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卡多能聞到一種非常明顯的燃燒氣息,但那不是怒焰燒灼惡魔屍體,或鉕素火焰燃燒的氣味。
實際上,那是他自己的皮膚正在燃燒的味道——他的靈能正在逐漸走向失控。
親眼目睹一名神祇登神帶來的後果是驚人的,起初還不顯山不漏水,但很快便現出了全貌。如果他此刻敢於低頭直視自己的手掌,便會看見層疊的灰燼在高溫的作用下再度燃燒。
掌印者忽然想到一個不算多麼好笑的冷笑話。
火焰會把東西燒成灰燼,那麼,灰燼燃燒後是什麼?
答:馬卡多。
他笑了一下,儘管不算多麼明顯。他的視力還在,對於現實的感知也仍然存在,因此痛苦如影隨形。針扎般的疼痛從腦海中涌起,如潮汐般浪打着浪,絕不停息。
然而他卻並不在乎,只是再次催動靈能。
遠在殘存網道內的某一人給出了警告般的呼喊,馬卡多卻只是回以一個單音節。
現在,只有他能做這件事了。
當神祇前往殺戮場,要親手摧毀地獄。
當他的主君必須屏氣凝神在混沌的浪潮中披荊斬棘。
當所有人都正在戰鬥,正在死去時——只有掌印者馬卡多可以爲他們帶來更多情報或訊息,可以讓話語之間彼此轉述,可以讓指揮官與士兵重歸一處。
只有他可以在此刻承載起整個帝國的重量,成爲它的基石之一。
再一次。一如過去,他和身披金甲之人並肩而立,站在荒廢的泰拉大陸上遙望星辰。
從頭再來罷了。馬卡多想。他仍然在笑,沒有停止。
他的思緒開始升高,靈能化作保護的外殼,裹挾着他衝入了千子們的浩瀚洋,人類觀星者們的恐怖噩夢,千百年來無數智者夢碎之地。
他又看見了那些恐怖的圖景,這片可怕的汪洋對他從來就不友好。亞空間的狂怒變作一片駭人的蒼蠅朝他襲來,馬卡多揮舞想象出來的衣袖,將它們統統趕走。
一條怨毒的蛇在他腳下嘶嘶吐信,念出他的名字,還有一句詛咒。
“馬卡多!你將死無葬身之地!”
它惹惱了他。
掌印者分出一點注意力,把它悄悄地按死在了原地——在過去,他當然不會做這種多餘的事,但現在不同了,他有種強烈的自由感。
這種卸下肩頭重擔,重新獲取豪邁雄心的感覺,使他年輕時就已經很罕見的那點活力重新回到了心中。他帶着這點珍貴的活力繼續前衝,不一會兒便看見了他的主君。
頭戴桂冠的亞歐大陸野蠻人虛弱地捂着自己的傷口,一面燃燒力量維持卡里爾·洛哈爾斯最後僅存的那些記憶,一面還需讓他死去的子嗣之一在金色的火浪中四處征戰。
他們都看見了彼此,馬卡多甚至能從他主君那雙此刻好似琉璃般的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一個穿着白色長袍的年輕人,卻有一雙古井無波的平靜雙眼。
他們短暫地彼此致意,隨後就此別過。
無需交談,所有的事情都只需要一個念頭便能交待的明明白白。
他撲向那片金色的熱浪,它傷害着所有害人的蟲豸,卻對他沒有半點反應,甚至顯得溫和。其間英靈們訝異地看着他飄過,只有少數人才能勉強認出這個一閃而過的白色影子到底是誰。
他飄向火浪的最前端,很快便找見了人類之主的第十四子。
一如既往,一個巨人中的巨人。盔甲好似熔爛般掛在身上,一片漂盪的陰雲中潛伏着雷霆,在他身後烈烈狂舞。
他的面容被隱藏在白色的兜帽之下,過去好似枯萎般的白髮現在卻呈現出了一種純淨的顏色。他一手持着明亮的‘提燈’,一手握持金焰之鐮,大肆收割惡魔們的性命。
在他面前,它們只能逃,因爲此處並非可以獲得虛假生命的現世。在這裡被殺,就真的會死,不會再有一次獲得重塑的機會。
“莫塔裡安。”
懷揣着一點只有他自己才知曉的欣慰,馬卡多用他本來的聲音呼喚了身處金焰中的死亡之主。後者立刻予以了迴應,聲音卻聽上去像是一片遙遠的迴音。
“你怎麼會到這裡來?”死去的半神略顯悲傷地問。“難道泰拉已經——?”
“我過去可從未看見你如此情緒外露的時刻。”掌印者以一個笑話做了回答,並很快加以解釋,沒有賣弄惱人的謎語。“泰拉仍然安在,且將永在。是伱的父親讓我來找你的。”
“他受傷了.”
莫塔裡安握緊鐮刀,他的聲音陡然變得憤怒了起來。雷聲滾滾,從前依附在父親陰影下生存的孩子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威嚴。
終其一生,他都在反抗。後人或許會評價這些反抗毫無意義,但是,它們都爲此刻做了註解。每一次忍耐,每一次負重前行,每一次在生死之間對惡神怒吼
馬卡多安心地一笑。
“只是暫時的。”他說。“他可是帝皇。”
是的,這傷終有一天會恢復的。在心中,馬卡多如此說道。
“我想知道泰拉的情況。”莫塔裡安又說。“在這裡,我看不見現實裡的事,父親也不同我講,他根本就沒有多餘的精力和我們對話。”
“三言兩語可說不清它現在的情況,但我們還在戰鬥。”馬卡多說。“而且,我們將一直戰鬥下去,直到完全勝利爲止。”
——那麼,我們也一樣。死去的半神如是說道。
他的聲音在混沌的汪洋中形成了一片滾動的雷鳴,陰雲密佈。
只是殘魂也無關緊要了,質量遠比數量重要。名爲莫塔裡安的基因原體最爲寶貴、最爲正直的品質都在這裡了。他無愧於他的名字,也無愧於任何人。
馬卡多點頭致意,隨後立即離去。他是一個信使,他還要和很多人交談.
好比此刻,他離開了那片金色的熱浪與深綠色的腐敗瘴氣,又到了一處血紅的荒原。
亞空間內的奇景無窮無盡,卻鮮少有如此暴戾的。在猩紅天空的凝視下,馬卡多看見了他要找的人,而那人卻並未看見他。這是理所應當的,有些事一旦被剝奪就不會再擁有。
目盲的赤紅之王卻正在微笑。
“是你啊。”他在殺戮中轉過身來,雙拳染血,被活生生撕成兩半的惡魔屍體被他隨手扔下。“你好,馬卡多。”
“你好,馬格努斯。”
掌印者的問候終結在了無數聲咆哮中,它們是從天空中傳來的。他擡頭凝望,以人類的規則與習慣觀察起了馬格努斯的敵人。那是一羣身披盔甲的可怕惡魔,體型巨大,雙翼破爛,卻有遮天蔽日般的氣勢,且絕非單獨出現。它們的數量多到簡直要讓人絕望,卻只是讓馬格努斯面上的笑容變得愈發溫和。
怒焰一閃即逝,在枉死者們的齊聲禮讚中,馬格努斯舉起了雙手。
他身後有兩股勢力正在互相廝殺,一方多披堅執甲,面帶瘋狂。另一方同樣面帶瘋狂,卻顯得更加冰冷,攜帶有武器的人並不算多,但人人都可喚出怒焰。
這樣的戰鬥是可怕的,馬卡多心裡清楚,若沒有外力橫加干涉,這兩者力量恐怕可以一直糾纏到時間的盡頭.哪怕這裡其實沒有時間一說。
但是,他現在更想知道馬格努斯會做什麼。
答案沒有讓他久等。
馬格努斯開始唸誦真名——惡魔們的真名,以超越語言的方式唸誦。
這當然不是他過去挖掘到的知識,但他和枉死者們站在一塊。過去,他是加害者的一員,而他現在已經發誓要爲他們復仇,於是枉死者們給了回報。
仇恨的連結在只屬於他們的埋骨之地中層層上升,開始在浩瀚洋中進行無窮的回溯直到那些名字從並不存在的時間中傳回,被謀殺者雙眼赤紅地將加害者的名字告知了復仇者。
一個真名被說出,一道法陣便出現在天空之中,雖然並不能完全在混沌與它們主子的力量中獲得應有的效果,卻可暫時減緩它們的移動速度,乃至於思考的速度。
而這對於馬格努斯來說已經完全足夠。
他放下雙手,緊閉的雙眼後忽地亮起一陣火光。馬卡多聽見一陣低沉且洪亮的聲音,那是一個咒語,來自久遠的過去,來自羣星尚未被發現的年代
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一刻不停,以復仇之怒做底的法術一道道從虛空中涌現,馬格努斯沒有留手,他也不需要留手。
此處正是憎恨與復仇並行之地,他的力量堪稱無窮無盡,他的殺戮也永無盡頭。
然而,天空中卻傳來一陣厭惡的咆哮,一隻佔據整個天空的猩紅之眼朝下凝望了過來,其中帶着永不滿足的渴血慾望,以及,對馬格努斯所施行法術的厭惡。
“不喜歡嗎?”赤紅之王問。“那你就滾下來和我戰鬥好了。”
他的話讓掌印者驚訝不已,也讓那尊惡神詭異地轉怒爲喜,咆哮之間,祂竟慷慨地贈與了一道賜福,將它銘刻在了馬格努斯染血的衣袍末端。
“你變了很多,馬格努斯。”掌印者感慨地開口。“但你——”
“——人只有經歷過失去才能成長。”馬格努斯平靜地回答。“而我幾乎失去了一切,馬卡多。”
“或許並非一切。”馬卡多斟酌着回答。“你還有些子嗣仍然活着,阿澤克·阿里曼,伊斯坎達爾·卡楊,弗西斯·塔卡.”
“我已不再是曾經的第十五軍團原體馬格努斯了,馬卡多。”赤紅之王居然表現得無動於衷,只是雙拳緩緩緊握。
“現在站在你面前只是一個復仇者,一個枉死者復仇慾望的載體,一個代行者。”
他停頓片刻,忽然搖了搖頭。
“你該離去了。”曾經的愚者在殺戮場中安靜地說。“我聽見了泰拉上的聲音.”
他斬鐵截釘地給出一個判斷。
“有人在呼喚復仇,但那個聲音並不屬於生者,它聽上去像是福格瑞姆的聲音。可你我都知道,福格瑞姆不需要呼喚。”
馬卡多沉重地點點頭,視界就此回到了自己的軀體之中。他精通諸多秘法,這樣的術法也不過只是易如反掌之事。他睜開眼睛,看見了康斯坦丁·瓦爾多。
“掌印者。”
禁軍元帥向他問候,長矛仍然鋥亮,靠在懷裡。右手如焦炭般彎折着吊在胸前。兩塊木板,一條破布,如此粗陋的醫療措施卻出現在了他的身上,十足奇怪。
“我離去了多久?”馬卡多緩慢地站起身,身體依舊蒼老,但他拿回來的活力卻並未消逝。
“六十五分鐘。”瓦爾多說。“我討厭莫塔裡安的數字命理學,但這些巧合實在太多了.”
掌印者驚異地看着他。
“怎麼了?”禁軍元帥面無表情地問。
“你剛剛似乎開了個玩笑。”
瓦爾多搖了搖頭,嘴脣隱秘地彎曲了一下:“他與我們同在,這讓我感到.完整。”
“他在網道里。”馬卡多反駁。“你怎麼回事,瓦爾多?”
“我說的是連結。”禁軍元帥略帶炫耀地敲敲太陽穴,他的表現讓馬卡多更訝異了。
“你似乎突然有了一種古怪的樂觀,瓦爾多。”
“他爲我揭示了吾等的宿命,最終的宿命。”
金甲衛士緩慢地、無情地在他的臉上勾勒出了一個可怕的笑容。馬卡多知道,在四周的黑暗中,還有更多的萬夫團戰士正在探索此處。
泰拉已經被改變,復仇之魂浸入大地,將它變成了一片黑暗環繞的活地獄——而禁軍們絕不會爲此有半點動搖。
“什麼宿命?”馬卡多問。
他已經有了答案,但他仍然要問。
“護衛他,直到吾等爲他取勝。”康斯坦丁·瓦爾多驕傲地宣告。“吾等將立於他身側.從開始,到結束。”
掌印者點點頭,沉默片刻,忽然講出了一句笑話:“現在你會受到更多敵視,從他的兒子們那裡。”
萬夫團之首罕見地大笑起來,他早已破碎,現在卻再度完整——要使他完整,實際上也不需付出什麼代價,只需要他的主君給他一個使命即可。
掌印者再度閉上雙眼,將思緒連結至天空。
在那裡,有一名天使劈開雲層,降落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