憎恨一點點地填滿了澤爾的心。
它本該作爲他的助力,在胸膛中熊熊燃燒,助他度過眼前難關,可澤爾卻拒絕了它的幫助。
不,不行。至少現在不行。他如此告誡自己。
‘聖騎士’緊皺雙眉,用他後天鍛鍊得來的情緒控制能力強迫自己恢復了冷靜。他身處一片廢墟之中,四面八方皆是屍體。
有些是平民,有些是利塔特拉本地的防衛士兵,僅有少部分是澤爾殺死的弱小惡魔。
魔潮的大部隊早已前往其他地方肆虐屠殺,但凡只要有一點追求的無生者,都渴望新鮮的血肉,只有這些弱小到甚至被排擠的惡魔纔會選擇去折磨屍體。
它們作爲無生者的生活是如此悲慘,因此,澤爾乾脆出手幫助它們得到了解脫。
以暗影騎士們標誌性的沉默,他一一揮劍將這些畜生統統斬碎,隨着惡魔們的褻瀆行徑被他以劍終止,這片飽受摧殘的廢墟竟然也得到了罕見的平靜.
但這僅僅只是開始,澤爾還有很多事要做,還有很多惡魔要殺。
他對這件事心知肚明,並感到憂慮。只是,和他一起來的另一個人似乎卻並不這麼想。
阿卡帕提斯聚精會神地眺望着遠處,輕聲開口,滔滔不絕地說起了自己的分析。
“剩下的守備部隊多半已經撤退回到他們的軍營和地下堡壘裡去了,只要他們的指揮官不是個蠢貨,就一定會下達這個命令。或許我們應該找個高處瞭望一下,澤爾。”
“你說的‘我們’指的只是你吧。”澤爾冷笑着回答。“你最好把這個念頭扔出你的腦袋,阿卡帕提斯。”
“爲什麼?”
“因爲這根本不現實,你知道天空中現在有多少惡魔在來回盤旋嗎?一旦被發現,你必死無疑。”
阿卡帕提斯沉默數秒,不但沒有就此選擇安靜,反倒再一次開始了他的‘據理力爭’。
“那不然要怎麼做?難道就這樣跟在那些惡魔後面繼續前進嗎?我們已經離開教堂兩個泰拉時了,時間在流逝,就讓我去吧,澤爾。”
他期盼地回過頭,拍了拍澤爾的肩膀。用不着摘下他的頭盔,澤爾也知道,阿卡帕提斯現在多半正滿臉期待。
這沒讓他有什麼欣慰之類的情緒,反倒只升起了一陣嘆息的衝動——野蠻人的執着讓他想起了曾經的自己。
似乎每一個新兵都是這樣,心態還沒有完全脫離‘受訓者’和‘後輩’這兩種身份的影響。
他們所表現出來的執拗和對困難任務的主動承擔並非出自渴望榮譽,也絕不是因爲真的理解了自己的職責。
就比如阿卡帕提斯,他這麼做,其中大部分原因恐怕都只是因爲想要證明自己這種心態和慢性毒藥沒有任何區別。
“不行。”澤爾冰冷地回答,沒有流出半點情面。
“爲什麼?”
“因爲不行。”
澤爾扔下這句話,便邁步走出了廢墟。
他不想和阿卡帕提斯多費口舌,若是放在平日,或許他會對這種消遣很感興趣,可現在不行。
他也不是‘大人’那種混蛋,喜歡用言語和真相揭開他人心底的傷疤,看着他們流血然後樂不可支地大笑.
澤爾的態度讓野蠻人稍微有些愣神,顯然沒想到他會這樣做。但他很快就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態,並跟了上去。
這也是阿卡帕提斯身上最好的一種品質——他或許會短暫地受到情緒的影響,但他永遠都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麼。
就這樣,他們一前一後地開始了潛行,昔日所受的訓練和基因中的饋贈讓他們成功地沿着被鮮血染成紅色的破碎街道走了下去。
不幸的是,入目所及,皆是屍體,沒有任何倖存者。
利塔特拉放在整個帝國內也算得上是個安定的世界,儘管壓迫和腐敗無處不在,但至少活着的人都有飯可吃,不至於餓死.
而現在,這些東西已經全部消失。
平民們從家中被拖出,被利爪刨開胸腹,在巨大的痛苦和恐懼中被惡魔玩弄着死去,搞不好還要被惡魔嘲笑自己的信仰。
他們中的大多數甚至不知道自己爲何會遭逢如此厄運。
澤爾的胸膛中再次升起了一股怒火,卻轉瞬即逝。理性裹挾着職責的意義呼嘯而來,將怒火撞了個粉碎。
因此,他接下來所做的事情和‘泄憤’這兩個詞沒有任何關係。
他拔出火炬手,開始奔跑。阿卡帕提斯緊隨其後,也將他的槍端了起來。他們彷彿兩個幽靈般飄過了再無任何生命可言的廢墟,朝着魔潮疾馳而去。
但他們不會現在就施行神聖的謀殺。他們會那麼做,但絕不會現在做這件事。
之所以要將敵明我暗的戰術優勢拋在腦後,只是因爲他們聽見了從魔潮最前方傳來的炮聲與槍聲,人類所製造出的戰爭協奏曲正在染血破碎的利塔特拉上高聲奏響。
屍體和鮮血是它的音符,大炮與熾熱的槍口是演奏的樂器。惡魔們卻並非觀衆,而是另一種樂器。一衆‘音樂家’們正拿着他們各自的樂器對着這些褻瀆的無生者狂轟濫炸.
直到這個時候,澤爾這個時候才發現,他恐怕低估了利塔特拉的守備部隊。儘管這場襲擊事出突然,但他們已經進入了徹底的戰爭狀態,現在甚至能依靠一座堡壘暫時地和惡魔們打的有來有回。
澤爾不自覺地眯起眼睛,將這個不知道從誰那裡學來的習慣用在了觀察敵情上。
目鏡自帶的縮放功能輕而易舉地幫助他看穿了那一片充斥着魑魅魍魎的血肉磨盤,看見了一座正在苦苦支撐的灰色堡壘。
一隻拳頭在鋼鐵城牆上頑固地緊握,指間逸散着血紅的砂礫,積落成了一灘鮮血般的紅色。
澤爾瞥了它一眼,竟然感到一種異樣的熟悉。他當即便開始在腦海內找尋可能存在關聯的證據,很快便從十幾年前看過的一本軍務部徵兵手冊上的隻言片語找尋到了這個標記。
在他的記憶中,他又回到了那個血淋淋的房間裡,纔剛剛殺完十六個叛徒,正待在他們的屍體旁邊翻閱書架上的書
“紅沙之子。”在奔跑中,澤爾嚴肅地開口。“來自努凱里亞,在整個大遠征期間都一直擔任戰爭獵犬的輔助軍。在聖典頒佈後獨立了出來,成爲了一支獨立的軍隊”
“怪不得他們如此勇敢。”阿卡帕提斯略帶欽佩地說。
澤爾同意了這句話,但他沒有將它表述出來。
他暫時沒空去做這件事,此刻,他那寶貴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了魔潮後方。
那裡離他們不算遠,惡魔的數量相對來說也並不多,甚至僅僅只有一些懼妖存在。在它們中間,有一隻舉着長杖的鳥喙惡魔正在搖動它的法杖,腳下散發着瑩瑩藍光。
它不是那些強大的所謂萬變魔君,但也絕非什麼低階惡魔,澤爾意識到了這一點,卻根本懶得管它到底是什麼身份,他現在心中滿是殺意。
亞戈·賽維塔里昂有句話說得相當正確:如果你在戰場上發現了屬於奸奇的惡魔,記住,要優先處理它們。
澤爾舉起左手,將火炬手一把扔給了阿卡帕提斯。偵察兵略帶錯愕地接住它,尚未來得及說點什麼,便聽見了澤爾的命令。
“火力掩護我,打完就撤退,不要戀戰,從後方進入堡壘。”
“你要做什麼?”
“我要殺了它。”澤爾說。
扔下這句話,他便開始全力衝鋒。阿卡帕提斯甚至還沒來得及表達他對這個見了鬼的所謂‘計劃’的反對,便眼睜睜地看見澤爾衝進了魔潮。
野蠻人對此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咒罵,卻還是立刻舉起了火炬手。他打的很準,每一顆爆彈都能取得成效。這或許是因爲火炬手比他的槍要好一些,又或者,只是因爲他現在專注到了極點。
澤爾自然對他的想法一無所知,不過,就算他知道,恐怕也不會加以理會。
他已經將自己全部的心神都灌注在了這個簡陋粗糙的殺戮計劃之上,甚至不再去顧忌這會不會只是一個陷阱。對付這些來自亞空間的噩夢之鳥,純粹的暴力要比清明的頭腦好用的多。
他開始異常專注地進行殺戮。
康拉德·科茲的子嗣似乎天生就具備一種可怕且黑暗的專注力,只要他們願意,這種專注便能在如何揮舞利刃一途上爆發出璀璨的光輝。
此刻的澤爾也不例外,他不斷向前,劍鋒所指之下,懼妖們便紛紛倒下。粉的變成兩個藍的,藍的則消散在火焰之中
它們呱噪的尖叫聲很快便引起了那隻正在施法的奸奇惡魔的注意力。它詭異地伸長了鳥頭,隨後竟然倒了過來,以一個完全相反的角度看向了澤爾。
它難聽地嘶鳴一聲,手中長杖忽然搖動,一道熒光從其頂部徑直射出。澤爾以超凡的反應力躲過了它,熾熱的熔岩從他剛剛站立之處噴涌而出,很快便波及到了周邊的一衆怪物,將它們燙的屍骨無存。
這件事讓那隻奸奇惡魔顯得異常惱怒,不遠處的阿卡帕提斯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不由得升起了一股嘲諷的笑意——怎麼?伱的計劃裡沒有預料到這件事嗎?
他移動手臂,瞄準那根再次開始散發光彩的長杖,用力地扣動了扳機。火炬手內的機魂似乎感應到了他的殺意,槍火閃耀,野蠻人卻被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巨大後坐力震得倒退了兩步。
他清晰地看見了一抹黑焰閃過槍口,推動着那枚爆彈精準無誤地打斷了長杖,緊隨其後的四連發更是直接嵌進了惡魔的身體。
火焰燃燒,它痛極而吼,羽毛飛舞,尖叫着命令懼妖們前去阻攔澤爾——但它們哪裡攔得住他?真正強大的惡魔早就衝到魔潮最前方了。
澤爾疾步前衝,彷彿滑行般發起了這場突襲的最後衝鋒。懼妖們的攻擊無一命中,反倒被他在狂奔的間隙砍殺了不少。
眼見情況不對,它們居然開始逃跑,四散着離開了先前還拱衛着的那隻奸奇惡魔。此時此刻,澤爾和它之間已經再無阻礙。
‘聖騎士’舉起他的劍,乾脆利落地將它一劍梟首,甚至沒忘記從腰間武裝帶的一個暗格內掏出一枚銀質的天鷹印記,扔在它的屍體上。
在血肉融化的嘶嘶作響中,這場連突襲方纔算是結束,攏共甚至沒持續半分鐘。直到此刻,魔潮內的多數惡魔也仍然沒有意識到後方正在發生什麼事。
不過,就算它們知道,恐怕也不會多麼在乎。
它們可以短暫地聯手,但它們混亂的天性會爲每一次死亡而感到興奮。更何況這支魔軍內的多數惡魔都來自血神的領域,若是眼前沒有這座要塞,恐怕它們第一個要殺的就是萬變之主的僕從
趁着混亂,澤爾迅速地回到了阿卡帕提斯身邊,偵察兵立刻將他的槍還了回去,卻用了雙手。
澤爾古怪地瞥了他一眼,伸手接過了槍,倒也沒說什麼。
他的確看見了那些纏繞着怒焰的子彈,這從另一個側面證明了阿卡帕提斯的天賦,可是,隨之而來的還有另一個問題。
阿卡帕提斯尚未獲準回到諾斯特拉莫,這意味着他本不該如此隨意地喚出獨屬於復仇領域的力量。
澤爾思索着這個問題,沉默半秒,腦海中忽然閃過一道驚雷。
聖靈月。
這個詞引起了更多雷霆。
這個會足足持續一個月的節日到底存在了多久?那塊碎片.
原來如此,如果是這樣,那麼這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可是,如果是這樣,那麼,那二十五個小時的倒計時豈不是形同虛設?
澤爾本能地握緊火炬手,將槍掛回腰間武裝帶上的動作居然慢了半拍。關鍵時刻,還是他的訓練起了作用。
基因改造後得到的超凡體魄被日夜訓練帶來的冷靜意志全然掌握,澤爾擡起手,一把拉住阿卡帕提斯:“我需要你回去一趟。”
“什麼?現在?”
“是的,就現在,用你最快的速度。”澤爾嚴肅地說。“回去告訴克羅斯蒂利安隊長,碎片的復甦和聖靈月有關係,然後讓他把教堂裡的平民都撤出來!”
他嚴肅的口氣讓偵察兵爲之一驚,下意識地就要遵循他的命令,但他終究是有些疑問的。
“可是.那他們能去哪?”
“哪裡都可以,但不能讓他們待在教堂!”
澤爾罕見地低吼起來,說出口的話卻和他之前的想法大相徑庭,然而,這是有原因的。他接下來說出口的那句話讓阿卡帕提斯不寒而慄。
“除非你想看見一大羣被浸染了神智的狂熱信徒,手持利刃將仇恨的螺旋擴散至整個利塔特拉.!”
新兵二話不說,轉頭就跑,額頭上已經佈滿了細密的冷汗。澤爾從不說謊,更沒有對他說謊欺騙他的必要。更何況,他剛剛也親眼看見了怒焰的產生。
他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
他狂奔,呼吸格柵幫助他過濾了許多種怪異的氣味,但仍然有少部分進入了他的鼻腔,那邪惡的混合氣味竟然讓他產生了幾近窒息般的錯覺。
阿卡帕提斯立刻警惕了起來,能讓他都產生不適,而且還是在頭盔提前過濾的情況下.這和毒氣有什麼區別?正常的燃燒廢墟怎麼可能產生這種氣味?
他立即止住奔跑,一個閃身便躲入了殘垣斷壁之間,悄無聲息地進入了潛行姿態。
這份警惕在短短一分鐘後就被證明了其必要性——在他回到利塔特拉第二區的路上居然出現了一片沼澤。
深綠色和黃褐色皆而有之,混合在一起,彷彿一些古老巢都地下仍然在使用的沼氣池般令人作嘔。一些難以形容其外貌的納垢靈正在拖拽着平民的屍體,將其扔入其中。屍體很快下沉,只留下幾個氣泡浮出。
阿卡帕提斯放緩呼吸,表情變得有些難看,在殺戮和另尋他路之間舉棋不定。最終,還是仇恨螺旋這個詞戰勝了一切,迫使他將扣動扳機的手指挪開了。
就在此刻,一隻嗡嗡直叫的蒼蠅卻落在了他所藏身的那塊磚石牆壁的上方。
它搓動前肢,噁心的複眼內竟然亮起了一抹翠綠的光輝,緊接着,這個渺小的生物竟然開始膨脹。
阿卡帕提斯沒有半點遲疑,一個縱跳便離開了原地。然而,一陣尖嘯卻隨着那隻蒼蠅的爆炸一同降臨在了廢墟之內,聲音連綿不絕,立刻便吸引了那些納垢靈的注意力。
阿卡帕提斯暗罵一聲,惱怒於自己的不謹慎,卻也很疑惑一隻蒼蠅是如何發現自己
他不再猶豫,將此前的計劃拋到了腦後,朝着那片沼澤狂奔而去。納垢靈們卻沒有阻攔他的想法,而是尖叫着跳入了沼澤之內。
阿卡帕提斯本以爲它們是畏懼自己,卻沒想到那片惡臭的沼澤居然忽地開始噴發,腐朽的屍骸從中噴涌而出,隨着褐色的汁液和無數蛆蟲一齊飛上了天空
在這片令人頭皮發麻的噁心景象中,一個巨大且臃腫肥胖的身影緩緩站起。它身上的肥肉層層迭迭,青綠色的皮膚看上去竟然非常光滑,沒有什麼水泡膿瘡之類的東西。
它頭頂一根扭曲的獨角,其下是兩隻小到幾乎看不見的眼睛和一張大得可怕的嘴。它一出現便打了個噴嚏,許多納垢靈從中飛出,然後又被它自己樂呵呵地伸出雙手接住。
隨後,阿卡帕提斯便看見它提起自己肚子上的肥肉,將一張更大的裂嘴暴露了出來.
那些納垢靈歡笑着跳入其中,野蠻人的臉卻開始抽搐。
他終於開始理解爲何戰團內部會對納垢一類的敵人如此厭惡了。
惡魔笑呵呵地轉過身,笨拙地爬出了沼澤腐蝕出的深坑。
阿卡帕提斯看不清它那雙被肥肉遮住的眼睛,卻能感覺到它正在盯着自己,他立刻舉槍開火,爆彈卻陷入了它的肥肉之中,再無任何動靜。那光滑的皮膚上甚至沒留下半個彈孔。
惡魔懶洋洋地撓了撓自己的身體,張開那張血盆大口,竟然對阿卡帕提斯問候了起來。
“你好啊,立下復仇之誓的契約者.啊,等等,你似乎很年輕。”
它遺憾地搖了搖頭:“這可真可惜。”
可惜什麼?阿卡帕提斯憤怒地從腰帶上拔下兩枚破片手雷,朝它扔了過去,惡魔卻不閃不避,只是打了個哈欠。
它肚子上的肥肉順着身體一同舒展開來,那峽谷般的駭人巨口中竟然彈射出了一條好似腸子般的黏膩長舌,在半空中便將兩枚手雷捲回嘴中,一把吞下。
伴隨着沉悶的響聲,惡魔笑呵呵地拍了拍肚子,竟然顯得十分滿足。阿卡帕提斯難以置信地看着它,一時之間甚至不知道該不該繼續開火.
惡魔卻沒有這種顧慮,它溫和——甚至先得很有禮貌——地開口了:“其實我覺得,我們可以先留他一會兒。”
它在和誰講話?
阿卡帕提斯猛地轉過身,看見一張佈滿經文的臉,然後,便是一陣穿心劇痛。
他倒在地上,有生以來從未感到如此虛弱。他似乎被某種東西刺中了,但那東西到底是什麼?它憑什麼如此輕易地貫穿他的盔甲,甚至讓他的身體
啊.
阿卡帕提斯顫抖着張開雙脣,眼前已經開始變得模糊。
惡魔遺憾地走了過來,每一步都讓地面顫動。它停在阿卡帕提斯身前,搖了搖頭,說道:“我覺得你沒必要這麼做的,他能有什麼威脅?我們爲何不留着他呢?”
“你爲什麼這麼執着於留下一個新兵,多洛爾閣下?”
“因爲他至少沒殺我的蒼蠅。”被稱作多洛爾的惡魔咕噥着答道。“他顯然是個善良的人,你不這麼認爲嗎?”
和它對話的那個人顯然被這句話逗笑了:“好吧,是我不對。下次,我會注意的。你看這樣如何,多洛爾閣下?”
“我覺得可以。”惡魔喜笑顏開,一把抓起了尚未死去的阿卡帕提斯。
它的力量是何其巨大,新兵當即便聽見了自己的骨骼正在根根碎裂.他幾乎有種錯覺,覺得自己是個正在被捏爛的水果。
新兵忍不住嘔出一口鮮血,噴得頭盔內到處都是。痛楚反倒在這個時候幫助了他,使他的意識清明瞭片刻。
他擡起頭,順着本能的指引看見了那個捅傷他的人。
他清晰無比地看見了那張刻滿經文,正在微笑的臉。
阿卡帕提斯顫抖着張開嘴脣,想咒罵,至少也想說點什麼.
但他沒能做到這件事,因爲惡魔正在扯他的頭盔,那動作相當笨拙,幾乎要把他的頭一起扯下來。他忍不住喘息起來,最後,反倒是那個人開了口。
“你介意讓我來幫助你嗎,閣下?”
惡魔立刻點頭,遞出了右手。那人則從寬大的牧師長袍中伸出了雙手,輕而易舉地找到了阿卡帕提斯頭盔的暗釦,一把將它取了下來。
他仍然保持着微笑,應和着阿卡帕提斯滿懷憎恨的凝視。
“繼續憎恨吧,新兵。”他說。“反正這也不會有任何用處,你還太年輕了,就連契約都尚未訂立.”
他輕笑起來,便朝着阿卡帕提斯揮了揮手——或者說,是朝着那隻惡魔揮了揮手。
下一秒,伴隨着強烈的失重感,阿卡帕提斯便再也看不見他了。
就這樣了嗎?
在生死彌留之際,阿卡帕提斯忍不住發出了這個疑問。
僅僅只是這樣?我的生命.我沒有能做成任何事,我還沒有將消息傳回給大人,我
又一陣痛苦下來,這一次,它沒有幫助阿卡帕提斯。一切思緒戛然而止,只剩下最後的一個念頭。
‘該死的混沌,如果有通訊’
艾瑞巴斯凝視着他蒼白的臉,滿意地笑了笑,便踏步向前走了過去。
惡魔多洛爾也跟了上來,那具屍體正被它握在手中,胸腹已經被剖開,密密麻麻的蟲卵正在被注入其中。
艾瑞巴斯知道它要做什麼,這個新晉升的大不淨者非常慷慨,甚至會給一些看得過去的凡人龐大的賜福。它顯然很喜歡這個新兵,因此便打算讓他在死後獲得一點慈父的憐憫。
真是善良啊。黑暗使徒忍不住發出一聲輕笑,朝着一座教堂緩緩走去。
在他身後,黑暗席捲而來,羣魔在其中屹立。
——
凝視着眼前的這一切,‘大人’頭一次感到了頭痛。
斯洛爾站在他身邊,劊子手那一貫陰沉的臉上現在變得更加恐怖了,彷彿他正在被人用雙手猛擊胃部。
伊哈拉爾反倒還算平靜,可是,他一貫都很平靜,他的面部神經有問題,根本沒辦法表現出明顯的情緒.
從那抽搐的眼角來看,克羅斯蒂利安知道,顱骨的心情恐怕同樣也不怎麼好。
這是正常的,這實在是太正常不過了。誰能在面對着一場初具規模的仇恨螺旋麪前保持好心情?恐怕就連復仇之神本人都笑不出來吧.
克羅斯蒂利安暗自腹誹着這些事,卻將表面上的情緒收拾地乾乾淨淨。
他開始下命令:“斯洛爾,去教堂裡找霍斯特。伊哈拉爾,你和我來,這些人我們需要讓他們平靜下來。”
這句話一說出來,他自己甚至都想笑了——平靜?怎麼平靜?仇恨的鏈條已經將他們彼此徹底鏈接,不信的話,就看看那個正在對她的孩子拳打腳踢的婦人吧。
昔日對自己親生骨肉的愛意已經徹底消失,平日裡的種種牢騷此刻盡數爆發,最終變成了一種貨真價實的扭曲殺意.
她只是一個剪影,而且只是所有進入教堂避難的羣衆裡下手最輕柔的一個。至於其他人,他們多半都已經渾身鮮血,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復仇。
很快,他們就將開始互相殺戮,直到決出最後一個活着的人。
不管那個人此前傷得有多重,仇恨都將支撐着他走向下一個尚有人類存在的地方,然後將這仇恨擴散出去。
到了那個時候,他甚至都不需要殺戮,只是出現,就能讓上一秒還並肩作戰的士兵變成兩個不殺死對方就決不罷休的仇人。
“明白了。”伊哈拉爾甕聲甕氣地回答,和克羅斯蒂利安衝向了那羣正在互相殘殺的平民。
他們給予平靜的方式其實很簡單,比如,拳擊脊椎,旋轉脖頸,毆擊心臟.別無他法,這是唯一的辦法。
但是,就算讓所有平民都冷靜下來,也絕不代表着這件事可以就這樣結束。仇恨的螺旋仍然存在,且將擴散至克羅斯蒂利安與伊哈拉爾身上,但他們已經發過誓,因此這份仇恨,他們尚且可以承擔。
換言之,他們將揹負着滿手血腥、罪孽以及他人的仇恨活下去,直到最終之日來臨。
斯洛爾目送着他們進入人羣裡,這才邁動腳步,衝向了教堂內部。不出他所料,這裡滿是鮮血,帝皇的塑像東倒西歪,十幾具屍體把教堂變得好似屠宰現場。
牧師霍斯特就跪在這屍骸中央,平靜地進行着深呼吸,他的白袍已經染血。
斯洛爾舉起槍。
“霍斯特。”他冷冷地發問。“你還好嗎?”
“.不。”牧師勉強回答,僅僅只吐出了一個單音節。
他的情況已經不需要過多贅述了,斯洛爾收回視線,開始靠近他,槍卻始終瞄着霍斯特的頭。
劊子手一點點地接近了牧師,最終,他將槍頂在了他的後腦勺上,並低聲念出了一句諾斯特拉莫語。
霍斯特猛地噴出一口鮮血,他顫抖着轉過身來,彷彿受傷的野獸那樣倒在了斯洛爾腳下,渾身抽搐。
伸冤人的眼神已經不復從前清明,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狂躁至極的恐怖殺意,就連斯洛爾都察覺到了一絲威脅。
他知道原因,伸冤人們會在多年的‘職業生涯’中獲得一些獨特的能力,其中最普遍的一種,就是身體素質的強化。
諾斯特拉莫上的那位伸冤人甚至已經能夠和阿斯塔特在力量上一較高下。霍斯特自然是遠遠不如的,但是.
斯洛爾低下頭,看向了他手中的一把尖刀。他擡腳踩住它,力道非常大,甚至讓霍斯特握刀的手指徹底碎裂。對此,牧師卻只是痛哼了一聲,沒有任何不滿,甚至長出了一口氣。
“碎片呢?”斯洛爾問。
霍斯特虛弱地搖搖頭,臉部青筋暴起:“我交給我的繼任者了在一切都結束以前,他不會出現。”
斯洛爾微微點頭,便提出了另一個問題:“爲何仇怨之刻會降臨的這麼早?”
霍斯特笑了,鮮血從喉嚨中涌出:“因爲我必須保護伸冤人圖傑阿,他不能死。”
斯洛爾沉默半秒,問道:“什麼意思?”
“我撤去了維持教堂平衡的信仰之力,用它們加固了裡屋的門。在混沌的力量消退以前,那扇門都不會打開,它已經成了一個小小的帝皇聖域”
霍斯特一邊吐血,一邊蜷縮起了身體。
“爲什麼?”劊子手毫無感情地問。
“因爲我看見了這一切。”霍斯特說。“我告訴了澤爾,但他說這只是幻象,可我有句話還沒說,我看見的不只是利塔特拉陷於火海,我還看見了艾瑞巴斯。”
劊子手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而現在,那幻象的前半段成真了。那後半段呢,斯洛爾?”霍斯特咳嗽着問,用左手抓住了劊子手的鐵靴凸起。
“我沒有預言的天賦,但如果你同意,我也算是半個暗影騎士.我們一生中都只能看見一次預言,而且它一定會成真。所以,艾瑞巴斯一定會來。他是衝着碎片來的,我們要怎麼攔住他?”
他慘笑着鬆開手,無力地癱倒在地,眼淚劃過滿是鮮血的臉,滴落在地,摔得粉碎。
斯洛爾沉默地鬆開了腳,一把踢開那把刀。
“我不知道你是對是錯,但你已經犯下了罪孽,霍斯特。你有想過——”
“——他已經來了。”牧師執拗地說,雙眼一片血紅。
他慢慢地站起身,涎水滴落,混雜着鮮血,臉上的血管盡數凸起,看起來更像是一隻發狂的野獸,而非一個人類。
斯洛爾皺起眉,剛剛放下的槍又舉了起來。
“解釋。”他言簡意賅地說。
“他已經來了!”霍斯特狂吼起來。“我能察覺到,我能感覺到他的接近!”
他忽然瘋癲般地捂住額頭,涕淚橫流,彷彿失去了神智一般高聲尖叫。斯洛爾本想暫時將他擊暈,帶出去商量對策,卻忽地感到一陣無名火起。
起初只是火苗,然後,在無法稱之爲時間的單瞬之內,它開始迅速燃燒,直至成爲一種幾乎要把斯洛爾燒死的恐怖火焰。
無數聲音自他耳邊響起,不是幻覺,絕對不是幻覺,它們比幻覺要恐怖無數倍。它們是這一萬年來每一個死難者對兇手的控訴與咒罵,是他們死前的最後一聲慘叫或話語
它們是引子,幫助斯洛爾的皮囊燃燒,也幫助他慢慢地鬆開了握槍的手。
爆彈槍轟隆一聲落在地上,發出的聲音猶如雷鳴。曾經是霍斯特·恩德羅的人在這聲雷鳴中狂笑着撿起了他的尖刀,化作了一個半人半獸的可怕怪物,迫不及待地衝出了教堂的大門。
教堂之內,帝皇的雕像悲憫地看着這一切,齊齊開始流出血淚。
斯洛爾看見了這一幕,他無言地彎下腰,發出了一聲再也無法忍受的咆哮,黑焰席捲而來,將他徹底吞沒。
會有人記得他嗎?會有人記得,曾經有一個名爲斯洛爾的暗影騎士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嗎?
在一片遙遠的黑暗中,一個孤單的人念出了他的名字。他記得他,甚至知道他爲何而死。
他悲傷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