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工作室的時候已經深夜了,還沒走到門口就看到門口站着的兩個警察。傅小司正想揉一下淤血的眼角,冰涼的手銬瞬間就銬上了自己的手腕。
拘留所裡,傅小司一進去就看到了頭上包着紗布的遇見。
“你沒事吧?”
“沒事,”遇見站起來,低聲說,“你呢?”
傅小司做了個“沒有抓住”的表情。然後就坐下來。旁邊還有那幾個鬧事的人。
先是對那些鬧事的人的問話:
你們爲什麼要去挑釁傅小司?
有人給我們一人五百塊,叫我們負責去鬧場子就行。
給你們錢的人是誰?
不知道,電話裡是個女的。錢是放在我們住的樓下信箱裡的。
不記得電話號碼?
不記得,
傅小司先生,請問這次的新作主要內容是什麼?因爲畫集的名字《冬至》,所以,是講一個冬天的裡的故事,用了很多雪裡的午樟樹來表現。因爲我自己從小到大的城市,特別是我的高中校園裡,有特別多的香樟樹。
穩定的語氣。完美的笑容。優雅的舉止。
傅小司先生,請問你對於馮曉翼小姐的新畫集發佈會和您選擇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舉行有什麼看法。
這個我和我公司所有的工作人員之前都不知道,我們也是風剛剛從裡面出來的時候,纔看到佈置好的現場。不知道馮小姐是否清楚我的發佈會是在今天的這個時候,不過我們很早就發佈了消息,我想馮小姐或者她公司的人應該能看到吧。
成熟的回答。適當的反擊。
立夏看着臺上應對自如的小司,心裡都想要哭起來了。誰能相信,這是個在幾個鐘頭之前還縮在沙發上流眼淚的男生呢?誰能相信他現在承受着的壓力足夠讓一個人崩潰呢?
而且,一直都沒有記者詢問官司的結果問題。看來還沒有人知道那個消息。
空氣裡硬生生插進的一個問題,在那一瞬間,讓所有人都停止了說話。立夏回過頭,看到傅小司在一瞬間變得蒼白的臉,和坐在他旁邊表情嚴肅的陸之昂。
那個發問的記者站在第三排,手中的話筒還沒放下去,空氣裡還一直懸浮着他的那個問題:外界傳說您的新畫集《冬至》是抄襲去年暢銷的另一本畫集《香樟樹》,請問您對這個有什麼看法?
“我……沒有看過《香樟樹》,”傅小司的語氣開始遊移起來,立夏可以看到他臉上滲出的細密的汗,“所以,我也……不太清楚……”
“畫了香樟就是抄襲《香樟樹》啊?”遇見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轉過身去,面對着那個記者,把立夏嚇一跳,“那是不是畫了梧桐就抄襲了《梧桐雨》啊?要是他還一不小心畫了白鴿和橄欖枝,那是不是還要告他抄襲了畢加索啊?你有沒有腦子啊?”
遇見極快的語速讓那個記者一句話也插不進來,反倒是全場的人都被說得笑起來,搞得那個記者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遇見坐下來之後,立夏在旁邊小聲地說,“我崇拜你啊,偶像。”
臺上的傅小司和陸之昂也衝遇見發出讚賞的目光,陸之昂甚至還把手放到下面豎起大拇指比劃了一下。
就在所有的人都以爲這個新聞發佈會就要平靜地結束了的時候。對面的馮曉翼突然站起來,對着這邊的人說,對面的朋友,我這裡有一份關於傅小司抄襲我的畫集《春花秋雨》的材料,想聽的可以順便聽一下。
“洪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03年3月22日判決,被告傅小司的《花朵燃燒的國度》系抄襲原告馮曉翼的畫集《春花秋雨》。判決《花朵燃燒的國度》停止發行,並賠償原告11萬人民幣。”
人羣安靜了三秒鐘之後突然爆炸起來。
那一瞬間,立夏覺得世界黑暗無邊。
慌亂中朝着展臺前擠的記者舉高了話筒想要聽到傅小司的回答,拿着照相機的記者混亂搶着拍攝的角度,甚至外圍的讀者也紛紛朝裡面擠進來。陸之昂不得不拿過主席合上的話筒宣佈今天的新聞發佈會到此結束。可是,所有的人都圍在一起了,場面像是失去控制的暴動。
誰都沒有看清楚那個拿着礦泉水瓶的男人是怎麼:中到傅小司前面的,誰也沒有看清楚他是怎麼將一大瓶裝好的污水從傅小司頭上倒下去,當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的時候,當所有人回過頭的時候,只看見傅小司站在邊上一動不動,頭髮上西裝上都是骯髒透頂的污水,那些骯髒的垃圾掛在他的頭髮上,領口上,那些水沿着他的頭髮、額頭、鼻樑朝下面流下來,散發着讓人難堪的臭味。
這一刻,世界無比的安靜。只剩下那些滴答的水聲,那些水從傅小司身上流下來,流到地面上,迅速地匯成了一攤水。
傅小司的眼圈紅紅的,不知道是因爲哭了,還因爲髒水流進去,刺得眼睛發痛。
人羣裡最先回過神來的是遇見,她罵了一句“我X你媽!”後一拳就過去了,重重地打在那個男的下巴上,那個男的一下子沒站穩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而這個時候,遇見纔看清楚,原來過來鬧的人並不只是這一個男的,人羣裡突然閃出三四個男人,一齊朝着遇見衝過來,展臺上的陸之昂跳下來,把遇見朝身後拉去,然後衝上去開始和他們打起來。
那些憤怒積累在心裡已經很久了。
像是那些從很早以前就開始流淌的河水。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沒有來由的仇恨,很多沒有來由的嫉妒,沒有來由的懷疑。沒有來由的憤怒,這些,都在人性美好的一面下暗自滋長着,等待着有一天美好的表層被捅出一個口子,然後,這些黑暗而骯髒的東西就會噴涌而出,一瞬間佔領整個世界。
所有的人都擠在一起,圍成一團,保安被擠在外面無法進來,那些記者沒有一個人勸阻,所有的人都是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舉着話筒攝像機和照相機站在旁邊安靜地抓着新聞,立夏看着這些人的嘴臉一瞬間覺得那些從前自己一直深深相信的人性,也許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閃光燈下的陸之昂流血的手背,是遇見被別人扯住的頭髮,是傅小司自己擋掉的拳手,是陸之昂摔在那些男的身上的椅子,是遇見敲碎在那些人頭上的瓶子。可是這一切,在立夏的眼睛裡面卻是安靜地發生着,像是一出音頻出了問題的安靜無聲的電影,立夏產生了微微恍惚的感覺,眼前的一切就像是鬧劇一樣。
而唯一清晰的聲音,就是從身後傳來的馮翼嘲諷的語氣,她面對着記者微笑着說,如果我是抄襲者的話,我早就回家開始懺悔,根本沒有臉面站在這裡還開始新書發佈會……
而之後,誰都沒有看清楚展臺上的香樟怎麼會突然的少了一瓶,誰都沒有看到陸之昂怎麼就衝出了擁擠得連保安都無法擠進去的人羣,就連馮曉翼都沒有看清楚陸之昂是怎麼就翻過了兩個展臺中間的欄杆。
而當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了的時候,馮翼已經倒在了地上。現場安靜而無聲,陸之昂面無表情的臉是無聲的,馮曉翼扭曲痛苦的臉是無聲了。
立夏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甚至微微地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因爲太過荒唐,她想,這是夢吧,肯定是場夢,等下肯定會有人過來捅我一刀的,然後這個夢就醒了。
而這次最先清醒過來的是傅小司,那聲哭着吼出來的“你他媽的在做什麼啊廣告,在所有的人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拉着陸之昂朝門外跑了,之後遇見也反應過來,越過欄杆跳出展區迅速地追了出去。
傅小司扯着陸之昂飛快地出了展區的大門,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清醒了,這是殺人啊,是殺人啊,不再是簡單的打架了。
遇見清醒過來了。
立夏也清醒過來了。
會展中心所有的保安都清醒過來了。
在傅小司和陸之昂跑出大門的瞬間,遇見用力地把兩扇門關起來,在關上的瞬間對傅小司吼了句“一定要幫他跑出去”之後,遇見就死死地堵在那裡。保安過來拉扯着她,可是她的手還是死死地抓着門。因爲她知道,現在是最麻煩的時候,幫他們多爭取一秒鐘,也就多一秒可以跑出去的希望。
可是保安越來越多,因爲是刑事案件的關係,保安直接拿出了警棍,遇見最後的感覺是頭上被重重地敲了一下,然後死死地拉着大門的手就沒力了。大門被猛地拉開。
立夏跑過去把遇見抱起來的時候,看到遇見頭髮裡流出來的黏稠的血,立夏心裡像是有無數千萬重的錘子在一下一下地敲打下來。
遇見抓了抓立夏的手,示意她靠近,在她的耳朵邊上小聲地說了句,叫陸之昂有多遠跑多遠……然後就在立夏的懷裡昏過去了。
那些眼淚源源不斷地從立夏眼睛裡涌出來,大顆大顆地掉在遇見臉上,流下來的血被淚水衝開來,變得不再黏稠。
周圍的記者還在不斷拍着照片,閃光燈不斷地晃着立夏的眼睛。
立夏摸出電話,哆嗦着打給段橋,電話還沒有接通,立夏就開始語無倫次地邊哭邊說,段橋,快點叫救護車,快點啊,遇見流了好多血!段橋你幫幫小司他們啊!段橋遇見在這裡啊你快點過來啊!段橋你快點來啊,我好害怕啊!遇見她聽不到我說話啊!
那些哭聲喊夾雜在話語裡,帶着抽泣的聲音通過手機的信號傳遞出去,而那些嘶啞的哭聲,迴盪在會展中心高高的穹頂上。
所有的保安都已經去追傅小司和陸之昂了,留在現場的,只有那些記者。
有幾個女記者已經不下去悄悄地離開了。而那些喜歡着小司的讀者都哭了。立夏看着他們的臉,已經麻木到沒有任何的感覺了。
只是那一天,所有人都聽到了立夏迴響在空蕩蕩的展廳裡的哭泣,那是所有人一聽過,就再也不會忘記的傷痛,和憤怒。
傅小司拉着陸之昂發瘋一樣地朝外面衝,腦子裡無數混亂的想法,只有一個是最清晰的,那就是遇見在關上門的剎那他吼的那句“一定要幫他跑出去”。
一定要幫他跑出去!
後面的保安的腳步聲已經可以聽得到了,而面前是走廊通向外面的大門,傅小司拉開門然後把陸之昂丟了出去,大聲吼着,快跑!有多遠跑多遠!
外面的陸之昂回過頭來,眼淚弄髒了他年輕而英俊的臉。那些傷心的表情在瞬間被放大定格,是世界唯一剩下的情緒。
X你媽的,你快點跑啊!快跑啊!
傅小司把門用力地合上,回過頭,走廊的那邊十多個保安拿着警棍跑過來。傅小司安靜地站了三秒鐘,然後把眼睛一閉,雙手用力地抓緊了門的把手。
之昂,我不知道可以拉住這扇門多久,可是,你一定要跑,你一定要逃得越遠越好。
傅小司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倒在了剛纔那扇門邊上,頭頂發出劇痛,伸手摸上去一腦袋的血,思緒亂成一片,甚至有點想不起來自己爲什麼躺在這裡,剛剛還在新聞發佈會,立夏和遇見還會在下面,陸之昂還坐在旁邊……陸之昂!
腦子裡發出劇痛。傅小司站起來朝外跑。
他也不知道朝哪裡跑,腳下卻無法停下來。陸之昂,你在哪兒?
衝過車流洶涌的路口,無數的紅綠燈,無數的行人匆忙的身影麻木的面容。陸之昂,你在哪兒?
轉過街角,繞過圍牆。無數的便利店,一兩個書店。一家賣早點的鋪子關上了門。陸之昂,你在哪兒?
跑得全身像失去了力氣。站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中間,周圍是喧鬧的霓虹和光涌的人羣。整個城市繁忙地運轉着。傅小司看着周圍陌生的景象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裡。多年前發過的“不再哭泣”的誓言不知道拋了多遠,身體裡的悲傷像是洶涌的潮水一樣升起來。水拉線突破“異常”、“危險”,逐漸逼近警戒線。
陸之昂你她媽大傻B啊!
你以前說過長生不老是個多麼可怕的詞話,因爲心愛的人和好朋友都不在人世了,活着也很無趣。可是現在,你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以後的日子,如同長出不老般,漫長的日子,沒有你和我打架鬥嘴,誰要去過啊!
一個站在路中間流眼淚的大男人有多噁心?非常噁心!可是也管不了,那些榮辱和麪子與陸之昂比較起來,完全不值得一提。淚水一行一行地滾下來,喉嚨被人抓緊,發不出聲音,呼吸斷斷續續。傅小司呆呆地站在路口,覺得淹沒自己的淚水像是一條流淌在身上的悲傷的河,從身體流向地面,把整個城市淹沒起來。水面越來越高,那些城市喧囂的聲音就埋在水面下漸漸消失,整個城市越來越安靜,最後變得鴉雀無聲。
整個世界只剩下一句又一句哽咽的呼喚在小聲地重複着,帶着山谷的迴音迴響在城市暗紅色的天空上豐——
小昂,你在哪兒啊……
小昂,你在哪兒……
我累了,找不動了,你出來吧……
算我輸了你快點出來吧……好嗎……
你不要消失不見啊……不要不見啊……讓我打到你吧……
不要離開,你已經離開那麼多年了,你好意思再離開一次麼……
小昂,我站累了,你在哪兒……
回到工作室的時候已經深夜了,還沒走到門口就看到門口站着的兩個警察。傅小司正想揉一下淤血的眼角,冰涼的手銬瞬間就銬上了自己的手腕。
拘留所裡,傅小司一進去就看到了頭上包着紗布的遇見。
“你沒事吧?”
“沒事,”遇見站起來,低聲說,“你呢?”
傅小司做了個“沒有抓住”的表情。然後就坐下來。旁邊還有那幾個鬧事的人。
先是對那些鬧事的人的問話:
你們爲什麼要去挑釁傅小司?
有人給我們一人五百塊,叫我們負責去鬧場子就行。
給你們錢的人是誰?
不知道,電話裡是個女的。錢是放在我們住的樓下信箱裡的。
不記得電話號碼?
不記得,每次電話號碼都不一樣,應該是換着公用電話打的吧。
……
而對於傅小司和遇見的問話,一直圍繞着“陸之昂去了哪裡”來進行。說了無數遍不知道之後,警察也問煩了,撂下一句“拘留二十四小時”就出去了。
傅小司和遇見從拘留所裡出來,一跨出大門,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等了一整天的立夏和段橋。兩個人的眼睛都紅紅的。
其實,四個人的眼睛都佈滿血絲。
遇見被段橋緊緊地抱在懷裡,脖子裡是他流進來的滾燙的眼淚。遇見聞到段橋頭上熟悉的味道,眼淚就忍不住地流了下來。
而立夏,站在傅小司的面前,看着他頭上還沒有及清理的髒東西,看着他被髒水溼的西裝發出惡臭的味道,立夏覺得比有人在拿刀捅自己都難受。
傅小司看着立夏,眼裡淚光慢慢地浮現出來,他哽咽着說,我也好想抱抱你,可是,我太髒了。
浴室裡一直響着嘩嘩的水聲。
立夏看了看錶,已經洗了兩小時了。立夏走到浴室門外敲門,可是裡面除了水聲什麼聲音都沒有。立夏心裡發慌,聲音顫抖地問,小司,你在幹嗎?
沒人回答。
小司?
那些曾經在腦海裡留下的種種畫面在一瞬間浮現出來。立夏嚇得踢開了門。
眼前,傅小司蜷縮着蹲在牆角,抱着膝蓋,手中的花灑一直往外噴着水。
傅小司擡起頭,是那張記憶裡十六歲時的臉,像個受傷的孩子一樣,他喃喃地說,洗不乾淨了,太髒了。
洗不乾淨了。
太髒了。
立夏靜靜地關上門。兩行眼淚流下來。
回到工作室的房間,手機震動起來。
立夏,我是七七。
嗯。七七,什麼事?
小司的事,我剛剛看新聞了……
七七,我好想哭……
立夏……你現在可以出來和我談談麼?
改天好麼?現在我想陪陪小同。
最好就今天吧。因爲也是關於小司的事情。
什麼事?很急麼?
嗯。也算比較急吧。因爲我現在肚子裡,有傅小司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