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帕多奇亞的平叛戰爭在夜刃們從天而降的第二十一個小時後結束了。
沒有任何有效的抵抗,沒有戰線拉鋸,沒有商議、合談、交流.對於卡帕多奇亞人來說,生與死之間的交界從未如此明晰過。
這並不是一個多選題,中間也沒有所謂的折中選項。投降,或者死,僅此而已。
大部分叛軍都被貶爲了奴工,軍官們則直接被處死,但也有幾個例外。帶頭將星球總督托拉斯·拉斯巴亞送來的幾名軍官獲得了赦免,他們免於了死亡,只是仍然成爲了奴工。
平民們也同樣爲此付出了代價,在軍務部的艦隊和殖民者艦隊抵達以後,他們將被送到其他星球上去,作爲開拓者,爲他們的罪孽贖罪。
物盡其用?
卡里爾搖了搖頭,將這個詞從自己心底抹去了。
適應新環境對他來說並不容易,雖然他的確已經完全適應了‘教官’的身份,但是,親自參與戰爭,則又是另一碼事了。
卡里爾會將這件事形容爲一種隱約的陣痛,每當他快忘記它時,它便會突兀地爆發一陣,好提醒他它的存在。
“老頑固.”低沉地嘆息一聲,卡里爾自嘲地笑着搖了搖頭。
他面前有兩條路,一條舊,一條新。做出選擇並不難,可如果這兩條路都是正確的,他又要怎麼選呢?
離得近的船員被他的笑聲所吸引了,只是並未持續太久,他們的直屬上司用相當嚴厲的語氣呵斥了他們。
“有什麼好看的?繼續工作!你們這些懶骨頭,沒人用靴子踹屁股就不想動彈的傢伙!”
卡里爾聽見了這句話,他的笑容因此轉變成了一種略帶無奈的苦笑。半分鐘後,一個雙腿均被仿生義肢替代的老人走到了他面前。
他沒有頭髮,光禿禿的腦門和額頭上有着駭人可怖的粗大傷疤。他曾經應該很強壯,過往體魄留下的遺產還在這具年老的身體上頑強地運作着。
老人雙眼圓睜,聚精會神地瞪着卡里爾,看上去很沒禮貌,可實際上,特里德西亞號的艦長吉斯比爾·哈西爾看誰都這樣。
他視力有點小問題,又很倔強地不肯再來一次仿生手術。於是這便成爲了他的慣用表情,相當令人哭笑不得。對於他的船員來說,這個老人永遠是令人望而生畏的。
“卡里爾大人!”老人用洪亮到接近噪音的聲音衝他大喊起來。“我們接下來去哪?!”
“.這得視情況而定,艦長。”卡里爾說。“我們最好先停泊一陣等待戰犬們的回信,之後再做打算。”
“明白!”吉斯比爾艦長大喊着點了點頭,他的嗓門還是保持着他那超出常人的平均值。在獲得了答案後,他便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了。不僅如此,他甚至連艦橋都沒有多待。
卡里爾看見他遠去的背影,心裡知道這位艦長又要去巡視他的船了。
吉斯比爾·哈西爾是個非常傳統的艦長,傳統到他每天都要花幾個小時的時間通過艦內的各處電梯與升降裝置來回巡視特里德西亞號的所有重要地段。
有時他甚至還會主動加班,船員們中有傳聞,說他們曾在規定的休息時間看見艦長像個鬼魂一樣遊蕩在引擎室外面,不停地檢查。這樣很好,實際上,是非常好。
卡里爾很喜歡和這些老派的人共事,這些人身上或許的確有這樣或那樣的缺點,但他們所擁有的一些東西,是時代進步也不能賦予所有人的。
這種東西比金子還要珍貴,而且並不能通過後天鍛鍊取得。你生來有就是有,生來沒有,就是沒有。
該發光的金子早就發光了。
低下頭,卡里爾開始翻閱他的戰術手冊。
在過去的三年中,軍團內試圖編纂書籍的人當然不只有範克里夫一個。只是,他所側重的點和範克里夫並不一樣。
範克里夫正在試圖改良夜刃內部原有的戰術與戰法,來讓它們可以和其他軍團產生良好的化學反應。卡里爾則不同,他的這本戰術手冊上記載的戰術都是新的,且都是從這三年間的某場戰役中脫胎而生。
例如他們在朦朧星域內針對某種異形的戰鬥,該異形種族極端殘暴,力大無窮,但科技水平趨近於原始,也只在一顆星球上活動。
夜刃們發現了它們,卻沒有第一時間發起全面進攻。實際上,在撤回斥候部隊後,他們便讓這顆星球上下了一場雨。蘊含着強烈催淚效果的化學物質從天而降,化作雨點襲擊了這個種族。
暴雨一直持續了一天一夜方纔停息,當夜刃們從天而降之時,大部分異形早就已經失去了活動能力,要讓它們死去自然也就不費吹灰之力了。由此,這個戰術被開發出了另一些版本。
比如,將化學物質更改爲能夠使人失去視力卻放大其他感知的毒素,並在夜間對不願歸順或叛亂的星球使用,在它生效之後,夜刃們纔會出動。
只需要幾個小時,敵人就會陷入徹底的瘋狂之中。戰爭百無禁忌,使用這種方法或許會爲人不齒,可夜刃們並不在乎。
除去這一系戰法以外,還有針對跳幫的快速突襲戰術,以及獵殺小隊們最爲鍾愛的潛行-破壞-斬首心理戰等一系列和公平對決徹底無關的戰術。不過,這倒也並不意味着夜刃們只擅長打那些能夠恃強凌弱的戰鬥。
翻看它們的空隙,卡里爾的眼角餘光注意到了一抹在他面前數據臺上亮起的藍光。他搶先一步擡起手按了上去,在生物識別成功以後,‘有通訊’的機械音提示方纔姍姍來遲。
藍光匯聚,安格朗抱着雙手的半身像出現在了卡里爾面前。由於距離原因,他的形象有些模糊,但這並不妨礙卡里爾看見他身上沾染的血跡。
注意到他的眼神,安格朗便解釋了一句:“我親手處決了幾個貴族.場面有些血腥。”
卡里爾瞭然地點點頭,沒有做出任何評價。安格朗則沒有寒暄,快速進入了正題。他花了幾分鐘講述戰犬們的成果,以及一個讓卡里爾有些始料未及的消息。
“——我對剩下的三顆叛亂星球發佈了戰爭通知,告訴他們,戰犬即將和午夜之刃聯合進攻他們。但他們願意無條件投降。”努凱里亞人面色有些古怪地說。“他們只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咳”安格朗輕輕地咳嗽一聲。“他們希望第八軍團離他們遠一些。”
卡里爾微微一怔,隨即啞然失笑。
“看來我們的名聲終於走到這一步了。”他不乏自嘲地聳聳肩。“不過,這倒也算得上是好事。如果進一步發展下去,說不定我們能有朝一日僅靠幾句話就讓一個世界歸順。”
“但你不認爲這樣付出的代價有些太大了一點嗎,卡里爾?”安格朗意有所指地說。哪怕是隔着遙遠的距離,只能依靠全息影像互相溝通,他雙眼中的擔憂都絲毫未減。
“對於某些事來說,代價是個沒有意義的詞,安格朗。”卡里爾輕輕地回答。“第八軍團中的每一個人都做好了覺悟,他人的眼光和我們無關.我們本來就是黑暗中的利刃。”
“我尊重伱們的決定,但是好吧,平民的想法固然無關輕重,其他軍團呢?”努凱里亞的角鬥士面帶憂色地搖了搖頭。
“這幾年裡,我和不少人都見了面.不是每個人都贊同第八軍團的做法。實際上,有些和康拉德素未謀面的人已經開始將他當成某種恐怖分子了。”
卡里爾不動聲色地眯起眼睛。
“嗯——”他點點頭。“——你可否接着說下去?如果吐露出他們的名字不會讓你感到困擾的話。”
“你的話聽上去奇奇怪怪的”安格朗忍不住皺起了眉。“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而已,你怎麼表現得好像是要記住幾個名字似的?”
“我的確要記住這些名字,如果你願意說的話。”卡里爾不置可否地說。“比起讓矛盾在沉默中愈演愈烈,我認爲,還是讓它們早點在溝通中被解決比較好。”
安格朗沉默了片刻,他思索着,但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我不能告訴你這些人都是誰,卡里爾。”角鬥士略顯嚴肅地說。“雖然我不贊同他們的想法和意見,但這些話畢竟是私下交流。我不能做一個告密者。”
“我理解。”
“不過.”
安格朗若有所思地擡起手,撓了撓自己的頭。他轉過身,朝着視野外的某人招了招手,並和那人快速地交談了幾句。
卡里爾耐心地等待着,沒有言語。數分鐘後,仍然皺着眉的安格朗將目光轉了回來。
“你們接下來準備去哪?”他問。
“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會回一趟諾斯特拉莫。”
“啊,那麼這就好辦了——”安格朗看上去顯而易見地鬆了口氣。“——你可以順路去一趟暴風星域,我會發給你一個座標的。還好我來卡帕多奇亞之前去了一趟泰拉.”
角鬥士一面繼續朝着鏡頭外招手,一面忍不住地抱怨了一句:“說真的,卡里爾,你有沒有覺得跨星系交流實在是有點太費勁了點?”
“或許你可以嘗試一下靈能通話。”
“啊,不,這個還是算了。”安格朗直截了當地說。“如果不是有必要,我連導航員都不想要。”
卡里爾微微一笑,不再說話了。數分鐘後,他接收到了一個座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