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航離開地球后還只走了三十天的航程;然而大衛·鮑曼有時卻發現很難設想除了“發現號”這小小的封閉世界之外,他還曾在其他世界裡生存過。他那些年的訓練,他以前去月球和火星所執行的任務,都似乎是別人的經歷,是隔世的事。
它是在五年前作爲“木星計劃”開始的——遠征這顆大的行星的第一次載人的往返飛行。承擔這兩年航程的飛船本來已快準備就緒,可是,相當突然地,任務的性質改變了。
“發現號”仍然要去木星;但它將不在那裡停留。在它穿越範圍廣闊的木星衛星體系時連速度也不稍減。相反——它將利用那顆巨星的引力作爲一個投射器。把它自己甩得離太陽更遠。它將象一顆慧星,突入太陽系的外層,最後到達土星環的燦爛境界。
它將永不迴轉。
對於“發現號”來講,這是一次單程飛行——然而,它的機組人員井無意自殺。如果一切順利,他們將在七年內返回地球,其中五年——在那漫漫長夜似的空際只不過是一瞬間——他們將完全進入冬眠,等待尚待建造的“發現二號”來把他們救回。
這個“救”字在一切字航機構的聲明和文件中都是小心地避而不用的,因爲它含有一點計劃失敗的意思;經過批准的說法是“重獲”。如果真的出了毛病,在那遠離地球十億英里的地方,肯定是沒有任何救援的希望的。
它也象一切進人未知世界的旅程一樣,乃是個有計劃的冒險。但是,半個世紀之久的研究證明,使人進入人爲的冬眠是完全保險的,從而在宇宙航行中打開了新的可能境界。然而,在執行這次任務之前,還不曾充分利用過這種可能。
在進人最後環繞土星運轉的軌道之前,機組的三名工作人員無需工作,他們將在外出的整個單程中處於睡眠狀態。這樣,可以節省成噸的食物及其他消費品;而且,和節約同樣重要的是,調查組不致因爲十個月的旅程而疲憊不堪,卻能夠在開始行動時精神抖擻,反應靈活。
“發現號”將進入環繞土星的一條停靠軌道,成爲那顆巨大行星的一個新的月球。它將沿着一條長達二百萬英里的橢圓軌道來回運行,忽而接近土星,忽而橫跨土星的那個主要月球的軌道。他們將有一百天的時間去測繪和研究相當於八十個地球的面積的這另一個世界,它至少有十五個已知的衛星,其中一個大小同水星相仿。
那裡的奇境大概夠研究幾百年;這次探險只能做一次初步偵察。偵察所發現的都將通過無線電發回地球;即使探險人員水遠回不去,他們的發現也不致丟失。
在一百天結束時,“發現號”將要關閉。全體機組人員都將進入冬眠;只有主要系統繼續運轉,由飛船的不知疲倦的電腦統一指揮。飛船將圍繞土星運行,其軌道是完全計算準確的,一千年以後人們也會知道在哪裡能找到它。但是,根據現有計劃,僅僅五年之後“發現二號”就將抵達。即使六、七、八年過去,飛船上睡眠中的乘員也不會察覺出來。因爲對他們全體來說,時鐘已經停止——正象這時對於懷特黑德、卡明斯基和亨特三人一樣。
有時候,鮑曼作爲“發現號”的首席機長,看到處於冬眠狀態中失去知覺的三名同事那麼寧靜,心裡頗爲羨慕。他們毫不感到無聊,也解脫掉一切責任,在到達土星之前,外界對他們是不存在的。
但是,外界卻通過生理感應器觀察着他們。在控制檯上大量儀器之間,有五塊位置不明顯的小塊鑲板,上面分寫着五人的名字:亨特、懷特黑德、卡明斯基、普爾和鮑曼。後兩塊是空白沉寂的,它們要在一年以後才啓用;其他幾塊上面則顯示着星狀小綠燈,說明一切正常;每塊板上還有一個小屏幕,用發光的一條條曲線記錄出脈搏、呼吸和大腦活動的均勻節奏。
最吸引人的是腦電圖記錄——曾經生存過的、以後某一天又將繼續生存的三個人的電流特徵。這些特徵幾乎完全沒有波峰和波谷——標誌着醒着的人(乃至正常睡眠的人)大腦活動的電波。如果這幾個人還保留着一絲一毫的知覺,卻也是儀器和記憶所不能及的。
談到記憶,鮑曼是從直接經驗體會到的。在他被挑選執行這次任務以前,曾經測驗過他對冬眠的反應。他不能肯定他到底是損失了一個星期的生命——還是他最後可以多活一個星期。
在他前額上安上電極、催眠機開始顫動時,他看到了短時間顯示出來的萬花筒般的圖形和漂浮而過的星星。接着一切都消失,黑暗籠罩住他。他從來沒感覺到那些次注射,更沒感覺到他體溫開始下降到只有零上幾度時的寒冷……
……他甦醒過來時,似乎幾乎未曾閤眼。但是,他知道那是一種幻覺;不知怎的,他堅信實際上已經度過了好多年。
任務是不是已經完成了?他們是不是已經到了土星,進行了調查。進人了冬眠?“發現二號”是不是已經來接他們返回地球了?
暖空氣在吹拂着他,把四肢的寒氣吹掉。他頭的上方有架擴音器,播送着聲音不大卻激盪人心的音樂。聲音慢慢地越來越響隨後,一種輕鬆、友好——然而他知道是計算機發出的——的嗓音對他說起話來。
“大衛,你正在恢復活動能力。不要起來,也不要作任何激烈的動作。不要講話。”
“不要起來!”鮑曼想。那簡直是開玩笑。他懷疑自己能不能伸一下手指頭。出乎他意料,他發現自己還能伸指頭的。
他處在昏昏沉沉、呆頭呆腦的狀態,卻感到頗爲心安理得。
他模糊地知道救援飛船一定已經來了,復甦的過程已經自動開展,不久就可看見其他人類。那很好,但他也並沒因而感到激動。
過一會兒,他感到餓了。計算機當然已經預見到這種需要。
“大衛,你右手旁邊有一個信號鈕。你要是餓了,就請按一下。”
鮑曼強制自己的手指頭去摸索。片刻就發現了個梨形球體。
他全都忘了,雖然他本來一定知道這麼個東西的。他還忘掉其他多少東西?——冬眠會消除記憶麼?
他按了下電鈕,然後等着.幾分鐘後,牀下伸出來一隻金屬手臂,一個塑料**湊近他的嘴脣。他急切在吸吮着,一股溫暖香甜的**流進咽喉,每一滴都帶來新添的力量。
雖然他感到自己氣力在迅速恢復,他還是會樂意繼續這麼躺下去,如果不再有進一步的外界刺激。但是,馬上又有另一個聲音對他說話——而且這一次完全是人聲,不是由超人記憶所裝配起來的電脈衝組合。那語氣聽起來也熟悉,不過他過了好一會兒才辨認出來。
“大衛,你好!你復甦得很順利。你現在可以說話了。你知道你在哪兒嗎?”這個問題他好半天都沒琢磨出來。如果他真的已在圍繞着土星轉,那麼在他離開地球以後那多少個月份裡發生了什麼情況?
然而,他還是不知道他自己在哪兒,而在電路另一頭說話的人一定完全理解他的處境。
“大衛,別擔心。我是弗蘭克·普爾。我在觀察你的脈搏和呼吸一一一切都完全正常。放輕鬆點——別緊張。我們這就打開門,扶你出來。”
室內普照着一片柔和的光線;他從正在被打開的門看到活動的影子。就在這一剎那,他恢復了全部的記憶力,也準確地知道了自己在哪兒。
雖然他遠涉到夢鄉的盡頭,淺嘗了死亡的味道,如今安全歸來,實際上只不過經歷了一個星期的時間。他脫離冬眠狀態,看到的不是冰冷的土星天際;那還要在一年以後,在五億英里之遙。目前他還在得克薩斯州烈日炎炎的休斯敦宇航中心的試航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