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說了什麼?”洛肯問。
他披着件灰色的長袍,雙手緊緊地交疊,握在一起,手背上有青筋暴起。
塔裡克·託嘉頓坐在他身邊,赤裸着上身,正在接受一個醫療機僕的治療。他的後背受了一道難以恢復的傷,需要不斷地清創,剔除掉腐爛的血肉。
這個過程很是痛苦,不過,對於阿斯塔特來說,疼痛絕非難以忍受之物。他們在接受改造手術後便蛻變成了只爲殺戮而存在的戰士,疼痛本就是戰鬥的另一面。他們早已習慣。
他們真正不能拒絕的,恐怕只有因病痛變得虛弱。這件事是任何戰士都無法容忍的,戰士都是爭強好勝之人,若有人接受自己因病痛而變得虛弱,便等同於接受自己變得軟弱
失去好勝心的戰士,就不再是戰士了。
但是,疼痛,這就是代價——這就是你要和復仇之魂上的那些東西作戰的代價
它們從濃霧中躍出,帶着刺鼻惡臭。膿毒是它們的名字,血腥是它們的慾望。這羣不潔之物能輕而易舉地撕爛陶鋼,吞噬其中血肉。毫無疑問,它們是怪物中的怪物。
此刻,坐在他們對面,被洛肯進行了追問的荷魯斯·艾希曼德也艱難地繼續講了下去。
“他說,他被毀掉了,還有他的榮譽和功績,以及我們都被毀掉了。”
“被誰?被什麼東西?”洛肯再次追問。
他的太陽穴在跳動,手指與手指之間互相摩擦,骨骼因力量的累積而發出了咯嘣的響聲。
塔裡克·託嘉頓嘆息一聲,轉身示意機僕離開,便擡起手拍了拍洛肯的後背:“你先冷靜下來,洛肯,然後我們再來繼續談。”
“我已經很冷靜了。”影月蒼狼面無表情地說。“到底怎麼纔算冷靜,兄弟?”
“你需要剋制。”託嘉頓將他的臉板正,迫使他和自己對視,表情非常嚴肅。
“聽我說,洛肯,伱必須剋制自己.這很難,我知道。但如果我們不理性,我們就無法保持理智。我們需要理智來幫助我們撐過這場災難,幕後兇手會付出代價,儘管他的真容現在還不明晰,可我們不是已經有了一個懷疑對象嗎?”
洛肯在沉重的呼吸中點了點頭。
“艾瑞巴斯?”
小荷魯斯念出那個名字,皮肉扭曲,面容在剎那間從悲傷化作憤恨:“是的,就是他.他那該死的辦法,還有那些該死的土著。”
“還有該死的艾澤凱爾·阿巴頓。”洛肯冷冷地說。“別忘了他,艾希曼德。以及你自己,你當時不也支持他嗎?現在看看我們得到了什麼?”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塔裡克·託嘉頓強勢地進入他們的對話,將一場可能的爭吵或衝突扼殺在了無形之中。
他皺着眉,顯得憂心忡忡,過去那個總是歡樂的,喜歡講笑話的塔裡克忽然就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嚴肅的人。
“讓我們着眼於未來,明白嗎?接着說吧,艾希曼德。”
小荷魯斯躊躇着猶豫了片刻,他的表現讓洛肯更顯厭煩,託嘉頓卻帶着耐心,並未催促。數分鐘後,小荷魯斯終於開口,且表現得像是如釋重負。
“他說,有個怪物或之類的什麼東西,要在他死後偷走他的身體。那東西會披着他的皮囊,用他的名字去做邪惡之事。他還誇獎了你們,說你們遠離他這件事做得很好”
洛肯低下頭,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託嘉頓不復平靜,從喉嚨裡扔出了一聲突兀的聲音,並急速仰起了頭。
“一點都不好。”洛肯沉悶地說。“我們失職了,只有你沒有,艾希曼德。”
小荷魯斯的臉上露出了一個蒼白的微笑,他們剛剛的小小爭執消失了。在這個瞬間,他們彷彿又回到了過去。但是,在下一秒,他們便被小荷魯斯的話拉回了現實。
“然後是艾澤凱爾。”他無情地繼續講述。“他說艾澤凱爾會因爲自己的固執將整個軍團帶到深淵裡去陪他,他語氣裡似乎並不怪他。”
“父親當然不會怪他了。”託嘉頓輕輕地說。“但我們會的。沒人可以在犯錯後不受懲罰,他的一意孤行讓父親付出瞭如此慘重的代價所以他必須死。”
洛肯放下手,擡起了頭,爲他兄弟這段冰冷的話感到了一絲不知所措。
“幹嘛那麼看着我?”塔裡克·託嘉頓不帶笑意地對他微微一笑。“你剛剛不是滿心憤怒嗎,洛肯?做好覺悟吧,只有憤怒是不夠的。”
“阿巴頓和現在仍然待在復仇之魂號上的那些人已經不是我們的兄弟了,你我都清楚那艘船現在變成了什麼模樣。而他們選擇了留下,那麼,他們便只是吾等之仇敵了”
“.你說得對。”洛肯甕聲甕氣地回答。 他有點惱火,顯而易見,但不是衝着託嘉頓去的,而是衝着自己。
“那麼,你呢?”託嘉頓又問小荷魯斯。“你是我們中唯一一個趕到了他身邊的人,艾希曼德。他對你說了洛肯,說了我,還有阿巴頓。別告訴我他唯獨漏掉了你。”
“他讓我活下去。”荷魯斯·艾希曼德說。“他說,我必須活下去,因爲我要見證這一切,並講述這一切。”
“好崇高的職責。”託嘉頓說,略顯哀傷地笑了。
他大概是想開個玩笑的,但沒能成功。那句崇高的職責聽上去本該帶着點輕微的嘲諷,現在卻更像是一種並不如何明顯的安慰。
“但是,他要讓我見證什麼?”小荷魯斯略帶茫然地問。“他還說我是最後的荷魯斯之子,這又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塔裡克,我真的不懂。”
“一切。”洛肯低聲說道。“那個偷走他身份與名字的東西的死亡,阿巴頓和他那羣背叛者的死亡他要你見證這些事,然後將它們講述給其他人。他想讓你替他恢復被污損的榮光,艾希曼德。”
“但我不是最後一人。”彷彿是預感到了什麼,小荷魯斯繃緊他的臉,看向他的兄弟們。“我不是,對嗎?我還有你們。”
洛肯與託嘉頓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們現在只是影月蒼狼了,兄弟。”託嘉頓說。
“什麼?”
“我們都曾經立下過兩份非常重要的誓言。我們曾立誓效忠帝皇,捍衛帝國真理,無論敵手是誰,都將堅定地對抗帝國的敵人,無論內外我們做到了這份誓言,但你沒有,你曾想過拋棄它,別否認,我知道你有。”
小荷魯斯沉默着點了點頭。
“但是,我們還立下過另一份誓言。這一份只有你做到,不管是我,洛肯,還是那個愚蠢的阿巴頓都沒有。”
塔裡克·託嘉頓說完這句話,忽然沉默了幾秒,隨後竟然放聲大笑起來:“在水景花園!你還記得那天晚上嗎,艾希曼德?你哭得像是個孩子,然後跟着我和阿巴頓念誓詞。你還記得它嗎?”
“我記得。”荷魯斯·艾希曼德顫抖着說。
“我將永遠忠於荷魯斯,我將保護他,在他需要時給他建議,將所有試圖傷害他的東西統統殺死。我是他的兒子,因他的血重生,也將永遠站立於他身側。”
“所以我們是叛徒,是荷魯斯之子的叛徒,但你不是。”託嘉頓收斂笑意,如是說道。“所以你終將孤身一人走到最後.你不能死,也不會死,艾希曼德。你必須活着,然後去告訴所有人我們的故事。”
“這太難了,兄弟”小荷魯斯隱含哀求地看着他,託嘉頓搖了搖頭,拒絕了他。
於是他又看向洛肯,誰知後者的反應居然更爲劇烈。他離開長椅,衝到小荷魯斯面前將他從座位上拎了起來。
“別給我擺出那種表情!”洛肯瞪着他吼道。“也別管它難不難,做就是了!”
“可是——”
“——可是什麼?閉嘴!你這蠢貨最大的缺點就是想得太多,泰拉在上,就那麼一次,把那些見鬼的想法從你腦子裡扔出去吧!”洛肯衝他囔道,已經揮舞起了拳頭。
“他讓你活下去,那你就活下去。他讓你講述一切,那你就講述一切!活下去,明白嗎,艾希曼德?我要看見你出書,就和那個第八軍團的記述者貝爾洛斯一樣,一直出書!”
洛肯忽地放緩語氣,鬆開了手,給了小荷魯斯一個重重的擁抱。如此突然,如此令人始料未及。他將頭放在他兄弟的肩膀上,小荷魯斯聽見他的聲音隱有顫抖。
“是的,這很難.但你是我們中最勇敢的人,兄弟。你勇敢到甚至敢回去面對他。我、塔裡克、和蠢貨阿巴頓都沒能做到這件事。只有你做到了,所以我拜託你,請求你.活下去。”
荷魯斯之子閉上眼睛。
“好。”他說。“我立誓,我將見證一切。我將見證那竊取吾等之父皮囊之物的死亡,我將見證復仇之魂和其上叛徒們的覆滅,我將見證影月蒼狼的榮光。我會把這一切都記下來,講述給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