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比刀刃更鋒利——羅伯特·基裡曼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了這句話,而現在,他對它有了新的感悟。
言語、文字,以及一切可能形成‘交流’的載體,都會在某種程度上比刀刃鋒利百倍,只要你知道該如何去傷害與你對話的人。
他在剛剛見識到了康拉德·科茲在這方面傑出的能力,並大感驚訝。在他的記憶與感觸中,可能對這方面造成影響的人只有一個。
而卡里爾·洛哈爾斯顯然不是一個會用語言去摧殘別人的人。
也就是說這是康拉德·科茲自己的某種天賦?
基裡曼將這猜測扔下了,他跟隨着父親與兄弟的腳步,走進了一間房間。
帝皇幻夢號上有數不清的房間,而這一間是肉眼可見的特殊。它內裡沒有任何金色存在,只有純粹的灰。不是屬於建築材料的灰色,而是一種死寂般的灰白。
沒有任何座椅,沒有任何桌子,房間內寂靜無聲,冰寒結霜,於地面上蔓延。而最令羅伯特·基裡曼驚訝的一件事在於,這裡已經有另外一個人在等待了。
一個蒼白的巨人。
康拉德·科茲驚訝地張開嘴,他在說話,這點毋庸置疑,然而,沒有任何聲音被髮出。
他懷疑地皺起眉,基裡曼也是如此,安格朗眯起眼睛——他們都對目前的情況抱有相當程度的懷疑,直到屬於人類之主的聲音於他們身後響起。
“接下來,你們無需發聲。”他緩慢地說。“沉默即可,伱們的想法會在你們心中以有別於語言的方式爲我和他呈現。這種溝通方式並不會提高效率,但如果我們要談論接下來的事,它就是必須的。”
一陣冰冷的風吹拂而來,安格朗感到一陣寒冷,他在半秒鐘後才意識到這不是某種自然現象,而是因爲卡里爾·洛哈爾斯正在開口說話。
“因爲我們接下來要談論的東西是亞空間。”
他擡起右手。
修長而有力且帶着老繭的手指緩緩地貼緊手掌——康拉德·科茲捕捉到了這個細節。
他在這一刻意識到了卡里爾·洛哈爾斯的‘自愈’實際上恐怕與他們想象的東西都不一樣,因爲他在那手腕上看見了一個滴血的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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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血肉被焚燒殆盡的人在恢復以後會長出新的血肉,而這算什麼?
他嚴肅地看向卡里爾,後者對他的目光有所察覺,但並未給予迴應,只是像握刀那樣緩慢地握緊了手指。
在短暫的發力後,有一抹寒光一閃即逝——它絕不是由武器製造出的影子,羅伯特·基裡曼對這點非常確信,他沒有在卡里爾手中看見任何武器,但就是有一種極致的鋒銳感從空氣那頭緩緩逼近。
緊接着,冰霜開始迅速蔓延,它們遵循着某人的意志從地面上蔓延到了整個房間,讓它徹底被冰霜封凍。
然後,人類之主也擡起了右手。他緩緩貼緊牆壁,就這樣,死寂的灰白開始變化,金光舞動,彷彿火焰一般開始在冰霜之內顯現。
“但絕對不會止於亞空間。”帝皇嚴肅地說。“我們能透露的東西仍然不多,因爲它們是有毒的,哪怕是你們也無法承受過多。但是,在允許的範圍內,我們會知無不言。”
他看向他們——那目光沉重到可怕,彷彿壓迫挑夫的沉重貨物一般開始讓基因原體們的肩膀不自覺地向下沉。
安格朗皺起眉,肌肉鼓動,開始抵抗。羅伯特·基裡曼以他的理性強迫自己無視了這份苦痛,咬牙堅持。康拉德·科茲悄無聲息地改變了姿態,舒展了脊背,緩慢地適應着它。
然後,人類之主緩慢地開口:“誰第一個提問?”
我來。
羅伯特·基裡曼在他心中如是開口。他聽得見自己的聲音——不是以往在心中自言自語時的寂靜聲音,而是貨真價實的,源自他自己的聲音。
而他很清楚自己沒有開口說話。
“你想問些什麼,羅伯特?”
帝國真理,父親,我想知道它的真相。
我信任您,我知道您不會無緣無故地將它設計並推廣出來,可它明顯是個謊言,康拉德與安格朗都會同意我的話,我們已經見過了太多帝國真理無法解釋的事。
“好問題。”帝皇朝他頷首,表情仍然嚴肅。他沉默了一段時間,而後纔開口,基裡曼仍然在苦痛中堅持着,他的理性沒有受損,可眼前卻突然出現了恍惚的景象。
他居然看見一道裂開的深淵。
“帝國真理內有許多條例,許多話語。比如理性,比如無神論,又比如要求人們學習科學的世界觀,並以此來分析他們眼前的世界。杜絕迷信,唾棄非理性的所謂超自然現象。”
“我希望在帝國的疆域內不再有任何所謂的巫師做法、死後世界的臆想、靈魂學的研究或是原始的神祇崇拜但是,是的,這是個謊言,羅伯特·基裡曼。”
“它是一個由我本人設計並親自推行的彌天大謊,它最終會被人類自己識破,但到了那時,人們就已經不再需要它了。你可以稱呼它爲謊言,羅伯特,它也的確是。”
“但是,凡事都有兩面性。它既是謊言,也是一面盾牌。它是一面虛假的、卻又可以真實的在某些方面上保護所有人靈魂的盾牌。”
基裡曼沉默了很長時間。
父親。
“我在,羅伯特。”
那洛珈是怎麼回事?他將您視作神明。
“他是特例,是我謊言中最明顯的一個漏洞。我容忍他,因爲他是我的兒子,而他自己也已經被宗教的力量所徹底遮蔽。他的眼前看不見真實與人們所需要的東西,但他本性善良,因此我希望他能自己從這個困境中走出來。”
您說保護,帝國真理保護了誰?
“人類。”
他們的靈魂?
“是的。”
如果需要保護,那就意味着的確有敵人.那些敵人——他們來自何方?
帝皇平靜地看着他的兒子,只是凝視,便開始讓羅伯特·基裡曼艱難地喘息。
他的理性在示警,在尖叫着告訴他停止,不要再聽下去了。平心而論,帝皇這次毫無隱瞞,他耐心而細緻地解釋了基裡曼的問題,但就是這種細緻才讓他感到難以承受。
那咬牙堅持的苦痛正在不斷地蔓延,直至成爲一種越過他理性堤壩的滔天巨浪。它躍起,然後重重砸落。
基裡曼張開嘴,瞳孔渙散,疼痛越過理性擊潰了他。
“你還不能承受真相,羅伯特。”帝皇嘆息着說。
上前兩步,在基裡曼摔落在地以前扶住了他。金光匯聚,一把椅子就那樣出現,它在之後成爲了羅伯特·基裡曼暫時的倚靠。
安格朗沉默地收回視線,他的視線此刻一片模糊,血液順着他面容上那暗紅的紋路向下蔓延並滴落,在冰霜上摔了個粉碎。
他抗爭着真相帶來的衝擊,額頭上青筋暴起,脖頸上也同樣如此。釘子在腦中不停地起伏,兩種疼痛疊加在一起,反倒讓角鬥士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下一個,誰來?”帝皇簡略地詢問。
我來。安格朗說。
帝皇看向他,眉間出現了深刻的紋路,彷彿被伐木工劈砍的木頭一般,深刻的裂縫在他的眉間出現。安格朗感到一種純粹的關心,沒有絲毫作假。
不必擔心我。角鬥士喘息着回答。還撐得住,而且,我的問題也不多。
“那就問吧。”還不被認可的父親如此回答,聲音裡沒有憐憫。
而這就已經足夠。
安格朗笑了,脣齒之間一片猩紅,駭人無比。
是誰害了他們?
“是一個怪物。”帝皇說。“躲藏在黑暗之中,吞食鮮血與性命來維持永恆戰爭的怪物。祂是刀刃,盔甲,戰鬥,死亡。祂是戰士們的怒吼與對勝利的渴望,祂也是榮譽的象徵但祂是邪惡的。”
我知道。
角鬥士無聲地喘息着,頭顱低垂,脊背卻始終高挺。他殘酷地笑着,面容扭曲,淺藍色的眼睛卻始終未被血絲遮蔽。
祂是否能被殺死?
“現在不能。”帝皇嚴肅地回答。
那麼,以後可以嗎?
“或許會有那麼一天。”
好。
安格朗沉默地放鬆下來,不再抵抗疼痛了,就那樣暈了過去。
康拉德·科茲先一步扶住他,羅伯特·基裡曼的摔落是他始料未及的,但這次,科茲已經做好了準備,他不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兄弟摔倒卻無動於衷。
不過,雖然他扶住了安格朗,他自己卻也因爲姿態的改變而感到了一陣難以呼吸。金光再次閃爍,另一把椅子出現,努凱里亞人坐在其上,血液在面容上肆意流淌。
帝皇看着他,伸出手擦去了血液,又用憎惡的眼神看了一眼那些釘子。它們與安格朗糾纏太深,肉體上或許仍可拔除,但角鬥士本人已經不願了。
它們象徵着他的過去,它們是另一種凱旋之繩——在那日的單獨交談之中,安格朗便是如此告知於他的父親的。
“接下來便只有你了,康拉德。”帝皇緩慢地說。“而你想問些什麼呢?”
康拉德·科茲看向他的父親——和他的另一個父親。
再然後,他搖了搖頭。
我已經得到答案了。他說。我沒有任何問題要問。
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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