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總統府後花園的這座跨院裡,趙北與詹天佑一直談了兩個多小時,眼看快到午飯鐘點,趙北熱情的邀請詹天佑共進午餐,但是對方卻婉言謝絕,告辭之後,便匆匆離開總統府,繼續他的鐵路強國事業去了。
趙北用汽車將詹天佑一直送到總統府正門,並目送載着詹天佑的那輛馬車駛遠。
站在總統府前,趙北望了眼那長長的西長安街,搖頭嘆息,現在不比過去了,身爲一國元首,微服私訪是不可能了,便是走出總統府也是一件麻煩事,沒辦法,大人物也有大人物的苦惱。
“四虎啊,咱們很長時間沒有品嚐風味小吃了,現在眼看着就到午飯鐘點了,咱們今天就不叫廚房給咱們開小竈了,咱們派人去街上買些燕京風味的小吃,再喝兩口酒。最近政務繁忙,煩心的事情也多,喝點小酒,解解愁也是不錯的。”
趙北吩咐秦四虎了幾句,這位衛隊長自然不敢怠慢,急忙叫了幾個士兵,讓他們換了便裝,去城裡幾家著名的酒樓、菜館下單子訂菜,等秦四虎忙完了之後,這才發現趙北已先一步返回了居仁堂。
秦四虎急忙趕了上去,護衛着總統在居仁堂附近轉悠了片刻工夫,散了散心,順便處理了一下幾件不怎麼重要的公務,等忙完了之後,那訂菜的士兵已提着食盒趕了回來,趙北吩咐就在剛纔接見詹天佑的花園裡露天擺了張桌子,秦四虎又去廚房拿了幾張現炕的蔥花烙餅,這民國大總統的一頓午飯就算是妥了。
可惜翠旖姑娘不在這裡,不然,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這頓午飯或許就會更愜意些。
秦四虎拿起筷子,再端起一隻碟子,將那食盒裡的菜一樣夾了一點,放進碟子裡,然後每樣都嚐了幾口。
趙北愕然,問道:“四虎,你這是在幹什麼?你是怕人下毒?”
秦四虎點了點頭,筷子往東一指,說道:“聽那些前清皇宮裡的太監們說,以前皇帝吃飯之前,都有小太監專門嘗毒的。今天的菜不是咱們廚房做的,我就嘗一嘗。”
趙北笑了笑,也沒再說什麼,指指那張矮桌,示意秦四虎和另外幾名貼身衛兵都坐下,這些人也常陪着總統同桌吃飯,倒也沒有怎麼扭捏,急忙在桌邊規規矩矩坐好,等着總統先下筷子。
趙北拿起筷子,還沒伸到菜上,就聽屋裡傳來一陣電話鈴聲,秦四虎急忙起身去接電話,片刻之後走回,說道:“總司令,是外務部總長唐先生的電話,說是英國公使朱爾典先生想來拜見總司令。”
雖然趙北現在是堂堂民國大總統,但是像田勁夫、張激揚那些共和軍出身的將領在沒有外人在場的時候還是喊趙北“總司令”,只有正式的場合裡才叫“總統”,秦四虎也就有樣學樣,沒外人在場的時候也喊“總司令”,而且趙北也更喜歡這個稱呼。
“朱爾典要過來?現在?”
“是的,現在。”
“他一個人?”
“就他一個人,不過唐先生肯定是要陪同着一起過來的。
趙北苦笑着將手裡的筷子撂下,說道:“這個朱爾典,倒是會趕時間,別的時候不來,偏偏吃飯的時候過來。去告訴唐總長,讓他把朱爾典帶到這裡來,如果他們還沒吃飯,正好,咱們坐一起吃了。四虎,你再去一趟廚房,叫他們再多烙幾張餅,餅上多放點香蔥,如果朱爾典吃不慣烙餅的話,就讓他把這烙餅當成是餡餅吧。”
“總司令,就在這裡見朱爾典?他可是英國公使啊,這是外交會見吧?”
秦四虎雖然沒多少文化,可是在總統身邊時間長了,耳濡目染,也知道“外交無小事”的道理。
“你呀,也跟唐總長一樣,都是‘教條主義’。現在朱爾典沒有提前預約就趕了過來,這本身就是對外交禮儀的不尊重,也是對民國總統的不敬,他既然敢做初一,我就不能做十五?來而不往非禮也,誠哉斯言。更重要的是,朱爾典一個人過來,這擺明了不是正式的外交覲見,咱們又何必熱臉貼冷屁股?”
趙北一通道理,秦四虎聽明白了大半,也沒再廢話,急忙回屋給外務部搖電話,掛了電話之後,又匆匆走出屋。
既然這頓燕京風味十足的午餐是總統用來招待英國駐華公使的,那麼,這恐怕就沒這幫衛兵們的份了,於是秦四虎急忙吩咐廚房緊急開伙,烙了幾十張餅,先讓衛兵們吃飽再說。
衛兵們吃完了烙餅,正在擦嘴,外務部總長唐紹儀就帶着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趕到了總統府後花園的這座跨院。
“歡迎,歡迎。朱爾典先生真是我這總統府裡的稀客,今日趕到我這總統府來,我真是有些受寵若驚了。”
趙北站在跨院門口迎接朱爾典,一見面,這寒暄的話裡就夾槍帶棒,讓一旁的唐紹儀感到很不自在,那張本就蒼白的臉變得更白了。
也是,堂堂總統先生竟然在花園與世界頭號強國的外交官進行外交會談,這確實是讓人詫異,這種情況若是放在以前,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可偏偏趙北趙大總統就是這麼幹了,唐紹儀也是隻能幹瞪眼。
“前段日子,我抱病臥牀,一直未能與大總統進一步加深雙方的友誼,對此,我也深感遺憾。所以,今天我來總統府,一則是來向大總統先生道歉的,二則是來與大總統商量中英兩國之間改定商務條約的事情。”
朱爾典倒是很有禮貌,這讓趙北有些奇怪,他本來要給對方一個下馬威的,但是現在,他改主意了,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麼。
“朱爾典先生,你選在這個時候過來,想必沒有吃午飯吧?如果沒有吃午飯,那麼,不如咱們一邊吃一邊談吧。”
趙北此話一出,更是讓唐紹儀驚得目瞪口呆,“遠東狂人”,確實做事出人意表。
但是朱爾典的表現更讓唐紹儀吃驚,因爲這位英國公使立即接受了總統先生的邀請。
“感謝總統先生的盛情邀請,其實剛纔在花園外頭我就聞到了烙餅的香氣了,蔥花烙餅,對於這種食物,我也是比較欣賞的,因爲它吃起來很快,在我看來,它完全可以作爲貴國的國民食品,廉價但卻並不掉價,據我所知,貴國的許多北方地主也是以這種食物作爲招待貴客的佳餚的。”
聽了朱爾典的“讚譽”,趙北淡淡一笑,說道:“公使的意思是,我現在是一個北方的地主嘍?不過話又說回來,現在中國吃得起烙餅的人可不多,就連北方的地主,也未必頓頓都是大米白麪。唐總長,你也別站着,趕緊坐下,咱們這一頓午飯就是這麼簡單了,好歹還有些酒,可以小酌一番。”
邀請朱爾典、唐紹儀落座,趙北吩咐秦四虎爲兩人斟了酒,不過雙方都明白,現在他們之所以坐在這裡,並不是爲了品嚐什麼“國民食品”,而是爲了外交上的事情。
朱爾典跟着唐紹儀到總統府,主要是想討論一下改訂中英兩國商約的事情。
根據英國政府的訓令,爲了防止中國完全倒向德國,並引起連鎖反應,進而對遠東局勢造成“災難性的影響”,朱爾典可以在他認爲“合適的時候”與中國中樞政府就商約問題進行磋商,不惜做出重大讓步,來換取中國的“中立立場”。
對於列強來講,中國不僅是原料產地,同時更是工業產品傾銷地,所以,對華商約一向被列強重視,其中猶以英國、美國兩國爲最,早在1901年《辛丑條約》簽訂之後,以英國爲首的列強就開始了與滿清朝廷的新商約談判,從1902年開始到1906年,用了四年時間,滿清朝廷先後與英國、日本、美國、德國、葡萄牙、意大利六國進行了中外新商約的談判,但是最後真正簽訂了條約的只有中英、中美、中日三國新商約,雖然其它列強沒有與清廷單獨簽訂新商約,但是它們卻可以享受“利益均沾”的待遇,英國與中國的新商約實際上也是其它國家在華商業特權的參照物。
英國與中國的新商約主要條款二十餘條,其中最根本的問題集中在四個方面:第一,擴大外國商人在華商業特權,要求與中國商人取得同樣的競爭條件;第二,要求外國公司取得中國的內河航運權,並增加通商口岸;第三,要求外國商人取得完全的對華企業投資權,並允許中國商人入股外國在華公司;第四,僱傭外國人幫助清廷改革郵政、電報等公用事業,統一全國貨幣,並制訂完善的商業法律,保護各國商人在華商業權益。
如果只看這些條款的表面而不考慮中國的實際情況的話,那麼,這個中英新商約的簽訂似乎對發展中國的商業和工業有好處,但是實際上,由於中國基本上談不上有什麼工業體系,所以,這個中英新商約只對外國商人有利,對於中國的商業和工業發展來講,這就是一根勒在脖子上的絞索。
如果真的按照中英新商約裡的條款認真執行下去的話,那麼用不了多少年,中國本土的工商業命脈將全部掌握在外國財團手裡,這從目前的航運業就可以看出端倪,許多中國商人的輪船都是掛靠在外國航運公司名下的,不僅可以享受到外國商人的商業特權,而且也可以避免被中國政府徵用。
前幾天“廣東事變”爆發,趙北之所以在召開軍事會議的時候特意將工商部次長叫到會議室,就是爲了解決這個輪船洋旗問題,但是這件事很是棘手,弄不好,得罪的可不只是一個英國。
所以,對於英國公使改訂中英商約的提議,趙北是非常贊同的,當他得知朱爾典此來是就此問題與民國大總統協商的時候,他確實非常高興,更爲關鍵的是,在“廣東事變”的背景下英國公使主動提議修改商約,這本身就表明了英國政府的立場,顯然,英國政府似乎不希望中國的局勢持續動盪,而且,這似乎也可以證明“廣東事變”與英國無關。
只要英國在商約問題上做出表率,那麼,美國肯定會跟進,至於德國,那也是早就想與趙北簽訂一份新商約的,考慮到德國現在正希望將中國拉上德國戰車,而英國此舉似乎也正是爲了對抗德國的這個企圖,那麼,這似乎又是一次中樞政府“以夷制夷”的好機會,就看趙北怎麼縱橫捭闔了。
必須承認,英國政府在新商約的事情上是做出了很大讓步的,不僅不再限定中國商品的內地過境稅,並同意與中國方面繼續就關稅稅率問題進行談判,而且也同意對英國在華航運公司進行限制,不許其再接受中國商人的掛靠,至於以前掛靠的輪船,也將逐步清理。
如果讓北洋集團來與英國公使磋商,或許中樞政府就接受了英國政府的這些“讓步”,但是現在與朱爾典進行磋商的人是趙北,是“遠東狂人”,他自然不會看上這麼一點殘羹冷炙。
趙北的價碼開得很高,補充的條件主要是四條:
第一,由英國匯豐銀行牽頭,聯合德國、美國、法國等國在華商業銀行,組建一個沒有任何政府背景的國際銀行,向中國中樞政府提供沒有任何附加政治條款的鉅額貸款,用於貨幣改革,統一全國的幣制,沒有統一的貨幣,就不會有統一的國內市場,這個道理趙北懂得。
第二,在商約中特別加入一個條款,這個條款專門針對東三省地區,通過這個條款,將東三省地區商業與工業的“門戶開放、利益均沾”原則確定下來。
第三,在商約中必須明確一個原則,即“路權與礦權分離原則”,英國公司在華修建、管理的鐵路,其沿線礦產資源不是鐵路公司的財產,礦權仍屬中國,英國公司如果想開採礦山,必須與中國商人合資。
第四,在中英新商約中明確規定鴉片貿易爲非法,不許英國商人再向中國走私鴉片。
雖然趙北現在還沒有正式下令全國禁菸,但是作爲一國元首,他確實也無法容忍國人繼續被鴉片毒害下去,他制訂的五年禁菸計劃雖然還沒到期限,但是未雨綢繆卻是很有必要的。
對於趙北補充的談判條件,朱爾典表示了謹慎的支持,其實統一中國貨幣的事情正是英國商人願意看到的,不過這個“國際銀行”的問題卻不是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因爲趙北建議由英國、美國、法國、德國四個國家的“非政府背景的財團或銀行”聯合組織一個純粹的商業銀行團,不帶任何政治色彩的商業銀行團,然後依靠這個銀行向中國中樞政府提供幣制改革所需的鉅額資金。
英國政府會同意這個“國際商業銀行團”的要求麼?朱爾典心裡沒有底,在他看來,英國政府此次的讓步已是“非常慷慨”了,但是這個“遠東狂人”卻有些得寸進尺。
難道這個“遠東狂人”真的以爲英國政府不會狗急跳牆麼?
或許,這位總統先生壓根就不認爲英國政府會接受這些條件,所以故意將價錢喊得很高,畢竟,現在他與德國的關係已是越來越密切,與英國靠攏,肯定會引起德國人的不滿。
波斯尼亞危機結束了,歐洲局勢似乎正走向緩和,但是作爲外交官,朱爾典卻明白,德國永遠是英國最危險的敵人,而且,德國的外交官們顯然也持相同觀點。
更爲棘手的是,趙北的四個條件中,第二條關於東三省問題的條件,似乎是專門針對日本的,這直接關係到英國與日本的關係,恐怕連英國外交大臣也不敢輕易答應。
這恐怕是一次艱難的外交談判。
端着秦四虎遞過去的一隻碟子,望着放在碟子上被切成幾塊並摞起來的烙餅,朱爾典良久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