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某些東西正在燃燒。
而賽維塔能清楚地聞見。
他周圍並不寂靜,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嘈雜——從四面八方蔓延而來的輕言細語聲宛如敲打鐵皮的疾風驟雨般令人無法忍受,只是粗略地聽上幾秒鐘就會心煩意亂。
男孩深呼吸了一次,然後是第二次、第三次一次接着一次,他彷彿某種貪圖空氣的野獸一般不停地渴求着,不知滿足,永遠貪婪。
但這並非出自某種慾望,而是出自他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夠冷靜下來的心情。
——他必須冷靜下來。
亞戈·賽維塔里昂並不明白他現在的處境,他不知道所謂死者之城是什麼地方,也並不明白終結祭壇到底是什麼。此時此刻,他唯一知道、理解、清楚且明白的事只有一件。
他要冷靜下來,不然他就會發瘋。
原因無他,那些聲音.那些屬於鬼魂們的聲音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他聽清了,而且聽得一清二楚。
就拿離他最近的一個聲音來說吧,那聲音毫無疑問地屬於一個女人,在說話的間隙裡還帶着強烈的氣聲。她正在用一種好似聊天般的語氣對賽維塔說話,語速極快,嘶嘶作響。
“爲什麼死得是我?爲什麼那些到處殺人的人不會死?”
我怎麼會知道?
賽維塔忍住謾罵回去的衝動,開始強迫自己繼續深呼吸。但他居然沒辦法做到這件事,因爲正有更多的聲音壓迫而來,像風暴。獨屬於死者們的風暴。
“我只是想回家而已,他們爲什麼要用鏈子拽着我的脖子,用摩托車拉着我在城內跑?背磨爛了,好疼啊”
“那個人爲什麼要用刀捅我?我不認識他,他爲什麼要這麼做?啊.我好像在流血?”
“別再剝我的皮了,大人,行行好,求您了,殺了我吧.”
“他們要吃了我!”
“好餓.爲什麼媽媽還不回來?”
賽維塔渾身顫抖着閉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試圖以此來隔絕殘酷且扭曲的話語,他並沒能成功地做到這件事。死者們並沒有這樣就放過他,更多的畫面直衝而來。
比起單純的死前囈語,這些畫面才更令人無法忍受。
他看見被吊死的人,被放在肉店木板上活剮的人,在家中餓死的孤兒,在街頭被莫名其妙毆打致死的工人
吶喊、哀嚎、詢問。
爲什麼?他們無聲地問,爲什麼是我們遇到這種事?
賽維塔猛地睜開眼睛,有鮮血從他的脣齒之間溢出。
他在剛剛咬爛了舌尖,自己的肉在嘴巴里腫脹不堪,鮮血直流,但賽維塔還在用牙齒不停地碾動那團已經四分五裂的肉。
他的嘴角因疼痛而抽搐,但這並未妨礙他繼續向前。黑暗的廢墟空無一人,唯一的光源是一些忽明忽暗的路燈。疼痛還是如影隨形,可賽維塔已經保持了一定的清醒與理智。
別問我。他對黑暗說。我也不知道答案。
他只是繼續向前。越往前,那燃燒着的氣味就越明顯,在呼嚎的風中吹拂而來,以單純的暴力進入了賽維塔的鼻腔。
這氣味很難聞,難聞到足以讓賽維塔忽略那些在黑暗中若隱若現的影子。被剝皮的屍體,滿身鮮血的孩子,失去手腳的女人,眼眶中空無一物的男人
看見這些東西讓賽維塔倍感疼痛,這種疼痛不同於此刻正在他口腔內蔓延的麻木,而是另一種形式的痛覺。它很挑逗,正輕輕地撫摸着他的眼球,使神經抽搐不已。
賽維塔不斷地眨着眼睛,試圖讓這種疼痛消弭,但他是不可能成功的,因爲他已經不可能再閉上眼睛了。
換句話說,就算閉上眼睛,他也能看見這一切。他所處的地方不需要視力。
他沉默地走在黑暗之中,四肢百骸均感到麻木,寒冷深重地壓迫着他擁有的一切。
白色的長袍無法抵擋這種寒冷,他的體溫同樣也不能。此時此刻,他渾身上下僅剩一個地方還擁有溫度——即胸膛。
那羊皮紙卷所處的胸膛。
它變得滾燙,卻讓賽維塔感到了一點僅剩的安慰。他停在原地,拿出那張羊皮紙卷,開始再一次閱讀上面的字。
“恭喜你,預備役亞戈·賽維塔里昂。你成功的邁過了慘白之山,抵達了死者之城。接下來,你需要穿過這座城市,去往終結祭壇。在那裡,你將見證一切。”
慘白之山
在死者們的囈語中,賽維塔沉默地走近了下一盞路燈所在之處。他低着頭,步入微弱的光芒之中,持續閱讀着手中的羊皮紙卷。
死者之城.所以,這座城市裡全都是死人?賽維塔彷彿哮喘般地喘息着,他擡起頭,四處張望了一下。影影綽綽的黑影以及那些廢墟讓他感到了一點好笑,於是他便真的笑了出來——“城市?”
他的聲音開始在黑暗中迴盪。
“這裡也算是城市嗎?”他口齒不清地吞嚥着自己的鮮血。“別再嗡嗡叫了,你們這些死人去找那些害死你們的人啊?去找他們!”
他喘着粗氣,將羊皮紙卷緊握在手中。它開始繼續發燙,溫度變高,使他的皮膚嘶嘶作響,白煙冒出。但男孩卻完全無動於衷。
他表現得像是根本感知不到疼痛一樣冷靜、淡漠——而且癲狂。
實際上,癲狂纔是最主要的。
“去找那些殺了你們的人!”他含混地喊了起來。“你們都變成鬼魂了,害怕什麼?你們完全可以把那些王八蛋吊起來吃掉,就像他們吃你們一樣!”
賽維塔不帶一絲笑意的微笑起來。
“別再繼續煩我了,你們這羣無能的懦夫去找他們吧,去復仇!”
他的盛怒和癲狂似乎讓鬼魂們短暫地感到了一點畏懼——總之,有很長一段時間,黑暗中都沒有再響起任何聲音。
賽維塔跪倒在地,心臟和肌肉以同樣的速度跳動,每一個神經都繃緊了,他還咬着他那破爛的舌頭,心底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直到一個聲音響起。
“因爲我們已經死了。”一個男人輕言細語地說。“死人是沒辦法離開的,除非得到允許。”
“允許?他媽的,你在和我講笑話嗎?”賽維塔揮舞着拳頭衝他嚷嚷起來。“你都死了,你還打算聽誰的話?你這個蠢蛋,走過來!”
死人非常聽話的依言照做了,而賽維塔其實完全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突然讓他‘走過來’,他的理智好像斷了線,又或者是癲狂佔據了上風。
總之,男孩現在很清楚自己的狀態不正常,可他需要這種不正常。
他非得讓理智暫時滾開點不可。
賽維塔開始觀察起那個從黑暗中走出的鬼魂,後者的面容極其猙獰。
他沒有眼睛,舌頭和下顎,僅存的半張臉也像是被人扔進過什麼機器裡攪拌了很久。他歪歪扭扭地站着,一些鐵鏈纏繞在他身上,深深地刺進血肉之中。
“你說你死了?”賽維塔瞪視起他。“哪個死人還能流血?”
“這裡是死者之城,孩子。”男人空洞地回答,這句話聽上去像是一句解釋,但其實根本就沒能解決任何問題。
賽維塔吐出舌頭,讓幾乎完全被咬爛的前端暴露在了空氣中:“別叫我孩子,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不知道。”
“我是亞戈·賽維塔里昂。”男孩昂起下巴,倨傲且滑稽地笑了一下。“我是帝皇的第八軍團午夜之刃的預備役,是康拉德·科茲手底下的阿斯塔特之一,你惹上麻煩了,明白嗎?”
“不明白。”鬼魂茫然地看着他,身形飄忽。
“也對,畢竟你們是死人嘛。”賽維塔故作大方地聳聳肩。“但我可以原諒你們,畢竟我都已經是預備役了,幹嘛要找你們這些死人的麻煩?所以別再他媽的一直對我講話了。”
他站起身來,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看見了嗎?我都快被你們逼瘋了,我的眼睛因爲一直在看你們的死法痛得要死。還有我的耳朵也是你們怎麼那麼多話?所有死人都那麼多話嗎?”
鬼魂靜靜地對他點了點頭,張開嘴,腐朽而漆黑的牙齒若隱若現:“仇恨.驅使着我們這麼做。”
“那就去報仇啊!”賽維塔咆哮起來。
“不行。”鬼魂說。“冤屈已被洗刷,仇恨已被鮮血磨滅,但我們還需要更多。”
他伸出一隻手,牢牢地抓住了賽維塔的右手。和鬼魂接觸的感覺幾乎等同於被刀刃切進身體,賽維塔面容猙獰地齜起牙,感到右手小臂那兒被人拿刀捅了進去,而且還在不停地攪動。
“我們還要更多。”鬼魂輕言細語道,並一把將賽維塔拉出了光中。“我們已經死了,他們也已經死了,但這世上還有很多貴族與幫派沒有死。”
“諾斯特拉莫上已經沒有貴族和幫派了!”賽維塔衝他吼道。
“其他地方有。”鬼魂說。他側過身體,另一個亡者走了出來。他頭髮花白,身體健碩,眼睛黑白分明,和諾斯特拉莫人沒有任何共同點。
“比如他來的地方。”鬼魂抓住賽維塔,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右手處傳來的疼痛愈發劇烈,愈發明顯。
“他來的地方都是奴隸主,午夜之刃的亞戈·賽維塔里昂。那些奴隸主們害死了他,還把他的孩子變成了怪物。你明白嗎,亞戈·賽維塔里昂?還有很多個世界,還有很多個貴族、幫派、奴隸主”
“而他們都沒有死,不像我們一樣,他們都沒有死。他們憑什麼活着,憑什麼不死?”
“我他媽怎麼知道?”賽維塔麻木地笑了。“你和我說這些有什麼用?”
“有用的,來自午夜之刃的亞戈·賽維塔里昂.”
鬼魂鬆開手。
“你可以替我們復仇。”
“向誰復仇?”
“那些人。”帶着滔天恨意,鬼魂如此回答。他的聲音開始模糊、變化,變成了一千萬個人共同開口的聲音,宛如雷鳴,震盪不休。
“那些製造出更多鬼魂的人,那些虐殺他人取樂的人,那些逼迫着人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人.你可以替我們復仇,亞戈·賽維塔里昂。”
“我有什麼好處?”賽維塔努力地吸了一口冰寒的空氣,他的聲音空洞,他的眼睛裡沒有任何東西。“我們先來談談這個好了,我替你們復仇能有什麼好處?你們總不能讓我打白工吧。”
男孩心中終於感到一點寬慰。
開什麼玩笑——如果真的還有那種人存在,那他們本來就不該活着。哪怕這些鬼魂不要求,他在加入軍團後也會這麼做的。實際上,他就是聽見可以這麼做才決定要加入軍團的。
這決定很草率,也可能很糟糕,賽維塔捫心自問也沒找出一個能解釋的理由來。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答應加入,但他現在明白了。
有些事根本不需要理由。
要他媽的什麼理由?那些人就是該死。
他們就是該死。
但他必須前往終結祭壇,如果去不到那裡,他就沒辦法完成這個貨真價實地見了鬼的‘第二十道手術’,他就沒有辦法加入軍團
所以,亞戈·賽維塔里昂一如既往地發揮了他身上那種街頭式的小小狡猾。
但是,鬼魂並未向他許諾什麼。
“沒有獎賞。”他說,眼眶中空無一物。“我們已經死去,我們無法許諾任何東西給你,亞戈·賽維塔里昂。而你其實也並不需要什麼獎賞。”
賽維塔幾乎被逗笑了——“你在說什麼爛笑話?我當然需要獎賞或者報酬了,我要去終結祭壇!”
“你已經在了。”鬼魂低沉地回答。
下一秒,狂風呼嚎,雷霆使晦暗的天空亮如白晝,那燃燒的氣味終於達到頂峰,撲面而來,塞滿脣舌鼻耳。賽維塔瞪大眼睛,發現一切的一切都逐漸消弭了。
無形之中,廢墟與鬼魂們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蕪且泥濘的大地,賽維塔仰起頭,看見五根粗糙且巨大的石柱。它們支起了一座宮殿,其內並無光亮存在,但那燃燒的氣味就是從內裡傳來的。
他低下頭,看向右手,羊皮紙卷此刻竟然自己攤開了。滾燙如岩漿,漆黑的火焰在其上狂舞。
“做好準備,你將面對真相,亞戈·賽維塔里昂。”
有,碼
重寫了三次,終於趕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