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鐵路公司的總部就設在成都嶽府街,離四川總督就隔着幾條街。
當年錫良籌集鐵路民股,爲了給民衆信心,特意將這鐵路公司總部修得氣派堂皇,不過終究是擺脫不了官府氣息,若是將那門前的牌子取下,跟一座官府的衙門沒什麼區別,這樣做也是有道理的,畢竟,自古以來民怕官,凡事只要跟“官”字沾邊,百姓通常都會先敬畏一番,在跟官府對抗之前,也必須三思而後行。
不過現在,這鐵路公司總部已成了衆矢之的,如果不是被共和軍的部隊保護着,恐怕早就被憤怒的百姓拆個精光了。
自從路款虧空案爆光之後,共和軍的總司令部就從四川將軍衙門搬到了這川漢鐵路公司總部,總司令趙北也住在這座公司不像公司、衙門不像衙門的建築裡,親自坐鎮,安撫百姓。
雖說這“路款虧空案”是由總司令一手挑起的,但是此事關係重大,局勢如何發展?他並無十足的把握,畢竟,“民氣”這個東西看不見摸不着,有的時候能夠控制住,有的時候卻未必控制得住。
這也是一步險,總司令不得不小心翼翼,既要利用好這個民氣,也要防止被這個民氣誤傷。現在四川還沒有完全落入總司令的掌握,萬一因路款虧空案而導致四川局勢動盪的話,也是不符合總司令利益的。
所以,這兩日來趙北是一也不敢放鬆警惕,除了親自坐鎮鐵路公司之外,時政宣講隊也正在想辦法安撫民衆,因虧空案而引發的金融秩序的混亂也必須在第一時間平息下去,宵禁令暫時也不能取消,各個街口的警戒哨必須加強,必要時實施禁街令。
陪同總司令鐵路公司總部坐鎮的了參謀長藍天蔚等高級參謀之外有幾位鐵路公司的高級職員,經理曾培、董事會主席彭蘭芬、副主席都永和等,這些人前幾天也曾被共和軍短暫拘押並審訊,鐵路公司帳目清查完畢之後些人被證明了清白,這才被開釋,不過沒有回家而是暫時居住在鐵路公司總部,爲總司令提供諮詢,並協助總司令安撫憤怒的民衆。
經過初步調查,川漢鐵路公司總虧空股銀五百一十餘萬兩庫平銀些銀子裡頭,趙爾巽挪用的佔了大約七成,另外三成也不全是錫良挪用的,一些鐵路公司的職員也在這虧空裡分潤,這些人中的大部分已被拘押,或許可以彌補一部分虧空是絕大部分虧空已成了爛帳,無論如何也追不回來了個責任只能也必須由趙爾巽來承擔。
其實川漢路募集的這千餘萬兩股銀中,真正拿銀子購買股票的股東只佔一小部分部分股銀實際上是來自於隨田徵收的“租股”,所以路款虧空案上,真正受損失的股民數量有限,僅靠這些人掀不起大的風浪。
但在偏偏在路款虧空案上掀起了一場風浪。這是許多人始料未及地。只有總司令絲毫不覺得奇怪。
說到底。是百姓鬱積了多年地憤怒情緒地發泄。滿清官場之黑暗。朝廷官吏之貪橫腐朽。小民生活之艱辛。劣紳土豪之橫行鄉里……種種不公讓人倍感壓抑。好不容易等到共和軍入川。推翻了滿清統治。可是換來地卻是一個一堂和氣地‘議院’。裡頭地那些議員中不乏昔日地清廷官吏和土豪劣紳。百姓若是心理能平衡才叫怪了。
雖然這是軍政府爲了迅速穩定四川局勢而不得不做出地姿態。是團結立憲派地策略。可是百姓不管這一套。他們只看見那些昔日作威作福地老爺依舊高高在上。他們只覺得自己地怨憤無處發泄。
亂就要有個亂世地樣子。不能吃大戶。不能搶錢搶娘們。這還叫個什麼亂世?有錢地照樣有錢。窮光蛋照樣吃了上頓沒下頓。這能叫新朝氣象?放眼看看史書。漢末、唐末、元末、明末。凡是改朝換代。前朝地那些權勢者哪一次不是被殺得元氣大傷?那些亂世裡。草莽英雄做出番事業地也不乏其人啊。唐末地朱溫。元末地朱元璋。這些豪傑之士哪一位不是吃大戶、拉肥豬混出個人樣地?沒聽說過有哪一位開國天子是靠這一堂和氣地“議院”給議出來地。這天下說到底。就是屍山血海殺出來地!
掀翻旗人地滿清。這亂世也就到了。不知多少草莽之士把眼睛盯上了那些縉紳、耆老呢。他們府裡囤積地糧食、屋裡養着地小妾。哪一樣不是讓人流口水?可偏偏軍政府不許吃大戶。不許拉肥豬!草莽們心裡地怨憤有多重。只有他們自己清楚。
在四川。草莽地代表就是袍哥。袍哥地影響遍佈四川。他們地情緒自然也會影響到百姓地情緒。
川西不比川東,川東早些日子就已光復,軍政府+免錢糧的政策已安撫了百姓的情緒,可是川西剛剛光復沒幾天,這百姓的情緒還處於臨界點,高壓之下只要找到一個缺口,就會立刻洶涌激盪。
現在,川漢路款虧空案爆光出來,川西百姓的情緒終於找到一個宣泄的出口,革命了,共和了,好歹這官場也得變一變了!共和軍入川之後,還沒殺過一個封疆大吏呢,好歹藉着這當口殺殺那幫官老爺的威風!
這就叫“民氣”。
這一把雙刃劍,用得好,可以迅速贏得川民的信任,用得不好,總司令會把自己的手也割傷。
明白了這一點,也理解了總司令現在的心情。
這兩天裡,袁世凱袁大總統寢食不安,趙北趙總司令也是輾轉反側。
作爲一個穿越者,趙北很清楚歷史上的“保路運動”,他本以爲自己將反清革命提前了兩年,這“保路運動”就不會爆發了,但是現在看來,歷史的車輪慣性太強,這四川的“保路運動”似乎已有些爆發的苗頭了,只不過與歷史上不同的是這一次的引爆點不是路權問題是路款問題。
其實本質上還是一樣的,都是爲了利益,官吏有官吏的利益,百姓也有百姓的利益論社會的地位如何,只要是活着在喘氣,人總是有自己的利益的。
當年爲了籌建這條川漢鐵路川的田賦、路捐一增再增,百姓便是不想建這條鐵路,也不得不被動入股,這條川漢鐵路已不是一條商業鐵路那麼簡單了關係着每一個川民的利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個道理百姓懂的,總司令也懂的,那些被強行徵收“租股”的地主、農夫更是刻骨銘心!
本來北是不打算這麼快就公佈川漢鐵路資金虧空事實的,畢竟川南還未光復是袁世凱卻逼着總司令行了一招險棋,“川西都督”的任命是總司令絕不能容忍的用路款虧空案
趙爾巽、趙爾豐打壓下去,同時也能順帶着削弱一下威望司令的冒險也是可以理解的。
局勢的發展讓總司令很滿意,川民的民氣爆發出來了,現在,是該考慮一下如何善後了。
剛纔衆人已議了小半天,對於總司令提出的善後辦法多數人都表示贊成,只是在對趙爾巽的處理意見上有些分歧,總司令的意見是公審,併爲趙爾巽請一位精通法律的辯護律師,一切都走正規的法律程序,但是藍天蔚等人則認爲沒有必要這麼正規,直接交給軍事法庭審判就行了,畢竟,趙爾巽最大的罪名不是虧空路款,而是指揮反動軍隊對抗革命,這完全可以給他安個“戰爭罪”的罪名,而且軍事法庭審判迅速,只要定了罪,可以立即處決,有利於迅速平息川民的憤怒,平息事態。
“眼光要放得長遠一些麼,不能只看着眼前,走正規法律程序,一則可以將‘法治’的理念深入人心,一則可以用法律懲前後,震懾宵小!以後若是誰再膽敢對抗革命、盤剝草民,這法律就是懸在他們頭上的利劍,要讓那些野心家們都知道,對抗革命、對抗歷史大勢的人都將被國民公審!只有放下僥倖之心,順從革命大勢纔是他們的唯一出路。”
趙北侃侃而談,正欲一錘定音,卻聽窗外傳來喧囂,不等他站起身查看,會議室的門已被一名值班參謀推開。
“報告!外頭來了批百姓,叫嚷着要討還公道,還要拆了鐵路公司。”參謀立正敬禮。
“有勞諸位。”趙北向坐在角的那幾位鐵路公司高級職員笑着點了點頭。
那幾人急忙起,跟着那參謀走出會議室。
這兩天來,在這鐵路公司門前哭的百姓來了一批又一批,都是幾十人、上百人的小隊伍,這些人多半都是持有鐵路公司股票的底層百姓,純粹的因爲激憤,被人一挑唆,便拉上親戚趕來哭大街,這些人沒有什麼大的能量,也是在鐵路公司總部門口哭一哭,喊一喊,面對着衛隊手裡上了刺刀的步槍,被鐵路公司的職員一勸也就散了,這些人沒有什麼破壞力,至於那些有能量的大股東,也沒有必要採取這種哭大街的方式來討公道,他們可以直接通過商會、公會與總司令取得聯繫,捍衛自己的正當權益。
但也不可因此而掉以心,民衆的力量分散時微不足道,可是一旦被有心人團結起來,這力量可就能摧枯拉朽了。
其總司令的善後辦法早就制訂出來了,之所以遲遲沒有公佈,一則是需要徵求一下各方意見,一則是爲了使民氣持續發酵,做給世人看,看看你袁世凱任命的官吏都是些什麼貨色。
那幾位:去勸解百姓的鐵路公司職員離開會議室後,會議繼續進行,但沒等總司令講上幾句,窗外突然傳來幾聲清脆的槍響。
“啪!啪!”
會議室裡的所有軍官幾乎在聽到槍聲的第一時間就站了起來,幾名參謀迅速走到窗邊,向外張望,衛隊長田勁夫則將趙北推到了屋角,並拔出了兩隻盒子炮。
會議室的門被一名參謀推開,那參謀氣急敗壞的喊道:“民變了!民變了!”
“咋呼啥?”趙北走了過去。“誰命令開槍的?忘記我的軍令了?”
“再不開槍就衝進來了!那幾個鐵路公司的人也被打了。總司令的軍令沒人敢違抗,咱們沒朝人開槍,只是朝天鳴槍示警。總司令,今天過來的這些百姓不僅人數多,而且不像是來哭街的,隊伍裡混雜了不少袍哥江湖人物,人人手持棍棒,職部擔心,這是有人刻意挑唆。”
不等參謀說完,趙北將他一把推到一邊,大步走出會議室,田勁夫等人不敢怠慢,急忙拿着總司令的軍帽跟了出去,一行人匆匆走到鐵路公司正門後的天井,見那大門緊閉,幾個受傷的鐵路公司職員坐在一邊罵罵咧咧,公司的牆頭上每隔十幾米就騎着一個士兵,端着步槍指着院牆外頭瞄準,一名連長正站在門房的屋頂上,揮舞着手槍,用安徽腔大聲吆喝着,不時有磚頭瓦片從院牆外頭飛到天井裡,站在天井就能聽見外頭的人聲鼎沸。
“開門!把槍都收起來。”
趙北接過田勁夫遞過去的軍帽,戴在頭上,命令士兵將那緊閉的朱漆大門打開。
在衛隊的簇擁下,總司令走出了鐵路公司。
“總司令到!”
一名警衛營的四川新兵攀上門房屋頂,站在那名連長身邊,扯着嗓子高喊了一聲。
“呼啦——————”
原本還亂哄哄的人羣頓時靜了片刻,然後站在最前頭的人跪了下去,接着後頭的所有人也都跪了下去,拿在手裡的條凳、棍棒也扔了一地,便是那些上躥下跳的袍哥也老老實實的跪在了這座官衙不像官衙、公司不像公司的建築前。
放眼望去,街口黑壓壓一片,遠處,更多的百姓仍在涌來。
“總司令給百姓做主啊!”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人羣中頓時哭聲一片,人們紛紛衝着那名站在鐵路公司大門上的軍官磕頭,一些人還雙手高舉,亮出了那些花花綠綠的鐵路公司股票,一時哀鴻滿街,怨氣沖天。
“父老鄉親們!街坊鄰居們!大家都起來!共和了,平等了,沒有什麼大人、小人了,大家都是國家的公民,這跪拜禮、磕頭禮都已廢除了。我知道,大家都對川漢路款虧空案很是憤怒,恨不能將那些貪墨國、盤剝草民的吏都抓出來,還這天下一個朗朗乾坤!說句實話,我也很憤怒!但是,我們再如何憤怒,再如何不平,也不能亂打亂殺啊,現在是共和了,凡事講究一個‘議’字,不然的話,爲什麼要開議院?有話好好說,你們馬上推舉二十個代表,我親自接見他們,咱們好好商議一下這川漢路款虧空案的善後辦法。”
總司令的話迅速傳遍全場,一些百姓站了出來,自願充當民意代表,與總司令在鐵路公司總部面對面的說上幾句心裡話。
見百姓已冷靜下來,趙北懸着的心這纔算完全放了下來,剛纔他擔心槍聲會導致局面不可收拾,會重演辛亥革命前“保路運動”時川督衙門前的那一幕,那樣一來的話,他這辛苦培養起來的革命先鋒的光輝形象就算是毀於一旦了,那就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但是現在看來,在百姓心目中,他這個總司令的形象還是高大的,還是有威望的,百姓對總司令還是寄託了全部希望的。
民心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