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恩底彌翁停下了他揮舞雙劍的動作,非常突兀。這兩劍本該一劍刺中那惡魔的咽喉,另一劍刺中胸口的,但他停了下來。
已經沒有揮劍的必要了。
有熊熊烈焰從那呆愣住的惡魔身後猛地襲來。金色,如烈陽般升起,不過只是剛剛出現便令迷霧消散,黑暗褪去。
惡魔們開始尖叫——災厄!
它們不斷地吼叫着,痛苦到有如正在被肢解。
拉默默地放下手中劍刃,毫不意外地聽見了他主君的聲音。永遠如此,他會在戰爭開始時問候每一位禁軍,與他們單獨交談。
+撤出網道,在入口處駐防。康斯坦丁會告訴你們該怎麼做。+
+主君!+
+時日已至,拉。你曾有另一個命運,但你無需再遭此苦難。+
他主君的聲音從網道深處傳來,帶着冰冷,帶着無情。但他仍在解釋,如此便已經足夠。
+去殺戮。網道的深處正在碎裂,它究竟會破碎成何等模樣就連我也不會知曉,但我們仍可保住這最後一段,希望仍存。去爲我蕩盡邪魔,拉。+
“遵命,主君。”
保民官拉·恩底彌翁低聲回答,他將雙劍歸鞘,轉身開始奔跑,一如從前,一如其他所有人。
這支悍勇的軍隊在數小時前不發一言便衝入了網道中,試圖拯救人類之主。現如今,他們也將撤退至門前守侯,等待一次凱旋。
有人滿心疑惑,滿心擔憂,有人卻平靜如深淵寒鐵,毫不在乎惡魔們的慘叫。其中以金甲的衛士們數量最多,實際上,他們每一個都知道現在正在發生什麼事。
泰坦內暴躁的機魂破天荒地安靜了下來,神甫和機僕們唸誦着他們二進制的語言緊隨其後,寂靜修女們眼含熱淚地轉身離開,懸浮艇、裝甲車、摩托等載具的轟鳴聲前所未有地整齊劃一。
萬夫團跑在最後面,他們有默契,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但他們也有一點小小的私心。
至少此刻有,至少在這個時刻,他們擁有這麼微不足道的一點私心——他們想見證主君的偉力。
帝皇允許了。
於是他們看見了。
千百萬個惡魔如正在融化的蠟像般在他們周邊化作潮水,曾經噩夢般兇惡的無生者如今卻在無盡的苦痛與瑟縮中成爲了一灘灘崩壞溶解的血水。
無法抵抗,抵抗的下場便是死亡,但若放棄抵抗只會死得更快。其中那些最爲強大的存在還可狂怒咆哮,作爲邪神力量碎片之一的它們吠叫着褻瀆的語言,詛咒着禁軍們的主君。
火焰看似不做任何回答,只是灼燒着每一隻惡魔,使它們化作血水,化作青煙——然後,突然間,火焰的顏色便徹底地轉變了。
從金色變爲了漆黑的怒焰,暗紅做底,晦暗如血。黑色的雪開始在網道內飄蕩,狂風漸起,期間還伴有雷鳴。地面變作了黏膩的泥沼,黑得彷彿熄滅的太陽。
數不盡的冤魂從中伸出它們的利爪,將這些邪神的碎片帶往了只屬於冤屈亡者的世界
這下,就連強大者也開始不再狂妄。它們明白這是什麼,沒有誰比它們更清楚這種同樣出自混沌的極端力量意味着什麼。
但是,已經晚了。
它們來此,以爲自己能大快朵頤,能宣泄每一種屬於它們的極端情緒,但它們錯了。現在的網道里沒有它們的食糧,沒有活人可供殺戮或折磨
唯有殺戮,唯有復仇。
哀嚎聲開始轉變,在烈烈風中,咆哮與詛咒災厄的聲音逐漸被另一種聲音代替了,一種僵硬的聲音。在燃燒的怒焰中,死去的亡者們於此刻緩緩站起。
骨架熔爛,盔甲破碎,有些人失去半身或肢體,便由火焰補足。另一些則是被惡魔咬掉了頭顱的無首屍體,但同樣也可繼續戰鬥,怒焰捏造出了它們生前的模樣,栩栩如生般顯露原樣。
一張又一張纏繞着火焰的怒面,一張又一張掛着猙獰笑容的死者之面,就連機僕和平民也都存在其中.
復仇是公平的,它給予所有人機會。
而這並非結束,甚至談不上開始。那金色的烈焰又回來了,無數虛影從中衝出,身影不過數秒便已變得凝實,只屬於帝皇的靈能之火在他們的身軀上燃燒。
萬夫團、阿斯塔特、輔助軍。機僕、平民、機械神甫。怒焰與金焰混雜在一起,滿懷憎恨的復仇者與忠誠者們放聲大笑。
禁軍中死去的那些盡數披掛金焰,長矛猶如天上熾陽。他們一往無前地開始衝鋒,踏碎屍骸,踏入網道深處,去迎接他們的主君。
帝皇之子揮舞着他們的旗幟,曾爲父親刀劍相向,如今則再次並肩作戰。他們的盔甲不再華麗,變得熔爛,變得焦黑,手中利刃鋒銳卻尤甚從前,手起刀落間便是一場場屠殺誕生。
戰犬和他們的角鬥士部隊一如往日般配合無間,努凱里亞人與他們的兄弟姐妹站在一塊,他們來自羣山,來自雪地,來自森林,曾爲不公而戰,曾爲解放而戰,如今則只爲人類與復仇而戰。
此刻,他們身處泰拉,身處羣魔肆虐之地,卻依舊勇敢,依舊忠誠。
在他們身邊是暗鴉守衛的致命殺手,就算死後仍可遁入暗影,在燃燒的火浪中執行着殘酷的突襲。雙爪只要探出便是一次殺戮,腐臭的以太血肉濺上他們漆黑如墨的盔甲,卻沒能留下半點污濁。
極限戰士們位於側翼暢快殺戮,數量最多。或來自考斯,或來自家鄉的其他世界。他們沒有話要講,該說的話已經說盡了,只需殺戮即可。他們沒能守住自己的家鄉,卻仍可讓泰拉享有片刻安寧。
他們身邊是鋼鐵勇士與死亡守衛,鋼錘與死鐮並肩而行,以絕對的冷酷屠戮着人類之敵。兩支軍團過去鮮少並肩作戰,如今卻默契到可怕,鋼錘前腳砸落,死鐮便緊隨其後,立刻降臨。
輔助軍的精銳緊隨其後,一個被剝了臉皮,手腳爲黑焰所代替的軍士揮舞着他連隊的旗幟,帶領着亡魂跟上了阿斯塔特們的腳步。他們腳步輕快,猶如身負無物。
火蜥蜴們衝在最前方,手中致命的鉕素噴火器如今已消失的無影無蹤,他們一個眼神便能燃起火焰,伏爾甘之子們墨綠色的盔甲此刻已變得焦黑,其上龍鱗卻仍然閃亮。
機械教的神甫與機僕跟在他們身邊,哪怕是那些沒有裝載語言模塊的機僕如今竟也開始口吐人言,高呼歐姆彌賽亞之名,高呼復仇之言。
放眼望去,幾乎人人手持武器,身穿盔甲,唯有平民們不曾——但不要以爲他們會就此罷手。
若沒有武器,便使用拳頭。若拳頭無法擊敗敵人,便使用牙齒。
野蠻、原始、兇殘。可這不正是蠻荒時代的人類會使用的武器嗎?
在長矛和石斧未曾發明的年代,人類就是以此保護自己。正好,現在無需任何所謂文明與道德,那便退化吧。
退化至蠻荒年代,退化至三兩個野蠻人便敢於追逐成羣野獸的時代。退化至所有東西都要畏懼火焰和人類的時代。
看見人類出現便要跑,不跑,便要死。軀體會被吞噬,頭顱會被剃乾淨,作爲紀念品,骨頭被磨尖打利,製成武器,然後用來殺戮更多的同族。
就是如此,只能如此。
逃吧。他們獰笑。正如我們當初一樣。
他們一擁而上,撲倒正在燃燒的野獸,在它們的哀叫聲中抓住了那燃燒的軀體,啃咬、或者滑稽的拳打腳踢。 邪魔們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遭逢如此巨大的恥辱,它們怒極,試着繼續殺戮,但平民們卻彷彿無窮無盡。
殺一個,便有另外的兩個撲上來。殺兩個,便有另外的四個撲上來。永無休止,決不退縮。無畏到甚至令惡魔心生畏懼。
畢竟,已經死過一次,還有什麼好害怕?父親的仇,母親的仇,孩子的仇——這些仇恨沉甸甸的壓在心頭,化作漆黑的火焰。
那火焰告訴他們,已沒有畏懼的必要。
在這場邪惡的戰爭中,平民被殺得最多,可如今也回來的最多。有人身穿錦衣華服,有人身穿破舊的布衣,有人渾身鮮血,有人灰塵滿面.
他們曾經都有名字,但這名字現在不重要了,他們是人類,他們只有一個目標。
復仇。
神聖的、正義的、甜美的、暢快的復仇。
懷抱有無上憎恨,忍受折磨,從亡者的世界歸來,站在齊腰深的血海中,赤手空拳的面對邪神的野獸——
——“來啊!”
一個男人吶喊,聲音破碎到近乎吠叫。
他抓住一個惡魔,把它撲倒在地。那東西爲了遙不可及的生還而刺穿了他的胸膛,掙扎起身,想要逃跑。男人暢快地大笑起來,他追了上去,死死地抱住了惡魔,就此一同被黑焰帶走。
他旁邊站着兩位母親,一人正在哭泣,另一人則撕心裂肺地狂笑。
但是,無論是哭泣者,還是狂笑者,她們都沒有鬆開手。她們手中抓着一隻獵犬,後者試圖脫逃,卻被母親們硬生生地以手卡住了嘴巴,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火焰燒灼自己。
在她們身後,有一個穿着貴族長袍的男孩用全身力量砸爛了一具腐屍的頭顱,臉上似哭非笑。
兩個戰鬥機僕緊緊跟在男孩身後,胸膛上印着考斯的印記。本不該有任何自我意識的機僕如今卻發泄地吼叫着,死灰色的皮膚上纏繞着跳動的怒焰。
他們過去可能是死刑犯或沒有知覺與理性的克隆人,但他們現在什麼都有,至少,他們擁有了作爲人類該有的一切。
喜、怒、哀、樂——以及最爲重要的一件事,讓人類之所以成爲人類的一件事。
團結。
伱殺了我們中的一員,你便要償還。十倍償還,百倍償還,如若不夠,便繼續下去,直到我胸中怒火平息
如此無畏的奇景,本該少有,此刻卻在戰場各處不斷上演。可以稱之爲奇蹟嗎?恐怕不行,因爲正在這古老遺蹟中上演的事情不是奇蹟,只是一次怒火的釋放,是順理成章之事。
人類是會瘋的。
你把他們逼迫到了極點,他們就是會發瘋。腎上腺素,怒氣上涌,眼睛通紅——然後行使暴力。
那麼,這場戰爭呢?有人會爲它冠上正義或公理之類的名頭,也會稱它爲神聖之戰。
但歸根結底,它不過只是一次復仇。
爲父母報仇,爲孩子報仇,爲家園報仇,爲所有曾流過血的人報仇——天經地義,就是如此。
而網道深處還在不斷破碎,過去曾由靈族建造的古老造物此刻卻碎了個七七八八,連同機械教的血汗一齊化作飛灰。
只有少數迷宮般的曲折彎繞仍然存在,戰場爲此變得擁擠,惡魔們則朝着破碎的深處奔涌而去。
逃,必須逃跑,只有逃跑才能遠離這可怕的景象——它們過去不知恐懼,但它們現在知道了。於是這種感覺便立刻銘刻在了它們的心中。
而這些野獸們其中最爲狡猾的那些則試圖藉着迷霧離去,它們自以爲是,想拿同類做誘餌,以此通過迷霧回到它們最開始涌進這迷宮的地方,從那裡回到混沌的風暴中去。
但它們沒有機會,因爲迷霧中早有它們的同類於此等候。
爲首之魔曾名爲費爾·扎洛斯特,如今則是一隻身形巨大,頭頂猙獰雙角的人形惡魔。
皮膚慘白,裝甲扭曲,緊密地貼合在他如今的身軀上。灰燼倒懸,每一粒都是一把亟待射出的可怕子彈。
懸掛有利刃的蝠翼在脊背兩側猙獰的舒展,他的眼睛彷彿兩個黑洞,暗紅色的細密紋路在破碎過一次的臉上悄然盛放,如血腥之花。
面對羣魔,他無聲地冷笑,然後是標誌性的輕聲細語。報喪鳥開始爲它們報喪,報它們自己的喪。
“無處可逃。”
“前來領死吧。”
——
馬卡多猛地睜開眼睛。
他知道,他預案中的一個成功了。他爲此感到了一種冰冷的喜悅——他幾乎想親自去嘲笑那帷幕後的邪神們了。
殘害忠良,獻祭世界,計謀百出,機關算盡.又能如何?
你們終究只是躲在亞空間裡的寄生蟲。四個見不得光的東西,也想妄憑一羣骯髒的無生者,所謂的惡魔,所謂的邪神碎片來泯滅人類的希望?
在皇宮中,掌印者無聲地微笑。
皇宮外,狂風四起,土地翻轉,變作冰川。所有人都能察覺到,有某種事正在發生,就在這裡,就在這神聖的泰拉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