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陽鋼鐵廠位於漢陽城北,背靠龜山,面朝漢江,離長江也不遠,站在長江南岸都能望見廠區煙囪冒出的滾滾黑煙。
這座工廠也是由湖廣總督張之洞一手創建,竣工於公元1893年,是當時亞洲地區最大的鋼鐵企業,比日本的八幡制鐵所早了兩年,這座工廠既是清末洋務運動最光彩的一筆,同時也是張之洞留給後人最大的一件功勞。
但遺憾的是,和日本的八幡制鐵所比起來,漢陽鋼鐵廠從肇建之初起便命運坎坷,猶如晚清中國衰弱的一個縮影,這其中除了列強的侵逼之外,在建廠之初決策的失誤也是重要原因:其一,張之洞拒絕了幕僚將工廠就近設於鐵礦或煤礦附近的建議,固執的將廠址放在漢江與長江交匯處,一來交通便利,而且可以顯示他的政績,二來也方便他坐鎮武昌監視,每當他辦公之餘推開窗戶便能望見漢陽那邊的滾滾黑煙,張總督心情自是大好,但卻直接導致工廠鍊鋼成本過高,競爭不過洋鋼;其二,訂購高爐時英國工廠曾要求提供鐵礦及煤礦樣本,張之洞卻以“中國地大物博”輕蔑的拒絕了這一要求,結果買回國的酸性高爐無法處理大冶鐵礦石中的過高磷質,煉出的鋼發脆易斷,不要說兵工廠不敢用,便是鐵路也用不成,這導致銷路不暢,鋼材買不出去,只能靠生鐵維持。
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張之洞對於中國洋務運動固然勞苦功高,但他那套官本位的理念卻又捆住了自己手腳,外行指導內行的必然結局就是,這座曾經是亞洲最大的鋼鐵企業在慘淡經營了三十多年後便宣告破產,而它的附屬企業大冶鐵礦卻用其出產的礦石餵飽了日本八幡制鐵所,中國的鐵礦石變成一顆顆的炮彈,落回了中國的土地,將這片熱土染得慘紅。
其實早在張之洞總督湖廣的時候,漢陽鋼鐵廠就已陷入資不抵債的窘境,若非清朝沒有《破產法》,這座鋼鐵廠早就完蛋了,張之洞從海軍衙門討來的官銀,再加上四處搜刮的“商銀”,勉強將鋼鐵廠維持經營到甲午戰爭之後,然後,張總督再也撐不住了,面對言官的彈劾,面對民間對他“錢屠”的非議,他只好放棄頑固的官營立場,將自己一向看不起的“商業奇才”盛宣懷請到鐵廠,命他主持“官督商辦”。
長袖善舞的盛宣懷也不客氣,立即施展手段,通過借洋債、尋煤礦、換高爐等措施,經過幾年努力,使這座鐵廠恢復了些元氣,再加上清末新政,大修鐵路,爲鐵廠鋼鐵找到銷路,這幾年來,雖然鐵廠仍然債臺高築,但總算是可以維持經營,盛宣懷也因此躊躇滿志,就在今年,在他的一手策劃下,漢陽鋼鐵廠、大冶鐵礦、萍鄉煤礦合併組成“漢冶萍煤鐵廠礦有限公司”,總部依舊設在上海四川路,公司完全被改組爲商辦企業,將官股換成民股。公司成立後,盛宣懷自任總經理,打算募集股金兩千萬銀元,充實公司資金,同時也充實一下自己腰包。
現在,這位盛總經理就在鐵廠的一間簽押房裡,只不過,那種躊躇滿志的神情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則是一臉的焦慮,陪着他一起發愁的,還有幾個身穿洋裝頭戴禮帽的男人,他們都是日本人,爲首的叫西澤公雄,原是日本駐寧波領事,七年前被日本政府派爲大冶鐵礦礦監,常駐石灰窯,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奇怪任命,正是因爲漢陽鋼鐵廠借了大量洋債,而日本政府則是最大的債主,借債時的一個條件就是派員常駐鐵礦,“幫助”中國商人經營,並保證將大冶鐵礦出產的最優質礦石優先供應八幡制鐵所,每噸礦石三日元,合同爲期三十年。
其實盛總經理幾天前還在京城做他的侍郎的,之所以現在被困在漢陽鋼鐵廠,就是因爲這些日本人。九江革命軍西征消息傳到京城,對時局瞭解很透徹的盛宣懷立刻意識到武漢恐怕很快就會陷落,到時,漢陽鋼鐵廠肯定會落入革命軍手中,那樣一來,他這些年的苦心經營就算是爲他人做嫁衣裳了,他不甘心,卻又一時想不到什麼好辦法,正着急時,西澤公雄的一則電報讓他眼前一亮,在電報裡,西澤公雄拍着胸脯保證漢陽鋼鐵廠“商民”權利的完好無損,但前提條件是,必須將漢冶萍公司暫時轉交日本政府“保護”,有了日本政府撐腰,革命軍必會有所顧忌。
盛宣懷考慮再三,卻不敢自做主張,去找張之洞商量,但張之洞怕擔上賣國的罵名,撂挑子不管,正猶豫不決時,革命軍勢如破竹的密報從軍機處泄露出來,盛宣懷再也坐不住了,牙一咬,心一橫,便給西澤公雄回了電報,同意了他的建議,但同時也要求訂立一份正式的合同,聲明戰爭一旦結束,便將漢冶萍公司交還中國商人,作爲對日本“保護”的回報,戰爭結束之後,可以考慮以優惠價格賣給日本商人一部分公司股票。
這種“金蟬脫殼”的計謀盛宣懷不是第一次施行,早在中法戰爭和甲午戰爭時,他就玩過這一手,將由他控制的官督商辦企業輪船招商局“賣”給外國公司,藉以保護公司資產免遭戰爭破壞,戰爭結束之後,那些外國公司也按照約定將公司交還,並取走報酬,可算是雙贏的商業奇謀。
不過這一次,日本人卻不像歐洲人那樣好說話,盛宣懷的回電被西澤公雄一口拒絕,他邀請盛宣懷親自趕到漢陽磋商,以便溝通,訂立一個能讓雙方都滿意的合同。盛宣懷本不想去漢陽冒險,但西澤公雄向他保證,有日本保護他的安全,誰也傷不了他,盛宣懷這才掛了一列快車,從京城直達信陽,由那裡換乘北洋軍增援武漢的那趟列車趕到漢口,在革命軍進攻武昌城的炮聲中被一艘日本炮艦送到漢陽,與早已趕到鐵廠的西澤公雄等人會面,但正當雙方爲日本人擬定的合同草案討價還價時,趙北已率領共和軍在漢陽上游登陸,盛宣懷想跑,但日本人將他扣在了鐵廠,聲言,如不簽定合同,就不放他離開。
盛宣懷大爲惱火,倔脾氣也上來了,明白告訴日本人,不去漢口,什麼合同都別想籤!
雙方就這麼僵持下來,直到漢陽光復,清軍被全殲,共和軍已佔領了鐵廠大部分廠區,日本人仍不鬆口,拒絕護送盛宣懷去漢口日租界。很快,他們就被革命軍團團圍住,幸虧攻擊鐵廠的是楊王鵬的部隊,看見簽押房外豎着的那面日本旗,以及那幾十個護着旗的日本水兵,革命軍隊沒有攻擊,如果換了趙北在場的話,只怕立時給攻下來了。
楊王鵬顧慮給列強幹涉的口實,沒有下令攻擊那間簽押房,但他也沒敢放這些日本人離開,況且日本人根本沒有離開的打算,趙北軍令森嚴,他是知道的,於是便派兵將這個廠區圍起來,並派人飛報趙北,趙北也沒立即下令攻擊,在弄明白了簽押房裡是什麼人後,趙北命令楊王鵬的部隊撤走,換上了他的警衛營和革命衛隊,看住那幫日本人。
現在,雙方已對峙了一夜,互相放了些冷槍,但都有所顧慮,沒敢真打,革命軍將廠區各戰略要地全部佔據,日本人也不客氣,已在簽押房外構築了簡易工事,還架了挺哈奇開斯機關槍,勉強與架在幾百步外的那兩門革命軍的野戰炮分庭抗禮。雙方已進行了幾次交涉,日本人仍然拒絕撤退,最後的一次交涉剛剛結束,革命軍的特使仍然是毫無所得,只能放棄交涉努力。
“盛先生,請簽字。只要簽了字,我們立即保護你離開。如果不簽字的話,我們日本方面將單獨撤退,你只能留在這裡和革命軍對話了。”西澤公雄將那份合同草案推到盛宣懷面前,在中國呆了這麼多年,他的中國話已說得非常流利。
盛宣懷看了一眼,哼道:“我已說過,到了漢口再說。閣下未免有些輕重不分,現在外頭叛軍的大炮就指着咱們,剛纔更是在外頭喊話,咱們再不撤退,他們就要開炮了。你們不先去想如何應對,卻來逼我簽字,是不是有些利令智昏?你們如果單獨撤退,老夫也不會求着你們帶老夫走,大不了殉國而已。”
日本人的合同草案非常苛刻,不僅要求得到漢冶萍公司一半以上的股份,而且要求將供應八幡制鐵所的大冶鐵礦石的價格降低一半,在盛宣懷看來,這簡直是搶劫!他算是明白張之洞爲什麼對此事假裝不知道了,同時也很後悔自己爲什麼要來漢陽和日本人談判,早知日本人如此貪婪,倒不如將這鐵廠送給叛軍了,到時鐵廠是盛是衰,已與他盛宣懷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