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爾·泰無言地望着眼前的這片廢墟,感到一陣冰冷從身體某處緩慢地涌起。它一點點地擴散,並逐漸變成了一種足以摧毀他理智的憤恨。
他摘下頭盔,深吸了一口氣。塵埃與灰燼的氣味撲面而來,在懷言者的臉上製造出了一片低沉的陰影。他擡起頭向左望去,然後是右邊。他環視四周,一遍,兩遍,三遍.
在長久的沉默後,安格爾·泰低沉地嘆了口氣,這聲嘆息是如此悠長與死寂,像是棺材蓋與棺材本身互相摩擦,試圖蓋合所發出的可怕聲響。
他彎下腰,半跪在地,用手指撈起了一把灰燼。他無需目鏡的幫助也能分析出手中這些灰燼到底是由什麼組合而成——建築物,骨灰,刻滿經文的羊皮紙卷.
除了這些,還能是什麼?
除了這些,完美之城還有什麼?
懷言者站起身,再次環顧四周。這次,他將注意力放在了他的兄弟們身上。
多數人都沉默不語,少數人則彎下腰,像是失去工具的農民一樣用雙手在廢墟中挖掘了起來。安格爾·泰還能聽見一些自言自語聲,唸誦經文,或是乾脆地低呼奧瑞利安之名
無所謂了。
完美之城已毀。
“在軌道上觀察的時候,我本以爲情況會有所不同。”一個聲音在他背後響起。“從軌道上看的時候,完美之城彷彿依然矗立。”
安格爾·泰默默地轉過身,看見一張刻滿了經文的臉,和一雙隱含悲傷的眼睛。
“首席牧師。”懷言者低下頭,以表他的尊敬。“我以爲你會晚點來。”
“再晚能晚到哪裡去?”被稱作首席牧師的人搖了搖頭。
“全體懷言者在得到了那個消息後都直接衝進了亞空間,不光是你們,我們也是。還有第二十三遠征艦隊.所有人,安格爾·泰,所有人都回來了。瘋子一樣在亞空間內橫衝直撞,我親眼看見很多人丟了命。”
“他也在嗎?”懷揣着一點希望,懷言者如此問道。
“他當然在。”首席牧師擡起頭,看向天空。“奧瑞利安正朝此奔赴但我要你提前做好準備,安格爾·泰。”
準備?準備什麼?懷言者沒有發問,他也無需發問,他們的首席牧師總是能洞悉人心。果不其然,他在下一秒就爲安格爾·泰解釋了起來。
“你應該在抵達軌道的過程中看見那兩支艦隊了,面對我們發起的通訊請求,他們卻沒有回答。他們在這裡,但他們拒絕和我們溝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就是一種回答。”
安格爾·泰沉默了一段時間。
“.我不願相信這種事。”他說,臉孔看上去彷彿一個漩渦。“極限戰士和午夜之刃怎麼可能聯合起來做這種事?”
“事實勝於雄辯。”首席牧師說。
他的右手還握着他的權杖。它看上去彷彿小一號的啓明者,靈能的弧光在這一刻順着他手指攀附之處流動了起來,宛如活物。
“數十億信徒,十六座城市,一整顆星球兇手甚至沒有隱藏自己,你觀察過廢墟了嗎,安格爾·泰?看看這些灰燼和埋葬其中的彈殼.”
首席牧師擡起手,用權杖的尾部狠狠地擊打了地面一次,有如鞭打般響亮,又如落石般沉悶。
他的權杖深深地插入地面之中,灰燼上涌,被靈能牽引着散開了,埋藏於其中的細微痕跡則在這一刻暴露無遺。
安格爾·泰的眼睛看見了許多種彈殼,以及一些他所熟悉的武器留下的灼燒痕跡。懷言者的臉孔被屬於首席牧師的靈能光輝照亮了,另一些陰影卻從光輝之下開始浮現。
他握緊雙拳,眼角有細微的顫抖產生。數秒後,他沉重地點了點頭,並帶着他的連隊成員轉身離去了。首席牧師站在原地,深陷於塵埃與灰燼之中凝望着他的背影。
風聲呼嘯而過,他那張佈滿經文的臉上緩慢地誕生了一抹微笑。
“快來吧。”他低下頭,對地面呢喃。“奧瑞利安,來見證真相,來見證僞神的殘暴”
——
“又有新的通訊請求了,原體。”馬裡烏斯·蓋奇說。“來自懷言者第六遠征艦隊,我們要回應嗎?”
“拒絕。”羅伯特·基裡曼說。
他揹着手站在馬庫拉格之耀號的艦橋之上,銀河間暗淡的光芒透過極端強化後的玻璃灑在了他的頭頂,讓他的髮色在某一個瞬間回到了當年的模樣。
可惜,這光芒很快就離去了。他的頭髮再一次恢復成了淡金與慘白二色。奧特拉瑪之主曾經失去過一些東西,它們給他留下了印記,極其明顯,任何人都能捕捉得到。
透過舷窗,基裡曼凝視着這顆藍綠色的星球,眼前再次浮現出了數個星期之前的景色。他想起那些行軍,那些轟炸與謀殺
它們疊在一起,使羅伯特·基裡曼的胃部產生了一陣明顯的抽搐。
奧特拉瑪之主皺起眉,以意志力壓下了這陣不適。他保持着平靜的表情,緩步離開了艦橋,來到了一個單獨的房間。
馬庫拉格之耀號上有很多這樣的戰術推演室,其中只有一間真正地屬於基裡曼,但他可以隨時使用它們中的任何一間。
他來到那寬大的戰術沙盤推演桌前,用手指驗證了生物編碼。藍光亮起,在光芒之中,完美之城被科技的力量重建了。
十六座大小不同的宗教城市在羅伯特·基裡曼眼前展露起了它們的細節。不管每座城市具體構造如何,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它們最宏偉,最豪華的建築物一定都是一座教堂。
這些教堂中的每一座都足以讓基裡曼從前見過的宗教建築黯然失色,而奧特拉瑪之主不想去細究洛珈到底在其中投注了多少心血。
他如今是毀滅者,當他扮演着這種角色時,他很難去和建造者感同身受。
基裡曼繼續觀察了它們一會,直到這間戰術推演室的大門被打開,他方纔中斷自己的思考。
馬裡烏斯·蓋奇再一次走了進來,第一戰團長相較於二十多年前並沒有明顯的蒼老,只是髮型有了明顯的改變。
他那爲了戰爭而留的短髮現在短到了另一個新的極限,幾乎讓人能看見頭皮。兩道貫穿傷從額頭蔓延到了後腦,很是猙獰。
基裡曼看向他的朋友與子嗣,並毫不意外地在後者的臉上捕捉到了一種嚴肅。
“是他?”
“是的。”蓋奇緩慢地答道。“他要求與您和衆刃之主見面。”
“就這樣?”
“.就這樣,原體。”“很好。”基裡曼說。“通知僕役們讓他們準備好,我要着甲。”
四十六分鐘後,他乘着一架雷鷹抵達了完美之城的廢墟。艙門徐徐打開,洛珈·奧瑞利安就那樣站在他面前。手持啓明者,金色的戰甲反射着強烈的太陽光。
他的皮膚同樣也是金色的,數千句由科爾奇斯語言寫就的禱文在他的皮膚上閃爍着,它們由金色的墨水寫就,將他的皮膚從白色變成了如今這樣的淡金之色。
基裡曼看着他,並未說什麼。二十名極限戰士從他身後的雷鷹中走出,他們頭戴覆面鷹盔,身穿精工護甲,手持武器,但並未被啓動。
洛珈看着這一切,表情夾雜着憤怒與困惑。他上前一步,在懷言者們的注視下以一個相當冒犯的距離逼近了奧特拉瑪之主。
“只有你?”大懷言者在廢墟之上低聲詢問。“他呢?我要見到所有兇手。”
“康拉德很快就到。”基裡曼說,他保持着面無表情,聲音也很平靜。
“沒有否認自己是兇手,是嗎?羅伯特?”洛珈·奧瑞利安笑了,他緊緊地握着啓明者,卻沒有將它揮出。
他轉過身,揚起沒有拿武器的那隻手指向了城市的另一端,他開始如數家珍地爲羅伯特·基裡曼介紹每一處廢墟。
他用昔日的記憶在這片灰燼中辨識出了往日的影子,人羣中的安格爾·泰愈發悲傷了。懷言者們一個連隊一個連隊地站在了夕陽之下,肩挨着肩,腳碰着腳。
他們是沉默的灰色礁石,深陷於慘白的灰燼之中。
每個連隊的旗幟都被儀仗隊高高地舉了起來,磨損程度各異的旗幟在空氣中飄揚,沾染灰燼。然後是遠征艦隊的旗幟,軍團的旗幟.
一種異樣的氣氛開始蔓延。
“那邊是貿易區,每日清晨,都會有小販拉着農作物來此售賣。新鮮的蔬菜或肉製品,牛奶,水果,以及他們自己手工釀造的飲料或零食。”
“貿易區旁邊是一個廣場,廣場上有帝皇的金像和他的十句話語。孩子們會在金像之下玩耍,兩棵大樹會在此投下陰涼,遮蔽正午時分的陽光。”
“再往後是學校,教堂,居民區.城外是成片的農田,每當夕陽西下之時,從遠處山脈吹來的風會讓它們變成一片金黃的麥浪”
洛珈出神地敘述着,此刻,他的神情是溫柔的,哪怕他正緊握着武器也是如此。他講話的語調更爲溫和,毫無敵意與怒意,彷彿只是在講述一個故事。
羅伯特·基裡曼沉默地聽着,並不做任何評價。他們頭頂傳來一陣氣浪噴涌聲,數分鐘後,一架雷鷹緩緩降落。
它的邊緣還帶着急速降落產生的焦黑痕跡,但它本就被塗裝成了一種陰鬱的午夜藍,這種顏色對它並無任何破壞。
艙門打開,康拉德·科茲緩緩走出,與羅伯特·基裡曼不同的是,他沒有帶衛隊,一個人都沒有。
安格爾·泰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描述這個場景——他本該爲這個場景感到激動的,三位神子並肩站在一起,叫人如何不爲之激動?
但他做不到這件事,於是他開始觀察那兩位原體。得益於他頭盔目鏡的放大功能,以及他身爲鋸齒烈陽第七突擊連連長較爲靠前的站位,他得以清晰地看見了兩名原體的樣貌。
羅伯特·基裡曼的皮膚是一種健康且驕傲的白色,他的眼睛是湛藍色的,本該美麗,此刻卻顯得毫無人之情感。深邃的像是正午時分的海平面。
康拉德·科茲則要陰鬱很多,傳說中除惡務盡的衆刃之主的皮膚是一種極端可怕的慘白,死去多時的人都不可能擁有這種膚色。他的眼睛完全漆黑,像是黑曜石或黑瑪瑙石
但並不像人。
他們都不像人。
他們都太平靜,太泰然自若,只有洛珈·奧瑞利安不同。安格爾·泰將目光投向他的原體,看見一張正因激動而逐漸染上赤紅的臉。一張充滿人性的臉,懷言者的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陣安慰。
“你們怎麼能做這種事?”在遠離懷言者的地方,洛珈低語了起來。“我知道你們或許對我有誤解,但你們怎麼可以做這種事情?數十億人被火焰化作灰燼,他們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城市一同變作廢墟,這是什麼樣的暴行?”
他擡起頭,看向康拉德·科茲,又看向羅伯特·基裡曼。他的表情扭曲了起來,赤紅的顏色在其上蔓延——而且,哪怕不需要眼睛,你也能看出原體的憤怒。
人類對瘋狂有很多定義,其中自然包括因憤怒而失去理智,陷入瘋狂。洛珈·奧瑞利安此刻就站在瘋狂的大門面前,他的右手已經揚了起來,啓明者閃着光開始嗡鳴。
無需多言,如果他得不到一個合理的解釋,他一定會揮下它。
而康拉德·科茲和羅伯特·基裡曼呢?他們解答了洛珈的疑問嗎?
沒有。
他們仍然沉默不語。
那麼,洛珈揮下了啓明者嗎?
同樣沒有。
安格爾·泰發出了一聲震驚的急促叫喊,他聽見許多相同的聲響。灰色的礁石被撼動了,被一個身穿灰色長袍的矮小老人所撼動。
他自衆刃之主的雷鷹中走出,手持金色權杖,步態緩慢,在原體們中間顯得像是一塊石頭那樣不起眼。
但他們此刻都看着他,洛珈的凝視尤爲劇烈。數秒後,大懷言者用喘不過氣般的聲音說了一句話,細如蚊蠅。
“.這是什麼意思?”
馬卡多平靜又悲哀地看着他,緩緩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