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吳祿貞踏上洋行門前的臺階的那一刻,二樓窗戶後那被挑起的窗簾迅速被人放了下去,站在窗後的那人轉回身,走到茶几邊,拿起一根精製的紙菸,塞進嘴裡,點上了火,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後緩緩將煙噓出。
這個正在屋裡吸菸的漢子名叫龔清秀,當然,這並不是他的真名,作爲一個漂泊四海、從事秘密工作的人,名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肩上所擔着的責任,情報員必須學會生活在假面具之下,而且必須將這種虛假的生活當成是自己的真實生活對待,龔清秀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雖然他也稍微有些厭煩了,可是隻要他還是民國軍事情報局的“鐵橋”,那麼,這種虛假的生活他還必須忍耐下去。
龔清秀是個秀才出身的人,以前讀書的時候,他最大的願望是科舉及第,以及隨後的官場生活,他從來也沒有想到過,自己會成爲一個特務頭子,不僅要冒着巨大的風險蒐集情報,而且在極端的情況之下,他還必須親自操起武器,進行必要的殺戮。
如果要問龔清秀是否對暗殺感興趣,這個問題恐怕連他自己也回答不上來,他只知道,爲了這個國家的利益,就算是皇帝、首相,他也敢殺,前提是上級下達明確的命令。
自從離開天津情報站後,龔清秀幾乎一直在東三省地區生活和工作,這兩年的時間裡,他在好幾座城市裡生活過,他幾乎已快成爲一個真正的東北人了,就連他的口音,現在也基本上聽不出江西腔了。
這兩年裡,軍情局雖然在東三省密佈眼線,瘋狂的設立情報站和聯絡點,但是卻沒有發動過什麼特別重大的行動,龔清秀也與他的同行們一樣,這兩年的日子過得有些單調,不過單調也有單調的好處,至少可以真正的琢磨一下怎麼做買賣了,現在,這“四海貿易公司”在同業裡也算是小有名氣了,至少,現在的北滿情報站可以保證經費自給了,而龔老闆的大名也已上了哈爾濱俄國領事的社會名流的名單,每次領事先生宴客,總是免不了要請龔老闆去一趟,或者聯絡聯絡私人感情,或者向龔老闆打打秋風,將這市政事業交給中國商人去辦,以便在經費有限的情況下增加領事先生的政績。
雖然反感俄國人的貪婪,但是龔清秀一直謹慎而大膽的與俄國達官顯貴們保持着友誼,所謂“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朝”,與俄國官員靠得越近,那麼對於自己的工作開展就越是便利,有俄國領事做後臺,那些從蒙古草原過來的軍火就可以成箱成箱的通過鐵路順利的運到中朝邊境,交給那些游擊隊員,用來打擊日本殖民軍,當然,這種與狼共舞的生活中,風險也是存在的,上次在宴會上,龔清秀差點就跟俄國領事請來的一名日本客人打了個照面,那個日本人名叫西澤公雄,自從天津一別之後,龔清秀就沒有見過此人,他也不想再與這個日本人見面,隱蔽戰線,從來都不歡迎熟面孔,也正是這個緣故,龔清秀從來就不肯在照相機前駐足,他的藉口是“怕被吸走魂魄”,雖然俄國人也因此譏笑他是“披着洋裝的中世紀野蠻人”,但是龔清秀並不介意俄國人怎麼看,畢竟,他是一名情報員,早已習慣了被人誤解。
站在茶几邊,一邊吸着煙,一邊回憶着上次在宴會上與俄國領事的那段對話,龔清秀有些走神,直到房門被人從外頭敲響,他纔回過神。
“請進。”
龔清秀將菸蒂放進菸灰缸,摁了摁,然後走上幾步。
房門被人從外頭推開,張宗昌走了進來,身後跟着幾名洋裝打扮的漢子,正是剛纔龔清秀在窗戶後頭看見的那幾個人,領頭的人就是吳祿貞。
張宗昌關上房門,爲龔清秀引見。
“經理,這幾位都是防疫委員會派過來的特別調查員,這位是吳先生,他是領隊。”
龔清秀笑着與對方握了握手,寒暄片刻,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所以雙方暫時也沒有打開天窗說亮話。
“宗昌,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對了,沒我的吩咐,你哪裡也不要去,尤其不準去‘吃狗肉’!”龔清秀向張宗昌叮囑幾句,將這名手下支走了。
“吃狗肉?”幾位客人有些奇怪。
龔清秀關上房門,笑着說道:“所謂‘吃狗肉’,這是江湖俏皮話,不是說真的吃狗肉,而是指推牌九賭博。這個張宗昌最愛賭博,因而人稱‘狗肉張’,以前他在綠林裡混的時候,那積攢的錢基本上都扔在賭桌上了,所謂‘十賭九輸’,可他就是不長記性。”
“這樣一個人,你放心?”吳祿貞問道。
“這個人雖然有不少毛病,不過江湖義氣還是講的,不然,他也不會在綠林裡有那麼多朋友了。我們這一行,講究的就是一個耳目衆多,東三省情況複雜,不比關內,要想在這裡站穩腳跟,現在還離不開這綠林義氣。”
說到這裡,龔清秀點到即止,然後指了指辦公室裡間,說道:“幾位,這裡說話不方便,咱們進去說,那屋裡正好有幾位客人,和咱們有着共同的利益,吳先生或許有興趣跟他們說說話。”
領着吳祿貞等人走進辦公室裡間,五個正坐在那裡喝茶的青年漢子急忙站起身,其中一人走上前去,由龔清秀爲他引見,這時,雙方已不必戴着假面具了。
“這位是朝鮮義兵首領趙孟善,他現在是朝鮮獨立會的副會長,那邊幾位都是他的部下和翻譯,此次過來,他們是來向我方通報朝鮮北部地區游擊區局勢的,而且也想順便再提一批武器彈藥回去。至於這位,是中樞政府派過來的特別聯絡員,他也是國防軍的一名高級軍官,姓吳,吳長官。”
吳祿貞略微寒暄幾句,落座之後,很快切入正題,向對方打聽朝鮮北部地區的局勢,而且特意點明,他想聽實話,而不是聽人吹牛,結果,趙孟善的話讓他有些吃驚。
雖然有趙北編寫的那本《游擊戰》的理論指導,但是,在沒有正面戰場做掩護的情況下,單純依靠游擊戰的方式不足以與日本軍事機器進行長期對抗,自從去年朝鮮南部地區被日軍重新控制之後,朝鮮北部地區的反日局面也漸漸難以維持,在經過了兩年多的圍剿與反圍剿的對抗之後,日本軍隊終於學會了如何對付游擊戰,日軍的辦法很簡單,那就是“移村並鄉、囚籠戰略”,一方面強制朝鮮百姓集中居住於規定的定居點,並以軍隊監視,另一方面,對游擊隊的根據地和大本營實施殘酷的軍事掃蕩,對支持游擊隊的朝鮮百姓殺光、燒光、搶光,以此斷絕游擊隊的經濟來源,並動搖朝鮮百姓的反日決心和信心。
在這種瘋狂的軍事圍剿面前,朝鮮的反日遊擊戰已走向衰微,如果不能立即給予強有力的支持的話,那麼,日本殖民軍剿滅朝鮮反日遊擊隊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了。
朝鮮北部游擊區現在的局勢讓吳祿貞很是感慨,趙北編寫的那本《游擊戰》他也看過,對於其中的一些理論也是非常讚賞,但是作爲一名職業素養很高的軍官,他也明白,游擊戰只是正面戰場的補充,如果只單純的依靠游擊戰的話,是無法取得決定性的軍事勝利的,除非敵方在政治上出現困難局面,否則,對付這種戰術的最好手段就是“步步爲營”,將游擊隊困死、餓死,顯然,日本軍隊找到了這種方法,並在加緊實施。
“如此說來,日本殖民軍正在對手無寸鐵的和平居民實施屠殺。這一點,你們有沒有確鑿的證據?如果有證據的話,或許可以在國際上給日本政府製造一些麻煩。”
吳祿貞立刻抓住了其中的關鍵,於是詢問趙孟善,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對方拿出一些照片,照片上的景象觸目驚心,不是成堆的屍體,就是被夷爲平地的村莊,顯然,這些人也是有備而來。
當然,另一方面,這些朝鮮愛國者也出示了另一些照片,在這些照片上,朝鮮的反日遊擊隊正在展示他們的戰果,如果只看這些照片的話,或許會誤以爲朝鮮的反日遊擊隊在不斷的取得勝利。
但是吳祿貞卻明白,只靠這些擺拍痕跡很重的照片是無法左右中樞意志的,就在離開山海關之前,民國大總統趙北就曾給吳祿貞去了一封電報,在電報裡,雖然沒有明說,但是總統已流露出在朝鮮問題上與日本政府“尋求默契與妥協”的意思,畢竟,現在日本政府正在向中國中樞政府施加強大外交壓力,美國政府也試圖斡旋此事,避免中日交戰,所以,在這些壓力之下,考慮到國家的長遠利益,中樞改變立場也是可以理解的,以中國現在的國力和工業實力,現在與日本發生大規模戰爭確實是很不理智的。
這就是國際政治,一切圍繞着國家利益,當初,中樞支持朝鮮人的反日大起義,這是爲了中國的國家利益,現在,中樞決定結束朝鮮半島的混亂局面,這也是爲了中國的國家利益,作爲這場利益角逐中的棋子角色,朝鮮的愛國志士們確實沒有能力決定自己國家的命運。
當然,這些話吳祿貞不會當面告訴趙孟善等人,只要中樞的正式命令沒有下達,這朝鮮反日遊擊隊後勤補給的“北滿通道”就必須保持暢通。
“這次我出關,帶來五千杆各式舊槍,等這批軍火從蒙古草原過來後,可以都交給你們,但是山炮的事情我就無能爲力了,對於游擊隊來講,山炮還是過於笨重了些。”
說到這裡,吳祿貞向坐在一邊的龔清秀看了一眼,說道:“清秀,這個軍火的運輸問題還是請你想辦法解決,儘快送到游擊隊手裡。”
龔清秀說道:“這個沒有問題,俄國領事是我朋友,請他出面批幾節車皮,沿途不會有人檢查。不過,最近我聽到風聲,俄國政府決定對居住在北滿地區的朝鮮僑民進行一次大規模的清查,想必是與日本政府達成了什麼約定,所以,依我之見,朝鮮的反日組織最好馬上分散開來,避免被連鍋端,另外,最近日本連續破獲了一些設立在南滿地區的反日組織聯絡站,這表明,你們內部很可能出現了叛徒,必須儘快清除叛徒。”
龔清秀這最後幾句話是對趙孟善講的,隨着日本殖民軍對游擊區軍事掃蕩的加劇,不少朝鮮反日分子思想動搖了,現在的局面,確實對朝鮮獨立運動非常不利,而且,這種心態的變化也會對民國中樞的軍援政策造成一些影響。
衆人商議了片刻,這場會議就這麼結束了,龔清秀親自將這幾名朝鮮人送出貿易公司,吳祿貞則走到窗邊,挑起窗簾向街上張望。
等那隊巡邏的俄國兵走過去之後,龔清秀才將那幾名朝鮮人領了出去,上了馬車,載着他們走了。
看着那輛遠行的馬車,再望望那些扛着步槍巡邏的俄國士兵,吳祿貞眉頭緊鎖。
什麼時候才能收回東三省的主權呢?
這個問題已困擾了吳祿貞很久,兩年前,總司令曾命他編寫了一本東三省歷史沿革與現狀的通俗讀物,後來這本通俗讀物被下發全軍,並作爲軍校教材使用,這個用意非常明顯,那就是讓所有的中國軍人記住,東三省是中國的神聖領土,這片領土的主權也必須保持完整。
但是,面對俄佔北滿、日佔南滿的局面,到底該如何收回這塊神聖領土的全部主權呢?
吳祿貞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