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她能聞到這種味道,太清晰了,清晰到甚至有點令人不安。但這個女人卻只是從喉嚨裡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咕噥,沒有說什麼。
她已經習慣了這種味道,一如她身邊的另外七個人。不過,比起這個,他們其實更清楚另外一件事。
他們清楚這件事,就像他們能看見彼此皮膚上被塗抹的油彩與鮮血,聞到空氣中的臭味一樣。
事實是無從更改的,尤其是當你能親眼看見它的時候。人不可能否認自己的。
“什麼時候?”一個男人低沉地問,他曾倚靠在塗抹了鮮血的巖壁上沉默不語。
他穿着一件皮甲,手裡有兩把短刀。燃燒的火把在他頭頂噼啪作響,動物油脂的氣味很是刺鼻。他靠着它,就像是靠住了自己的棺材。
“半個小時。”另一個男人回答。“我們將在不敗者以前戰鬥。”
“和什麼?”
“一頭野獸。”女人——或者,克萊斯特說。“奴隸主創造出的衆多怪物之一,這次應該是個大傢伙。”
“不敗者登場前的每次戰鬥都必須要血腥。”最先開口的那個男人如此說道。“這是規定,也是規律,所以你可以把應該去掉,就是個大傢伙。”
他沉默片刻。
“但我總覺得我們是祭品。”他輕輕地說。“我們——還有那頭野獸,都是用來召喚他登場的祭品。”
他的話讓人羣沉默了,他們開始不約而同的回想那個巨人。然後,人羣中的一個開口了。他拿着把長矛,矛尖很銳利,這是一把新武器,代表他進入這血腥的角鬥場的時間並不久。
“你見過他嗎?”
“一次。”男人說。“我親眼看見他殺了一頭莫瑞拉。”
一陣驚呼。
就連克萊斯特也不例外。她握緊她的矛,不想說話。
“真的嗎?伱沒有在說謊?”問話的那人懷疑地說。
“有什麼必要?你親眼見過一次就會相信了。”
靠在巖壁上的人笑了起來,臉上被塗抹的漆黑油脂遮蓋住了他的大部分五官,眼睛也隨之一同黯淡無光,顯得並不像人,反倒是個其他的什麼東西。
隨後,他就此陷入沉默,克萊斯特也是。沉默就此從他們開始徹底蔓延,直到鐘聲響起。
巖壁震顫,精鐵做的沉重大門被拉開了,外界的光陡然刺入,隨之而來的還有炎熱的氣浪,以及巨大的歡呼聲。
克萊斯特知道那些聲音來自於何方,這聲音來自於他們的頭頂和四面八方。前來觀看不敗者戰鬥的達官顯貴們興奮地怒吼着,克萊斯特走上前去,準備等待下一次鐘聲。
三分鐘後,它來了。
於是克萊斯特走出黑暗,和其他七人一起。
她赤腳踩在滾燙的熱砂之上,小心地避開了那些埋藏着白骨的地方。
她的一個同伴蹲下身,抓起了一把沙子嗅聞了幾下,隨後用肯定的語氣給出了結論:“在我們以前死了不少。”
“還用你說嗎?”有人踢了他一腳,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沙子的暗紅色又變了,我們看得出來。”
“別說話了。”一個男人輕輕地說。“它要來了。”
他是對的。
地面震顫,在他們對面,一扇黑色的鐵柵欄被緩緩拉了上去。在令人牙酸的金屬鉸鏈活動的聲響中,一隻巨大的野獸衝了出來。
它的牙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克萊斯特的眼睛有點被刺痛了,但不是因爲汗水滑進她的眼睛裡,而是因爲那東西背部的尖刺上被人掛上去的頭顱。
角鬥士們——他們的同伴的頭顱,雙目無神,睜着眼睛,在那些尖刺上輕輕搖晃。
“我要殺了這畜生。”有人在她身邊喃喃自語起來。
克萊斯特不知道他指的是它,還是那些做出這件事的人。她思考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因爲那野獸已經朝着他們衝了過來。
它飢腸轆轆,這點很明顯,若不是被飢餓驅使,野獸不會如此靠近人類。那赤色的皮膚上有被鞭打留下的痕跡,皮開肉綻,鮮血正順着它的運動不停地灑落,在沙坑之中留下了更多的血跡。
第一個迎上它的人是個拿着短劍和盾牌的女人,她怒吼着朝它衝了過去,試圖用盾牌抵擋它的攻擊,並用手裡的短劍刺傷它的眼睛。
她的戰術很明顯,克萊斯特看得出來,她甚至都想好要怎麼去配合她了。但她沒想到,那野獸居然也看得出來。
它側過身,堅韌的尾巴猛地一掃而過,尖叫聲傳來,盾牌破碎,女人倒在地上,持盾的右手已經骨折。
接下來發生的事,則無需多言。
第一個。在尖叫聲中,克萊斯特想。我會是第二個嗎?
她沒有答案,她只是握緊她的長矛,和另外一個拿着矛的男人衝了上去。
那頭正沉醉在血液中的野獸對他們的襲擊毫無反應,只是撕扯着血肉,大快朵頤,內臟、血肉與骨頭本身在它的咀嚼聲中一齊破碎,直到兩根長矛刺上它的左前肢。
這東西怒吼一聲,以克萊斯特完全無法反應過來的速度轉過了身,隨後便是一次猛烈地拍擊。
她倒飛出去,感知前所未有的清晰。腹部很痛,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這件事,但這不是重點,因爲她即將要降落了。
空氣劃過她的髮絲與乾燥的皮膚,熱浪滾滾,看臺上的怒吼仍然明顯,有人在發出刺耳的大笑。千分之一秒,或者一萬年後——她倒在地上,失聲慘叫。
“爬到後面去!”一個人經過她,並怒吼。她眼角的餘光看到了一張完全漆黑的臉,接下來的事,就全是碎片般的記憶了。
鮮血,尖叫,怒吼,和一些怒罵。有人將冰冷的水從看臺上扔到了她身上,她非但不覺得恥辱,甚至還想渴求更多。
那種冰冷讓她的疼痛有所減緩,但她說不出話來。
本想祈求的——她會喊:“老爺!老爺!行行好吧!給我點水吧!”
這叫喊是她從一個已經死去的角鬥士身上學來的,這人性格很活潑,但就是不肯告訴他們他的名字。直到他死的時候,他們都不知道怎麼稱呼他。
而現在——克萊斯特側躺在炙熱的沙坑上,粗糙的觸感劃傷了她的皮膚,熊熊熱浪隨之一同而來。
她想尖叫,但她發不出聲音。本能地,她用那人教她的話在嘴脣開合之間吐出了輕微的聲音。但不是爲了祈求水,而是爲了死亡。
“老爺老爺行行好吧,給我點水吧。”她虛弱無力的喊着。“老爺老爺行行好吧,給我點水吧給我點水吧。”
第一遍,第二遍,第三遍.她的記憶變成了破碎的抽象畫,死亡的氣味卻始終那麼真實。她能聞到愈發刺鼻的血腥味,以及她的兄弟姐妹們的慘叫,和狂熱的喊聲。
最後一種最爲劇烈,甚至在短暫的停頓後蓋過了所有。
恍惚之間,她似乎又聽到了金屬鉸鏈活動的聲音,這個神志不清的女人擡起頭,想要爬回他們的牢房,但她沒有看見牢房,她看見一個巨人。
他在呼吸。
這是克萊斯特的第一個念頭。
他在呼吸——是的,他在呼吸。
她傻笑起來。
巨人低下頭,看了她一眼。他的臉在神經質般的抽動,表情扭曲成了某種可怕的迴響。但他沒有殺她,至少現在沒有。他只是咬破了自己的嘴脣,讓鮮血灑落。
“爬到後面去,你想要死亡,他們可不會給你。”他低沉地說,聲音像是兩把利刃在互相摩擦。他在說話的間隙仍然抽動着臉,彷彿正在遭受一場酷刑。
克萊斯特的神智在這個瞬間又回來了,她痛苦地呻吟一聲,感到頭暈目眩:“你是誰?”
巨人沒有回答。
他擡腿邁過她,然後是屍體、屍體、屍體還有屍體——他踏進沙坑的正中間,踩在骸骨與已經乾涸的血液之間,然後舉起了他的武器。
然後,他咆哮。
“過來!”
如雷般的聲響在角鬥場內爆發,壓過了所有爲他出現而歡呼的達官貴人的聲音。他們的集合在他的面前顯得微不足道,弱不經風。
從克萊斯特的角度看過去,她只能看見他的背影,但這並不妨礙她觀察他。
他是人嗎?克萊斯特想。她沒有答案,但她想知道答案,於是她開始艱難地爬行,卻不是爲了到安全的地方去,而是爲了離戰場更近一些。
那野獸沒有理會呼喚它的巨人,它正忙着進食——它餓瘋了,否則這完全無法解釋爲何它敢於這麼做。看臺上響起了如山呼海嘯般的吼叫,最開始雜亂無章,但到了幾秒鐘後,就只剩下一個共同的音節了。
“安格羅尼厄斯!安格羅尼厄斯!安格羅尼厄斯!安格羅尼厄斯!”
他們齊聲怒吼,聲音讓克萊斯特爲之疑惑。她的思緒再次停止了,但並未持續太久。
因爲那巨人再次開始怒吼,這次沒有話語了,只是單純的憤恨。
於是雷霆再臨,還有風暴。
“不敗者。”克萊斯特低聲說道。
她知道他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