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與國之間根本就沒有什麼真正的友誼,一切都是利益,國家利益。
中國與英國之間的外交關係取決於國家利益,同理,俄國與英國之間的外交關係也取決於國家利益。
明白了這一點,也就能夠理解爲什麼英國政府和法國政府會用承認俄國新政府的地位來換取俄國新政府繼續對德戰爭的外交行動了。
而這個外交行動在施肇基眼裡卻並不陌生,實際上,當年中國爆發“戊申革命”之後,英國政府和法國政府也在是否對新成立的共和政府給予外交承認的問題上進行過類似的要挾,只不過當時兩國政府所看重的是在華特權,而不是國際戰爭。
這就是國際外交行動的準則,一切都是爲了實現本國國家利益的最大化,而外交官就是執行這一行動的人,雖然手裡沒有刀槍棍棒,但是他們的背後卻站着一個手持刀槍棍棒的主權國家和強勢政府,沒有主權國家和強勢政府的支持,這種外交行動也是無法實施的,所謂“弱國無外交”,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但是俄國不是當年的中國,俄國畢竟是一個列強,幅員遼闊,國力不容小覷,雖然現在爆發了反對沙皇制度的革命,但是誰也不敢輕視這頭蟄伏的北極熊,所以,即使是英國政府和法國政府,在對俄政策上也是非常謹慎的,它們並沒有直接威脅說要支持沙皇復辟,而僅僅只是派了兩名外交官過來“探聽”一下俄國臨時政府的對德政策。
施肇基很瞭解目前的俄國政治形勢,在他看來,英國政府和法國政府擔心俄國新政府可能會退出對德戰爭,這並非是杞人憂天,這實際上是由目前俄國政治勢力的力量對比決定的。
這場反對沙皇制度的俄國革命爆發之後,俄國社會的各個階層和各個政治力量都不同程度的參與了這場革命,而在革命者完全控制了彼得格勒之後,在城裡一度出現了兩個並立的政權實體,一個是“杜馬委員會”,其主要成員來自中產階級和上層人士,主張立憲主義政策,一個是“工人士兵代表蘇維埃”,其主要成員來自革命士兵和社會下層人士,以及部分主張社會、主義革命的知識階層,這兩個並立的政權實體在政治主張上並不一致,甚至分歧很大,而臨時政府的成立實際上是後者向前者施加壓力的結果,也是兩者互相妥協的結果。
現在,杜馬委員會中的一些人主張繼續對德作戰,而蘇維埃中的一些人主張立即退出戰爭,兩派爭執得非常激烈,到底哪一方的主張將會佔據上風,目前還看不清楚,所以,英國政府和法國政府都沒有立即給予臨時政府外交上的正式承認,實際上,兩國駐俄大使先生現在的身份是臨時代辦,施肇基也是一樣。
如果沙皇接受了臨時政府的建議,立即宣佈退位的話,那麼目前的俄國形勢也不會這麼複雜,可是偏偏那位沙皇陛下聽從了身邊寵臣兼預言家拉斯普廷的建議,拒絕交出皇位,而且正在召集忠於沙皇的將軍和高級軍官,準備用武力奪回彼得格勒,奪回權力。
與英國政府和法國政府的立場相配合,德國政府在看到沙皇拒絕退位之後,也立即下令前線的德軍部隊暫時停止了向俄軍陣地的進攻,至於德國政府到底在打什麼主意,目前也只能猜測,而多數人包括施肇基在內,都認爲德國政府此舉是想坐山觀虎鬥,等俄國的保皇分子和共和分子打得難分難解的時候,德軍將選擇合適的時機發動進攻,輕易的解決東線戰事。
這種形勢之下,英國政府和法國政府當然着急,俄國革命會導致什麼後果,它們目前並不關心,它們只關心俄國軍隊是否會繼續在東線分擔協約國所承受的軍事壓力,如果俄國的共和派不能保證繼續對德作戰的話,那麼英國政府和法國政府將不得不考慮支持沙皇奪回權力,雖然兩國政府也非常清楚,現在的沙皇已經完全失去了國民的信任,即使能夠勉強奪回權力,俄軍到底還能有多少戰鬥力很成問題,不過既然美國現在仍未對德宣戰,那麼,英國和法國就只能先穩住東線戰局再說別的。
這就是英國駐俄大使和法國駐俄大使趕到冬宮會晤俄國臨時政府首腦的背景,不過兩人也與施肇基一樣,在會議室裡坐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冷板凳,始終不見有人來接待他們,就連咖啡涼了也沒人過來替他們更換。
革命所造成的混亂與人心惶惶,由此可見一斑,對此,施肇基也是深有體會,見此情景,不由暗暗慶幸,當年“戊申革命”沒有持續太長時間,說起來,袁世凱對於“速定共和”確實是有功勞的,雖然他未必是出於公心。
三位大使先生就這麼坐在會議室的沙發上,偶爾交談幾句,也都是關於俄國形勢的,至於遠東形勢,倒是提也沒提,或許,英國政府和法國政府現在根本就沒有工夫關心遠東問題。
直到快中午的時候,那位臨時政府的首腦勒沃夫公爵才趕到會議室,與三位駐俄外交官進行面談,由於施肇基只是負責遞呈一份關於天津俄國租界事變的外交備忘錄,因此他很快就結束了與勒沃夫公爵的會談,告辭之後,帶着助手匆匆離開了冬宮,乘上馬車,趕回中國駐彼得格勒大使館。
此時,天已放晴,但是溫度依然很低,馬車的窗戶玻璃上很快蒙上了一層霧氣。
施肇基擡起手,擦了擦玻璃上的霧氣,向車窗外頭望了過去,沿途可以看見一些遊、行的俄國工人和士兵,而從他們戴在胳膊上的臂章來看,他們的主張不盡相同。
施肇基坐了回去,閉上眼睛,他回想起了當初奉命赴俄之前在統帥堂接受的那個特殊任務,而那個任務是由總統親自交代給他的,就是命令施肇基利用一切渠道和手段,跟蹤那些關於“國際過激派”的消息,哪怕是街頭的傳聞也不能放過。
施肇基明白總統說的那個“國際過激派”指的是什麼,他也認真研究過他們的理論,並被他們的理論所震撼,他曾認真的分析過,他認爲,一旦將這些理論付諸實施,先不論理論本身是否高明,但是至少會給世界帶來劇烈變化。
施肇基按照總統吩咐,仔細蒐集着關於“國際過激派”的一切消息,並每個月整理一份報告,通過外交郵件寄回總統府,交總統審閱,看起來總統對他的工作非常滿意,多次表彰他勤勤懇懇,而且透露過將他調回外務部加意栽培的意思,不過到目前爲止,施肇基還沒有接到任何調他回國的調令,看樣子他還必須在彼得格勒呆下去,直到革命所造成的混亂結束,或者俄國的形勢穩定下來。
通過那些遊、行隊伍的標語,施肇基認爲其中的多數都是那個“國際過激派”,而現在,他們最關心的是兩個問題,第一是城裡人的吃飯問題,第二是鄉下人的土地問題,而這兩個問題也正是目前困擾着俄國臨時政府的難題,如果解決不好的話,施肇基毫不懷疑彼得格勒還會爆發一次革命。
“這個時代,還真是一個形勢複雜的時代啊,誰都想上臺表演,誰都不肯讓出表演的位置,也難怪到處都在打仗,到處都在紛紛擾擾了。還是國內平靜啊,此次歐戰確實爲我國帶來不少好處。只是不知,中樞是否會一直保持中立?”
施肇基在心裡琢磨着,正盤算中國是加入協約國集團對德作戰所帶來的利益大還是始終保持中立所得到的利益大的時候,坐在他對面的助手突然拍了拍他的膝蓋。
“先生,你看,是德國的轟炸機。”助手擡起手,指着車窗外頭。
施肇基向車窗外頭望去,果然看見幾架重型轟炸機正由西向東掠過數千公尺之外的北方天空,發動機的轟鳴聲已是隱約可聞。
自從兩年前開始,德國空軍就利用少量轟炸機對彼得格勒進行了重點轟炸,所造成的傷亡雖然不大,但是對於俄國人的士氣是沉重的打擊,爲了對付德國空軍的轟炸機,俄國兵工廠也趕工製造戰鬥機和高射炮,依靠這些防空武器保衛彼得格勒的天空,並給德國空軍造成了一些損失,也正因此,德國空軍後來改變了戰術,不再經常出動轟炸機,但是一旦出動,往往就是幾十上百架轟炸機,以及與之伴隨的戰鬥機,彼得格勒的天空爆發過數次慘烈的空中攻防戰,俄國的音樂家甚至爲此譜寫出《彼得格勒上空的鷹》,作爲獻給俄國空軍的讚歌。
不過自從彼得格勒爆發革命以來,德國空軍就沒有再向城裡扔過炸彈,而是改投傳單,煽動俄國平民“徹底消滅貴族”,而且轟炸機出動的數量也大大減少了,似乎是爲了降低俄國空軍的敵意。
“先生,是不是找個地方躲一躲?”助手問道。
施肇基搖了搖頭,看着那幾架轟炸機,說道:“或許還是來投傳單的吧。看看再說,如果不扔炸彈,咱們就快些趕回使館。”
施肇基說得沒錯,那幾架德國空軍的轟炸機確實是來扔傳單的,從西往東貫穿全城,然後由北方空域撤退,在緊急起飛迎戰的俄國空軍戰鬥機到達之前就已經消失在遠方了。
馬車走得很快,趕在下午一點之前回到了中國駐俄大使館,等施肇基走下馬車,他才發現,使館附近的街道上到處灑滿傳單,都是德國轟炸機空投下來的。
施肇基隨意的撿起一張傳單,那上頭寫着俄文,不過內容已經與前幾天有些不同了,在這些傳單上,德國人正在拼命的宣傳沙皇大軍進抵彼得格勒郊區的情況,煽動彼得格勒的革命士兵消滅那些臨時政府裡的君憲分子,以“保衛共和”。
實行君主立憲政體的德意志帝國居然在號召俄國人民起來保衛共和政府,這多少有些諷刺,施肇基笑了笑,將那張傳單扔了,拍了拍手,然後走進了大使館。
“一切都是利益啊,國家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