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拉德·科茲沉思着。
他站在一棟高樓之上,四周安靜無比。
原本會被混亂而絢麗的燈光切割成迷亂景象的夜空如今看上去竟然顯得分外平和。街道也煥然一新,那些被幫派們惡毒地安置了陷阱的地方已經連着陷阱一起被推平了。
下巢的生活是很無聊的,幫派們會用盡一切手段來擺脫這種可能導致他們發瘋的無聊——藥物、殺戮、酒精、單純的生理快感,以及諾斯特拉莫上最簡單的一種娛樂活動.
折磨他人。
折磨一些無辜的、單純只是過路的人。以此來享受一種變態的快感,以及高人一等的癲狂錯覺。
午夜之主緩慢地擡起右手,搭在了冰冷的鐵欄杆之上。
他用指腹輕輕地摩挲着它的表面,感受着那種粗糙和冰冷,一時之間竟然覺得有些恍若隔世。但他很快就擺脫了這種感覺。
科茲看向黑夜的另一端,精準地捕捉到了黑暗中位於一棟建築頂部延伸而出的一個輪廓。那是第六號,它持久地守望着諾斯特拉莫。
它從前在,現在也在,那麼,它今後會在嗎?
康拉德·科茲無聲地笑了一下,屈膝跳下大樓,像是鬼影般掠過暗夜。他開始靈敏而暢快地奔跑,一如過去那般輕鬆且自然。
幾分鐘後,他翻越了一扇刻意被敞開的窗戶,進入了另一棟大樓。而卡里爾早已在此等候多時。
他靠在牆壁之上,悠閒地藉助頭頂昏黃的柔和燈光看着一本小冊子。康拉德·科茲瞥了它一眼,在上面看見了用低哥特語寫就的《常識》二字。
他順手關上窗戶,好讓屋內的氣溫回升,並開口詢問:“你在看什麼?”
“《常識》,”卡里爾頭也不擡地說。“由盧克萊修·科爾沃編撰的一本手冊。我不得不說,他實在是很專業,康拉德,這上面甚至有教授應該如何依靠下發的調味料與食物來製作一頓簡單且美味的晚餐.”
“這種事也需要教嗎?”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的,康拉德”卡里爾擡起頭來瞥了他一眼。“精通二十三種烹飪老鼠的方式可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那你還喜歡吃煎炸老鼠呢。”康拉德·科茲以同樣的姿態瞥了回去。“而且我也不是精通,我可沒有實踐過——伱想試試看嗎?”
“不了,多謝你的好意,我們還是選擇一點正常的食材吧。”卡里爾輕笑一聲,收起手冊,將它放在了一旁的長桌上。
這裡是一間會議室,鋪着暗紅色的地毯,裝潢簡單,天花板很高,對他們來說也完全夠用。一塊碩大的屏幕在長桌前端安靜地停留,尚未被啓動,看上去如同鏡子般,此刻正反射着長桌這端的兩個人影。
科茲撇撇嘴,不願意再在這個話題上再繼續下去了——他已經明白爲何卡里爾當年會執意希望他不要去吃老鼠了,因此,這段記憶現在也就成了一種回憶起來時帶着點作嘔衝動的尷尬片段。
他走近那本冊子,拿起來開始自己閱讀。
這場會議嚴格意義上來說只有三個人會參與,他、卡里爾,以及盧克萊修·科爾沃,因此康拉德·科茲並不想表現得太嚴肅——再者,他待會也不太想以嚴肅的語氣來告知盧克萊修·科爾沃有關哈爾科蘇斯戰役的事。
整件事聽上去本身就已經足夠駭人聽聞,他若是板着臉用嚴肅的語氣說出來
“砰,砰,砰。”
來得真巧。
午夜之主眯起雙眼,將手冊合攏,放回了長桌之上。
卡里爾則已經走過去打開了門,穿着淺藍色制服的盧克萊修·科爾沃在門外站的筆直,目不斜視地等待着接下來的話——他還保持着那種在正式場合決不顯露半點隨意的嚴苛態度。
卡里爾嘆了口氣,側開身體,請他走了進來。
“你完全不必如此嚴肅的,盧克萊修。”康拉德·科茲忍不住露出了一抹微笑,他做了個手勢,示意極限戰士坐到他身前來,但盧克萊修並未立刻照做,而是先看了一眼卡里爾。
“我怎可如此逾越?”極限戰士滿面嚴肅地開口。“您身側的位置應該屬於卡里爾教官或您的一連長。”
“好了,好了——”卡里爾嘆着氣,將他拉到了桌子旁坐下了。“——你在諾斯特拉莫上費心盡力地工作了一整年,盧克萊修,而且結果實在是好得驚人。”
康拉德·科茲接過他的話:“我們對你只有感激,所以,就讓我們換個方式來互相交談吧,別再那麼嚴肅了。這場會議可是隻有三個人。”
“但我.”
“沒事的。”康拉德·科茲對他點點頭,盧克萊修凝視着那雙完全漆黑的眼睛,只得遵從。
他已經很不少原體打過交道了,在他看來,原體們通常都有着和他們的身材相稱的強烈情緒。此時此刻,他從午夜之主眼裡所看見的就是一種明顯的親切。
而這點和卡里爾·洛哈爾斯完全不同。這位教官雖然同樣高大,但大多數時候卻都表現得平靜地有點過了分,所有的一切都被隱藏了起來,根本沒辦法從他身上看見任何明顯的情緒反應。
“我很感謝你們這一年來的努力付出。”康拉德·科茲在他終於落座後如此說道。“而這種感謝並不是能用言語表達的,盧克萊修。”
“爲此,我希望你們能在爲期三年的任期結束以後帶上一批禮物返回馬庫拉格。我知道你們做這件事並非爲了報酬,但我不能不給。另外,也請你原諒我如此之早地提出這件事,我實在是不確定三年後我是否還待在諾斯特拉莫。”
極限戰士沉默着點了點頭——康拉德·科茲把他想要反駁的點統統滴水不漏地蓋上了,而且,依照目前的形式來看,他可能還是拿精金蓋的。
“那麼.”
康拉德·科茲沉吟着做了個手勢:“我相信你在來的路上已經聽說過我要和你談什麼了吧,盧克萊修?”
“是的,大人。”極限戰士點點頭,嗓音因某種情緒而變得沙啞——他不愚蠢,他當然意識到了什麼。無論是這次單獨見面,還是從此刻午夜之主的眼睛裡捕捉到的那種憂慮。
“我必須向你坦誠一件事,盧克萊修,儘管這件事在之後可能成爲無數個被掩埋起來的秘密.但是,哈爾科蘇斯一共有三顆星球,它是一個聯邦,也是一個謊言,一個惡毒的陷阱。”
康拉德·科茲放下手,他的兩隻手現在都擺在了桌面之上,安靜地停留,十指修長,蒼白的手背之上,血管清晰可見。
盧克萊修感到一陣恍惚,不明白自己爲什麼要開始觀察一位原體的手背。他的喉頭上下滾動一下,立刻便做好了繼續聆聽的準備。
於是午夜之主繼續。
“而極限戰士第一戰團和你的父親所負責的是哈爾科蘇斯三號——它現在已經被徹底毀滅了,馬庫拉格之耀的軌道轟炸讓它成了一堆漂浮在黑暗真空的碎石。但是,在那以前,有些不太好的事情發生了。”
“.什麼事,大人?”
“你們的父親受了傷。”康拉德·科茲說,而盧克萊修則開始加速呼吸。
“他被卑鄙地算計了,哈爾科蘇斯人利用了他希望以和平手段來達成收復失地的想法,他們發動了一場無恥的偷襲,近在咫尺,數十個穿着自爆背心的混蛋朝着你的原體衝鋒了過去.而他當時甚至只穿着儀式性盔甲。”
盧克萊修·科爾沃的表情看上去像是他要死了——或者說,他已經死了似的那樣慘白——極限戰士深呼吸了好幾次才平復下情緒,他嘶啞地開口:“請您告訴我他沒事。”
“他當然沒事。”科茲輕聲回答。“他可是一名原體,盧克萊修,他只是被這突然襲擊打了個措手不及而已。”
“他早已康復,現在正在履行你們極限戰士的傳統。還記得嗎?哈爾科蘇斯是個聯邦,他在僅剩的哈爾科蘇斯一號上保護着那些並無罪孽的平民.直到帝國的殖民艦隊抵達。”
盧克萊修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總之,具體情況就是這樣。”科茲說,他看着情緒仍然處於恢復期間的極限戰士,甚至再次開了個玩笑。“我真應該讓我的三連長費爾·扎洛斯特來做這件事的。”
“呃?”
“內部消息,可別告訴其他人。”科茲衝他眨眨眼。“在我剛回歸軍團的那段時間裡,費爾因爲經常向我報告一些較爲糟糕的消息,而被他的兄弟們安上了一個新的暱稱,他們管他叫報喪鳥。”
極限戰士的嘴角開始抽動:“.還真是.很特別的稱呼。”
“很符合他們的性格。”午夜之主勾起嘴角,露出了個再明顯不過的微笑。之後所發生的事,就十分順理成章了——盧克萊修告了別,繼續回到了工作之中。
這個消息雖然讓他震驚了那麼一小會兒,但得知原體無事,甚至可能會在返航時經過諾斯特拉莫的消息還是讓他備受鼓舞。
同時,康拉德·科茲所表現出的那種溫和態度也讓他感到了一種被人尊重對待以後特有的自豪感。當然,他並不知道,在他眼中非常理性且溫和的康拉德·科茲此刻正在會議室內大聲抱怨。
“我真不敢相信羅伯特居然要讓我欺騙他的子嗣。”
科茲捂住自己的額頭,向後靠去,躺在了椅子上。
“他能在那星球上待多久?他到時候的模樣肯定會被發現不對勁的,然後,盧克萊修·科爾沃就會發現我對他說謊了.”
“善意的謊言算不上什麼,康拉德。”卡里爾低聲回答,他低着頭,繼續讀起了那本小冊子。“而且盧克萊修會明白他的原體爲何要求這件事保密的。”
“你的語氣聽上去——”康拉德·科茲突然從椅子上坐了起來,滿臉懷疑地看着卡里爾的側臉。“——像是你又有了什麼不想告訴我的計劃。”
“有那麼明顯嗎?”
卡里爾啞然失笑,他搖搖頭,說道:“有關亞空間的真實情況是瞞不住的,康拉德。所以,盧克萊修·科爾沃遲早會發現事情的真相,就像他遲早會成爲一名連長一樣。”
“他會成爲連長嗎?”
“他能被羅伯特·基裡曼選中,帶着四百九十九名極限戰士前來支援我們就已經能足夠說明問題了,不是嗎?極限戰士們的人數可是遠高於我們,而盧克萊修能在他的兄弟們之間脫穎而出。”
“所以,我欺騙了一名極限戰士的連長。”康拉德·科茲故意用一種低沉的語調如此說道。
“.”
卡里爾再次嘆了口氣,這已經是今天的第三次了——他緩慢地把冊子放下了,隨後轉過頭,對着康拉德·科茲平靜地開口了。
“你的演技還不夠,康拉德。”他面無表情地說。“而且,我也沒什麼不想告訴你的計劃,實際上,我有個計劃,但我不會不告訴你。”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卡里爾順手將那本冊子推了過去,他翻到了最後一頁,而那一頁的內容則讓康拉德·科茲的臉色在瞬間變得奇怪了起來。
“諾斯特拉莫的拯救者。”
卡里爾在他奇怪的神情中緩慢地敘述起來,聲音低沉,聽上去幾乎像是艦船的自動語音播報。
“遠道而來的康拉德·科茲,和他的第八軍團,代表帝國拯救了諾斯特拉莫.我不得不承認一件事,極限戰士們可能真的都是天生的政治好手,他已經在爲你合理合法的統治諾斯特拉莫找一個大家都願意同意的理由了。”
“我——”科茲抿起嘴脣,那表情極端複雜。“——這是不是有點太快了?”
“嗯我不這麼想,但如果你不想當統治者的話也無所謂。”卡里爾聳聳肩,站起身。“只要確保諾斯特拉莫能變好就行,不是嗎?”
他微笑着離開了會議室,將剩下的思考時間交給了康拉德·科茲,畢竟,獨處的時間,總是很寶貴的。
至於他自己.他還有另一場會議要開,一場遠渡星海的會議。
一場和掌印者馬卡多的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