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自洛珈·奧瑞利安的胸膛中潺潺流出,由混沌所掌控的皮囊嚴格到荒誕地遵守了物質界的定律。
是這定律,讓一把巨劍刺入他的胸膛,使他流血。哪怕對於一具原體等級的肉體來說,這也是十分嚴重的傷勢。不過,握住劍傷害它的那個怪物,卻也在同時發出了一聲飽含痛苦的吼叫。
艾瑞巴斯聆聽着那聲咆哮,不由得露出了一抹微笑。
這一萬年來,他學到了很多新東西。比如知識,比如一些規則.又比如,一些早已淹沒在歷史長河中的神秘法術。
他已和過去大不相同,更何況,洛珈的皮囊是一個絕好的實驗材料。
藉助這具被混沌所掌握的皮囊,艾瑞巴斯得以從一個學徒成長爲了大師,種種詭異卻又玄妙的術法在那空蕩的血肉之下藉由混沌之力百無禁忌地橫行無阻。
不過,一個假原體,難道就不是原體了嗎?
艾瑞巴斯對此有不同的意見,爲了證明這件事,他有許多次操控着這具皮囊單獨前往了某個世界。在那些地方,大懷言者輕啓脣舌,播撒福音,讓無數人皈依混沌。
洛珈·奧瑞利安的聲音和形象對於蠻荒世界與封建世界的人們而言,根本就與天神無異。他們跪倒在他腳下,親吻他走過的泥土,並高舉雙手,狂熱地呼喊着八重之道
只是一個照面,他們就把帝皇忘在了腦後。
這實在是有趣至極,也諷刺至極。如果洛珈還有自我意識,想必會十分感謝他實現了他的畢生願望。
微笑着,艾瑞巴斯牽動手指,用一個早已準備好的封印法術束縛住了怪物的行動,同時緩緩開口。
“在我看來,你們之間的戰鬥就像是雪崩,老朋友。一個細節連着另一個細節,連鎖反應會徹底摧毀一切。你有見過雪崩嗎?山嶽崩塌,世界震顫,人們發出的尖叫被掩埋在雪和城市的碎片之內.”
“那真是罕見的奇景。”
他溫和地感嘆起來,聲音輕柔且富有韻律與節奏,彷彿正在朗誦一首由他自己親自寫就的詩歌。
與此同時,洛珈·奧瑞利安的皮囊卻已經舉起了雙拳,捏碎了空氣,混沌之力從五指的縫隙之內流淌而出,在頃刻間便形成了一個簡單卻強大的驅逐法陣。
現在,他只需將雙手按在怪物的身上,便能讓它在極致的痛苦中回到亞空間之內。若無百年的準備和精準的儀式,它這種等級的惡魔不會再有現世的可能
艾瑞巴斯忍不住笑了,他看着被自己的力量和自己的兵刃所傷害的怪物,面上的笑容一點點地變得燦爛了起來。
他嗓音輕柔地發問:“近萬年的籌劃啊,沈。你們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讓那些碎片在這片黑暗羣星中庇護那些迷途羔羊?”
怪物死死地凝視着他,用劍支撐起了自己的身體。
復仇一視同仁,它的劍對它自己同樣也有傷害.忠誠者的仇恨是仇恨,叛徒的仇恨也同樣如此。
這一萬年來,被沈親手斬殺的叛徒早已多到不能計數,他們的仇怨早已在復仇的領域中徘徊許久。只待一個機會,便會前來複仇。
就在剛剛,它們得到了那個機會。
在艾瑞巴斯溫和且平靜的凝視中,怪物的軀殼開始逐漸地在怒焰的包裹中變得透明。火焰滌盪,一部分爲它提供力量,另一部分卻毫不留情地傷害着它,力圖將它徹底摧毀。
看着黑暗使徒忍不住在內心感嘆起來——不愧是被冠以復仇之名的力量,如此極端.也無怪乎它如此強大。
“看樣子,已經不需要我動手了。”艾瑞巴斯模棱兩可地聳聳肩。“這倒也真是有趣,正好對上了你們的格言凡祂信者、眷者,必將亡於刃下。”
他笑着伸出右手,指了指怪物手中的長劍,竟然吐出了一句諾斯特拉莫語:“這個雙關的笑話如何?”
“你必死。”沈在怪物的軀殼中如是說道。
火焰散去,它化作一團慘白的灰燼。艾瑞巴斯勾動手指,用狂風將其徹底吹散。洛珈·奧瑞利安的皮囊則呆板地走到了他身後,再次回到了他的影子裡。
身穿牧師長袍的黑暗使徒安靜地站在教堂的廢墟之中,擡頭看向了天空。此時此刻,他距離計劃成功僅僅只需要打開一扇門
這樣的機會,縱觀整個銀河,哪怕是將時間拉長至數萬年乃至數十萬年,又有幾個人可以得到?
艾瑞巴斯深吸一口氣,壓抑住了自己激動的心,一點點地重歸於平靜。
要冷靜下來,他如此告誡自己——塵埃尚未落定,薩姆斯還沒有將那滴鮮血給他帶回,他提前安排好的埋伏也並未成功地攔住那幾個從夜刃裡分裂出去的子團。
他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一旦沒有在剩下的十幾個小時內做完所有事,這份謀劃便只能宣告失敗,然後從頭做起。而到了那時,他真的還會有機會嗎?
艾瑞巴斯深諳陰謀之道,他明白,多數時候,機會都遠比能力要重要得多。
黑暗使徒舉起雙手,開始匯聚混沌之力,開始感知教堂周圍的環境。
他已經設下天羅地網,數百個連鎖觸發的陷阱術法被他用惡魔們的血肉銘刻在了地面或殘垣斷壁之內。哪怕已經走到如今這步,也不敢說自己能夠感知到那些善於在黑暗中行動的敵人。
更何況,與他合作最深的那位神祇向來喜歡讓祂的信徒在最關鍵的時刻品嚐到失敗的苦果.
艾瑞巴斯聚精會神地做着準備,完全稱得上是事無鉅細,一絲不苟。在處理完地面後,他甚至將目光投向了天空,也就是在此刻,他感知到了薩姆斯的氣息。
他看向那個方向,卻看見了一個正在急速迫降的空降倉。黑暗使徒微微一怔,隨後竟然大笑起來。
他後退幾步,又過十幾秒,伴隨着一聲巨響,在四散的煙塵中,薩姆斯野蠻地以自己的利爪摧毀了空降倉,咧着嘴走了出來。
“真高興見到你,薩姆斯!”
艾瑞巴斯大笑着朝它走近,眼中的貪婪和渴望幾乎已經化爲了實質。他停在距離惡魔不遠的地方,心情激盪地伸出右手。
“我要的東西呢?”
“沈呢?”惡魔左顧右盼,低吼着回問。
艾瑞巴斯笑容不減地答道:“他已經——等等。”
只在一瞬間,他面上的笑容便徹底消失。刻滿經文的整張臉就此歸於一片駭人的平靜,威勢驚人,薩姆斯卻衝他咧出了獠牙。
惡魔口齒異常清晰地說道:“沒有沈,就沒有鮮血。”
“你根本沒有將它帶給我.”
“你也沒有將沈按照契約上所說的那樣將他讓給我。”薩姆斯獰笑起來,心滿意足地看着艾瑞巴斯的臉。
“我們有過契約的,而且,那可是一份在黑暗諸神的見證下完成的契約.就算是這樣,伱也敢於違背。我果然沒看錯你,艾瑞巴斯,你就是個天生的雜種。”
黑暗使徒平靜地看着它,數秒鐘後,那副笑容忽然又回到了他的臉上。
“看看四周,親愛的薩姆斯,你看見了什麼?”
“你的墳墓。”惡魔不懷好意地說。
“不,不。你看見的是一個滿懷仇恨的世界,而且混沌之力在此處已經暢通無阻。藉助這份仇恨,我可以佈下一個召喚法陣,讓你心心念唸的對象回來。你看這樣如何?”
黑暗使徒微笑着踏前一步,右手已經捏出了歸屬於萬變之主領域的傳送法術雛形:“不如你重新回到那艘船上去,然後將我想要的東西帶給我怎麼樣?”
薩姆斯禁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少來這套了,你這雜種!”它咆哮着起來。“你當我蠢嗎?把你那該死的術法留着自己吃吧!”
它撲向艾瑞巴斯,獸瞳中滿是瘋狂,速度更是快得令人難以理解。它遠比當初更加強大,否則還在夜之魂號上的時候,是如何與沈戰至勢均力敵?
黑暗使徒後退一步,身後陰影迅速膨脹,洛珈·奧瑞利安再度出現,一早便準備好的驅逐法陣在他的雙拳中悄然盛放。
他擋住了薩姆斯,面無表情地開始和它角力。惡魔卻輕蔑地噴出一口血腥的熱氣,看也沒看這虛假的皮囊一眼,只是對着艾瑞巴斯低吼起來。
“等着吧,雜種,他們很快就要來殺你了!你能驅逐多少個復仇領域的惡魔?!”
“你做了什麼?”艾瑞巴斯陰沉地問,平靜和笑容終於徹底消失。
薩姆斯不答,只是瘋狂地大笑起來。在它癲狂的笑聲中,艾瑞巴斯擡起頭,看向了天空,卻感到眼眸一陣刺痛。
他微不可查地愣了一下,雙眼竟然在下一秒開始燃燒.
雲層被撞破,天空中傳來陣陣雷鳴,利塔特拉的太陽在聖靈月第一日的凌晨時分悄然升起。它的光輝是如此璀璨,哪怕是薩姆斯都不禁爲之慘叫出聲。
艾瑞巴斯捂住自己的眼睛,在劇烈的痛苦中,他們都沒有發現,有一點金光正在太陽的光輝中朝着他們直衝而來。
當然,還有數十個燃燒的空降倉。
——
康拉德·科茲平靜地走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他高昂着頭,腳步堅定地走在這片哪怕是他也無法看穿的黑暗裡,顯得泰然自若。
彷彿他不是正在步入一座恐怖的監牢,而是正行於歸家之途。
他的腳步聲在黑暗中逸散,在無盡的歲月中,這裡總算擁有了聲音的概念
伴隨着他的前進,世界在他腳下悄然改變。虛無和黑暗就這樣緩慢地褪去,微弱的光芒逐漸亮起,然而,這並非康拉德·科茲的力量。
夜之王停下腳步,摘下自己的王冠,以人子的身份向他的一位父親問了好。
“很久不見了,父親。”
光輝閃爍,模糊且龐大的聲音一掃而過,不可名狀,難以理解。無數個人都在其中講話,哭泣、尖叫,嘈雜如世界毀滅,或胎兒新生。
夜之王沉默地聆聽着,雙眉緊皺。哪怕是對他來說,要理解這個聲音所傳遞出的訊息也並不容易。
不過,最終,他還是理解了那句話的意思。
“的確如此,康拉德。”
科茲垂下眼眸,將嘆息嚥進了喉嚨,轉而露出了一個微笑。
“看來還是做人好,是不是,父親?我成了神子,你成了神祇,卻連基本的溝通都變得困難了起來。”
光輝再次閃爍,只是這一次卻沒有聲音傳出。它不斷地閃爍起來,一陣陣金光如海浪般撲向周圍黑暗,彷彿是要以此驅離它們。
科茲沉默地等待着這件事結束,卻相當意外地在數分鐘後聽見了一個嘶啞乾枯的聲音。
“.不錯的笑話。”光輝中的一個人形虛弱地說道。
科茲看向他,臉上沒有半點喜悅,反倒一片憂慮,甚至隱有憤怒。
他快步走過去,本想伸手觸碰這個人形,卻被它所散發出的光輝灼燒了身體。在嘶嘶作響的燃燒聲中,夜之王面無表情地收回了手,搖了搖頭。
“你怎麼能親自到這裡來?”他低聲指責道,順便還將右手背在了身後。
“我很抱歉,康拉德。”人形滿懷歉意地說,他的聲音聽上去極其虛幻且不真實,彷彿根本就不存在.又或者,只是早已對此生疏。
“別再道歉了。”科茲面無表情地重新戴上王冠,順便還露出了兩顆尖牙,像是正在以此威脅。
話音落下,他就此大步走向前方,那金光所鑄就的人形卻沒有跟上去,反倒開始在原地消融。科茲對此心知肚明,甚至一早就知道他並不能長久的存在.
“別覺得你虧欠我。”他背對着那團光輝,如此開口。“也不要爲此做些愚蠢的事,我們都有職責在身呢,父親。”
人形沒有回答,只是緩慢地消逝,那光輝卻留了下來,爲科茲照亮了前方的路。
不過,說來荒謬,但此處其實是沒有路的。所謂的道路不過只是一片虛無,誰也不知道康拉德·科茲是如何走在這樣的事物之上。
他本該墜落而下,在這片深不見底的深淵中持續下落,最終成爲囚牢內的另一個囚徒。然而,這座囚牢對他沒有這種渴望。
它是一個神祇親手爲自己打造的可怕監牢,所有的設計都只是爲了讓他痛苦,卻又不至於真正絕望,它僅能容納一個囚犯。
這是一個憤怒且絕望的人對自己最決絕的報復。
折磨的藝術啊。
午夜幽魂如是想道。他垂下頭,試着微笑,卻沒能成功。
他不知道自己還要走多久才能找到那個人,畢竟,時間在這裡根本沒有意義。一秒鐘可以是一萬年,一萬年也可以是一秒鐘,無盡的歲月,無盡的沉淪。
更何況,就算他真的找到他,他又真的能認出他嗎?誰也不知道曾經名爲卡里爾·洛哈爾斯的人在這裡待了多久,他的刑期是真正意義上的永無限期
真的有人能承受住這種折磨嗎?
如果他忘記了一切,我該怎麼做?
午夜幽魂沒有答案,只是繼續向前走。他知道自己不該想這些事,但他沒有辦法不想。
他的一位父親曾說自己是個天生的悲觀主義者,他不知道的是,午夜幽魂實際上也樂觀不到哪裡去。
一個常年面對着黑暗的人若是能夠保持樂觀的心態,纔是詭異到了極點。而且,這是完全符合情理的推測。
他已經瘋了,一定如此。幽魂想。他不可能還保有任何理智。
所以,我該怎麼做呢?我必須讓他想起自己是誰。或許分享我自己的記憶對此會有幫助,又或者,我該像馬格努斯說的那樣提前準備好了再進來。但我已經沒有時間了,人類永遠缺少時間。
卡里爾·洛哈爾斯命中註定要在此刻復甦.
他猛地握緊右拳,將那塊堅不可摧的碎片握得咯咯作響。
命中註定。他咀嚼着這四個字,面無表情地咬住自己的牙齒,恨不得割開自己的喉嚨。
午夜幽魂繼續向前走,步伐始終不停。他思緒萬千,情緒複雜,卻完全沒有升起‘退縮’之類的想法。
他堅定得令人恐懼,單純的責任驅使做不到這件事,若只是情感推動,實際上也顯得單薄。
這份堅定由感情與責任共同構成,推動着午夜幽魂在這片已經被微光照亮的黑暗中平靜地前行,並找尋一個囚徒的身影
他走了很久,然後,他被找到了。
不是一個兒子找到了他的父親,而是一個父親在黑暗中找到了他的兒子。
他聽見了那聲呼喚,於是他站起身,從麻木和絕望中走出,甚至沒有質疑這到底是不是另一個足以導致他沉淪的幻覺。時間在這裡沒有意義,所以,他到底在黑暗中長途跋涉了多久?
這都不重要了。
他站在他的兒子面前,背對黑暗,面向微弱的光輝,面向午夜幽魂或康拉德·科茲,面向一個頭戴月光王冠的王者,面向一個表情怔然,失去語言能力,甚至比他還要手足無措的人子。
許久之後,有一個人在黑暗中輕輕地向前走了一步,小心翼翼如正行於萬米高空,孤身走在一條吊索上的人。沒有保護措施,只有狂風撲面,只有寒冷和孤獨,以及搖搖欲墜的理智。
這個人擡起他瘦骨嶙峋的右手,觸碰到了一張蒼白的臉。起初只有冰冷,數秒後,有無法再繼續隱藏的溫潤從上方滴落而下,帶來一陣溫暖,以及一種他已經忘記該如何去形容的感覺。
囚犯收回右手,竟然微笑了起來。
“父親.”幽魂顫抖着嘴脣,吐出這兩個詞。
囚犯張開嘴,從喉嚨內發出了一陣嘆息般的聲音,以及緊隨其後的模糊呢喃,彷彿一個正在牙牙學語的幼童。
他自己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一個澄澈且平靜的笑容在短暫的錯愕後很快便誕生,隨後竟然演變成了一種單純的笑意。
他伸出雙手,抱住那個已經遠比他要高大的人,同時,還伸手取走了一塊碎片。
狂風呼嘯而起,黑暗片片碎裂,微光褪去,聲音迴歸。麻木被重新堅定的意志代替,絕望被一滴眼淚徹底擊碎。
一顆心臟重新開始跳動。
卡里爾·洛哈爾斯嘆息着睜開了眼睛,推開了一扇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