議商議,看看能不能由外國銀行擔保此次公債的發行,昨天他們已與上海公共租界的幾家大銀行進行了磋商,今天又與上海法租界的幾家大銀行舉行了會議,收穫多少是有一點的。
外國銀行的經理都表示,如果共和政府願意拿出鹽稅、厘金抵押的話,他們完全可以爲中國的共和政府擔保此次公債發行,甚至可以拿到外國去發行,前提是本國政府不干涉。
雖然交涉一切順利,但是唐紹儀和楊度還是輕鬆不起來,坐在馬車裡,兩人都是眉頭緊皺,半天沒有說話。
唐紹儀特意吩咐車伕將馬車從外灘繞上一圈,一來是呼吸幾口江風帶來的新鮮空氣,二是看看黃浦江上的風景,舒緩一下鬱積在胸中的塊壘。
其實現在的黃浦江上也沒什麼好看的風景,江上除了洋人的船隻之外,剩下的中國船隻大多都是破破爛爛的帆船,船工、縴夫也穿着破破爛爛的衣服,和那些衣着鮮亮的洋人船員一比,直讓人感到這國力的巨大差異和國民生活的無比艱辛。
“皙子,清廷的洋務運動前前後後幾十年的忙碌,到頭來還是南柯一夢啊。”
看着江面上一艘緩緩駛過的招商局輪船,唐紹儀長嘆一聲,向船尾飄揚的那面五色旗望去,一股莫名的傷感襲上心頭,目光收了回來,看了眼同樣落寞的楊度。
“少川兄,你怎麼變得如此悲觀了?這可不像你啊。”楊度也是苦笑。
“人總是會變的,時變事變人也變,以前做大清國的官的時候,經常打交道的都是官場上的人物,現在革命既起,少不了跟南方革命黨打交道才明白,官場上人的想法和在野人士的想法那就是南轅北轍。”
“所以才需要一個國會麼,調和、中庸,這纔是治國之道。其實說到底,無論是官場中人還是在野人士,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無不是在爲自己奔忙,天下熙熙皆爲利來下攘攘皆爲利往,明白了這個道理,就明白這世上爲什麼有那麼多紛爭了。”
說到這裡,楊度話鋒一轉,問道:“少川兄,聽說你要加入同盟會?”
唐紹儀先是一愣則點了點頭,說道:“你消息倒是靈通。”
“項城是否知道?”
“知道,我已拍了電報城知道同盟會拉攏我的事。”
“加入同盟會也好,他們在幹什麼,爲項城做個耳目。”
見楊度如此領會自己的意思,唐紹儀只好適時的結束這個話題
以加入同盟會,固然是同盟會拉攏的緣故,但說憲政精神的讚賞和議會政治的嚮往,與袁世凱的態度倒是關係不大,袁世凱默認最好即使他不同意此舉,自己也絕不會看他的臉色行事人固然是多年的老朋友,可是這並不能改變人各有志的現實。
“不知熊秉三(熊希齡何時才能趕到上海當年他在奉天做過財政監理,熟悉這方面的事務政上的事情還是由他來辦爲好,你我都是外行,在這財政問題上幫不上項城的忙。”唐紹儀轉了話題。
“前段日子他還忙交通銀行的事情,項城命他全權主持公債發行事宜之後,他還要交卸銀行的差事,估計還要等上幾天才能動身南行,等他過來主持,咱們就不必濫竽充數了。”
“交通銀行由誰接手?”
唐紹儀追問了一句,其實公債的事情他並不十分清楚,袁世凱給他的任務只是協助楊度和熊希齡,一旦熊希齡到了上海,這公債的事情就不歸他插手了,等制憲會議結束,唐紹儀還必須立即動身北行,去參與中日交涉,就“蘄州事變”的善後問題爲袁世凱出謀劃策。
“聽說是樑翼夫(士。”楊度說道。
“若是公債發行順利,這民的第一任財政總長恐怕非熊秉三莫屬了,財政總長,這擱前清時候,那就是戶部尚書啊。當年他參與創辦長沙時務學堂,參與戌戌變法,差一點就搭上性命,如今回首往事,只怕也是唏噓不已吧。”唐紹儀感慨道。
楊度只是苦,當年譚嗣同、唐才常等人創辦長沙時務學堂,他也曾入學就讀,熊希齡也是他的恩師,說起來,他的新政思想也是那個時候薰陶出來的,只不過,當時衆人心中所想只是君主立憲與和平改良,無論如何衆人也沒有想到“造反”,如今不過短短十年光景,衆人當初還曾打算盡心輔佐的滿清王朝已成了過眼雲煙,這歷史的無常變幻真是讓人嘆息不已。
說到底,這是歷史大勢,浩浩蕩蕩歷史大勢,個人力量是改變不了的,楊度改變不了,袁世凱也改變不了,他們只能順應這個歷史大勢,作爲一個過客,在這歷史的道路上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
唐紹儀與楊度略微談了句,便又各自沉默,只是扭頭望着車窗外的風景,各自琢磨着心思。
馬車快駛離了租界,早已等在路口的護衛迎了上去,護送着馬車駛向南市。
等馬車趕回上海道衙,已是正午時分,制憲會議將於下午繼續舉行,就憲法草案的最後幾條意見進行表決,這憲法的事一旦完成,共和政府纔算是真正建立了。
唐紹儀與楊度在衙門前分手,帶着幾名外務部屬員趕去四馬路,本打算在洋菜館吃了午飯後休憩片刻,但沒等他午飯吃完,楊度便匆匆尋到餐廳,拿給他一份通電抄稿。
“這是什麼?聯名通電?”
唐紹儀有些驚訝,仔細看了看,這才明白,那通電竟是四川的革命黨人聯名拍發的請願書,落款上都是些大人物的名字,共進會會首孫武、奮進會領袖楊王鵬、同盟會幹部張培爵,甚至就連那位“川南鎮守使”田振邦也在通電上署了名字,至於這通電的內容麼,也是很駭人聽聞的,這僅從通電的題名就可看出來:《全川士民、革命人士敦請制憲會議嚴懲僞清川督趙爾巽電!》。
實際上這是一封請願書,要求制憲會議嚴懲滿清四川總督趙爾巽,追究他屠殺百姓、抗拒義師的“戰爭罪”。
“戰爭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項城的通電上說,這趙爾巽是陣前倒戈,是共和功臣,怎麼這封通電上卻說,趙爾巽不是陣前倒戈,而是城破請降?”
唐紹儀將通電抄稿擱在餐桌上,掃了眼那幾個陪同他進餐的屬員,衆人都是面面相覷,完全不明白四川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並不奇怪,成都剛剛宣佈光復,各種傳聞、謠言滿天飛,誰也弄不清楚成都到底是怎麼光復的。
其實無論是北方代表還是南方代表,他們並不關心成都光復的細節,在他們看來,只要成都光復了,那麼四川就光復了,連接西北和西南滿清頑固派的通道就掌握在了共和派手裡,對於共和臨時政府的穩定就是大功一件,所有對四川光復立下功勞的人都應該褒獎。
所以,袁世凱以共和政府臨時大總統的名義委任趙北爲“川東都督”,同時委任趙爾巽爲“川西都督府參議”,而且趙爾巽的老弟趙爾豐也成了“川西都督”,這川西都督府和川東都督府一西一東,共同彈壓四川。
但是現在,成都光復還沒兩天,一封四川各勢力的聯名通電就傳遍了全國,那麼就是用腳趾頭也能想到,四川的鬥爭仍很激烈!
其實,當袁世凱任命趙爾豐爲川西都督的通電拍發之後,唐紹儀就很不以爲然,在他看來,作爲一個旗人,趙爾豐實在不是這個川西都督的最佳人選,這會激怒南方的革命黨人,袁世凱在北方,從來沒有跟南方的革命黨人有過直接聯繫,自然不會明白“種族革命”在革命黨眼裡絕不僅僅只是一句口號,那是實實在在的行動!袁世凱此舉只會授人以柄。
而且,如果是出於分權的目的而硬生生將四川分成川東和川西的話,顯然是多此一舉,而且會激怒實際上的“四川王”趙北,所謂得不償失。
更重要的是,袁世凱的委任電拍發之後,趙爾豐的“易幟”電才姍姍來遲,讓人有些乾坤顛倒、時光錯亂的感覺。
總之,這事讓人費解。
跟隨袁世凱多年,唐紹儀自問了解這位袁老帥的行事手段,但在川西都督的任命上,他卻有些琢磨不透了,弄不清楚袁世凱到底想幹什麼,本打算拍電報詢問一下,但是仔細考慮之後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畢竟通電已經拍發,開弓沒有回頭箭,如果收回成命,將對袁世凱的威望造成負面影響。
現在,四川的革命派在川西都督的任命上發難了,這不是唐紹儀願意看到的,在他看來,這封聯名通電實際上是在當衆打袁世凱的臉。
不過唐紹儀也在這通電上注意到了一個細節,共和軍的總司令沒有在這聯名通電上署名。
作爲目前四川真正的實力派人物,“川東都督”趙北爲什麼沒有在通電上署名?
是爲了避嫌麼?
讓人費盡思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