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4章 32.瘋人
在戰爭結束的十一個小時後,凱烏爾仍然認爲卡里爾不應該離開病牀到處走動。
戰團長的擔心與堅持不無道理,對於一個重傷未愈——實際上,是無法癒合——的人來說,臥牀休息纔是最好的選擇。
然而,他的勸說卻只得到了一句‘我堅持’,以及一陣平靜的凝視。於是營養液被切斷,繃帶被機僕們一圈圈地纏上了仍然鮮血淋漓的身體,它們很快就將被鮮血徹底濡溼。
這也意味着卡里爾的活動時間有了嚴格限制,用藥劑師們的話來說,他必須定時更換繃帶,這是爲了避免感染.
低劣的藉口。凱烏爾如是想到,但他當時並未將這份情緒表露出來,反倒掩飾的非常好。
他面無表情地走在紅沙之子們修建的要塞裡,心不在焉地觀察着那些燃燒的蠟燭的與隨處可見的雕塑,感到了一陣異樣的熟悉。
這座飽經風霜和戰火蹂躪的要塞頗有些阿斯塔特修道院的風格,想來大概是因爲紅沙之子內部的某些傳統吧。
他們仍然渴望能和戰犬們並肩作戰,人們總是會爲了某些事來改變周遭的環境,就好比夜之魂號
想到這裡,凱烏爾的兩顆心臟不由得猛地一頓。他就此止住腳步,滿面陰沉。
一艘服役期長達萬年的戰艦就這樣在他手下‘退役’了,儘管她的確死得其所,但這仍然是不可接受的巨大損失。
就算得到一艘新的戰艦又能如何?夜之魂號已然逝去,就算新的戰艦擁有足夠的火力來繼承這個名字,它也不可能真的代替夜之魂號,和那長達萬年的堅守。
凱烏爾沉沉地嘆了口氣,他收拾好心情,朝着目的地繼續進發,且加快了腳步。不過短短几分鐘後,他便離開了要塞內部,轉而來到了它受到了嚴重摧殘的城牆上。
硝煙未散,城牆上佈滿血跡,早已滲進了磚石和鋼鐵。冒着煙的機槍與火炮只有寥寥十幾門還能發射。
在它們周圍,零星幾個機僕正努力地做着清理修繕的工作,紅沙之子第六十七裝甲團倖存下來的士兵們則站在另一邊,嚴格遵守了軍紀,持槍巡視。
看着這一幕,站在陰影中的凱烏爾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軍紀嚴明的星界軍不算很多,能在戰後繼續保持這份品質的更是少之又少。
這些人的確是以在最高標準要求他們自己,終生拼搏,只爲了有朝一日能夠踏上努凱里亞,參加選拔
他從陰影中走出,同時順手扶正了一個因爲他突然出現而產生了傳感器識別錯誤的機僕。
後者的腳因互相碰撞而發出了一聲巨響,它擡起頭,看着他,卻並未得到任何命令。於是它便低下頭,繼續清理血跡去了。
不遠處的兩名士兵卻爲那聲響聲而猛地回過了頭,手中光槍已經蓄勢待發。凱烏爾朝他們點點頭,在得到兩份尷尬的微笑後,他方纔開口講話。
“日安,忠誠的士兵們。”凱烏爾說。
他有點反胃了。
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他嘗試着用這種威嚴、疏離且極其官方的語氣來講話,他就會產生這種不合時宜的嘔吐感
就好像他內心裡有個憤世嫉俗的部分正在大喊大叫:少來這一套了,別表現得好像你是什麼英雄似的!
“日安,大人!”一個士兵立正敬禮,同時高聲喊道。“能和您並肩作戰是我的榮幸!”
凱烏爾再次頷首,並忽視掉了那句讓他稍感不適的讚美,沉聲開口:“你們仍然沒有放鬆警惕,這點非常難得。紅沙之子果然軍紀嚴明,你們的長官在何處?”
“我就是。”一個疲憊的女人抱着槍走了過來,並向凱烏爾介紹了她自己。“我是他們的連長,索菲爾,至少現在是。您有什麼事嗎,大人?”
“我想請你和你的兄弟們暫離城牆,不需要多久,三十分鐘即可。”凱烏爾說道。“我和我的兄弟們有些事想在此處進行。”
女人稍顯困惑地看着他,卻也沒說什麼,只是敬了個禮後便扯着嗓子發佈了一則命令。
她的咆哮聲聽上去非常具有響亮,正在要塞牆上巡邏的士兵們立即響應了她的話,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要塞裡去了。
他們將享有寶貴且來之不易的三十分鐘休息時間,趁着這個機會,他們可以小睡一會兒,或是抽根菸讓自己放鬆一下.
他們有這麼多消遣可以做,凱烏爾卻沒從這羣士兵的臉上看見半點喜悅,有的人甚至隱有不滿,並不想離開他們的職責。
“看來信仰真的能改變人。”一個沙啞的聲音在他身後如是說道。
凱烏爾回過頭,在利塔特拉午後時分暗淡的光線下,他看見了一個披着厚厚長袍,臉部被繃帶裹滿的人。
他收斂起自己的震驚,低頭問候:“教官。”
“你似乎有些意外。”教官說。“爲什麼?”
他的語氣絕對算不上好,實際上,那滿溢的瘋狂和暴戾幾乎都要溢出來了。
凱烏爾沉默着看向他的眼睛,在層迭染血的繃帶之間,他看見兩隻完全漆黑的眼睛。利塔特拉的天空反射出的光線倒映在其中,分散成了渾濁且不知爲何分散開來了的光斑。
粗略一看,彷彿兩道冰冷的銀質柵欄.所以,這是一座監牢。
但它關住了什麼呢?
“原諒我的失態。”卡里爾說,他似乎也從凱烏爾的沉默和反應中意識到了什麼,然而,他就連說出這句道歉都顯得艱難,它聽上去甚至更像是一句威脅。
凱烏爾有心想說點什麼,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他只好無言地點點頭,隨即便後退了一步,對其他仍處於陰影中的暗影騎士們做了個手勢。
不遠處,從城牆下方傳來了幾聲呼喊,似乎是僥倖存活下來的平民所發出的尖叫聲。
巢都人的承受能力同樣也有極限,他們不是花園世界的居民,生活優渥,血統高貴。這些暴徒、騙子和常年與他們打交道的狡猾市民已經足夠堅強,卻還是沒能超脫一切。
燃燒的城市和惡魔們留下的‘遺產’就算對他們來說也太過超過了一點。
凱烏爾收回目光,再次看向他們的教官,卻發現後者正怔怔地盯着某個方向出神。帶着硝煙與鮮血氣味的可惡之風吹拂而過,他的右臉頰上竟然就此多了一道血痕。
凱烏爾的眼角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
“信仰啊”
卡里爾適時地開口,他轉過頭來,順手摸了摸臉,卻讓手指部分的繃帶也沾上了血液。他對此好像並不意外,臉上的繃帶微微形變,凱烏爾聽見了一聲輕笑。
“這件事實在有趣,一萬年前的時候,我們都將信仰視作一種精神上的劇毒,結果現在”
凱烏爾心中一凜,不爲別的,只爲了‘我們’這個形容詞。
“這實在是很諷刺,凱烏爾。我們都對宗教深惡痛絕,直到我們自己也必須將它撿起來使用。人類似乎永遠都是這樣,說一套,做一套,心中想的卻又是另外一套。”他沉默片刻,忽然再次笑了起來:“很抱歉,要讓你在這裡聽我發這些不合時宜的矯情牢騷。我大概讓你失望了吧,戰團長?”
“絕無此事。”凱烏爾嚴肅地回答。
“但我無法向伱們提供任何幫助。”卡里爾若有所思地說。“如你所見,我現在只是一個殘廢,就連行走都必須小心翼翼.”
“你們努力了一萬年將我解救,但這真的稱得上是解救嗎?我到底是如何脫困,又是如何重新現世的?”
他低下頭,看向自己的雙手。
“.我甚至不清楚自己現在到底算是一種什麼存在。”
凱烏爾沉默地聽着,再次陷入了有言不能說的窘境。他很想告訴對方,你不需要做什麼,你只是存在,就是對我們的一種鼓舞。
但是,這種話聽上去不會太過怪異了一些嗎?將軍團,不,將戰團的教官變成一座神像,把他無害化,神格化.
永夜在上,我到底在想些什麼?沈會爲此殺了我吧.
年輕的戰團長在頭盔後緊皺雙眉,就連呼吸都變得有些粗重。他的反應惹來了一陣細緻入微的觀察,隨後,是一陣無可奈何的嘆息。
“請原諒,我得離開一會兒。”卡里爾說。
他轉過身,用雙手將自己撐上了城牆,隨後竟然一躍而下。
他的動作太過迅速,凱烏爾甚至只來得及向前踏出一步,便看見他消失在城牆之外。
原本安靜的陰影在此刻驟然暴動,身穿陰沉盔甲的騎士們奔跑而出。無需多言,在凱烏爾握緊的雙拳所發出的碰撞聲中,他們緊隨其後,也從城牆上一躍而下,並迅速消失在了燃燒的城市之間。
“沈啊.”凱烏爾禁不住喃喃自語起來,並念出了一個名字。他摘下頭盔,年輕的臉上滿是不知所措。
只是,他和他的兄弟們都並不知道,卡里爾並未走遠——實際上,他根本就沒有離開要塞。
他一直待在城門所投射出的某片黑暗中耐心等待,冷眼旁觀着暗影騎士們一一經過,猶如回到了一萬年前,正在進行一場考覈。
待到他們全都離開,他方纔走出那片黑暗,緩慢地撐着自己的膝蓋走向了廢墟。
他走得很慢,一來是爲了避開巡邏隊以及留守下來找尋他蹤跡的暗影騎士,二來,則是因爲他已經走不快了。
他的骨骼、關節乃至每一根肌肉纖維都在顫抖,他使用它們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煎熬無比
卡里爾停下腳步,靠在一根尚未倒塌的廊柱上,悄無聲息地將肺內的空氣吐了出來,帶着疼痛造成的顫慄。與此同時,他腳下的地面也傳來了一陣輕微的抖動。
卡里爾並不意外地轉過頭,問道:“腳印?”
一個暗影騎士朝他點點頭,答道:“腳印。”
他腳下有一排蔓延至卡里爾身後的鮮紅腳印,那是鮮血浸透了繃帶所帶來的痕跡。從城門邊,一直蔓延到了這裡。
卡里爾對此自然心知肚明,他不會犯這種低級的錯誤,之所以要留下痕跡,只是爲了提供一點幫助。
“你現在就要進行彙報嗎?”卡里爾問。
“那要取決於你打算去做什麼,教官。另外,我叫——”
“——澤爾。”卡里爾說。“我知道你。”
被稱作澤爾的暗影騎士再明顯不過地頓了一下,他擡手摘下頭盔,略顯沉悶地說道:“我不明白。”
“不明白是好事,聖騎士。可否請你暫時不要進行彙報?”
“.我說過,教官,那取決於你要去做什麼。”
“我要去拿回一張面具,以及一塊石頭。”卡里爾說。
與此同時,他忽然用力地握緊了右拳,瑩瑩藍光從眼中一閃即逝,那一排鮮血留下的痕跡就此徹底消失,再也不見任何影蹤。
“恕我愚鈍.”澤爾深吸一口氣。“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說什麼,教官。”
卡里爾並未回答這句話,只是用舉起手,將靈能的光輝匯聚在了空氣中,形成了一道光幕。它一經成型便迅速波動,形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虛幻景象。
其一,是一張慘白的骸骨面具。其二,則是一塊金色的圓石。一抹鮮紅的血跡在它中央蔓延,看上去彷彿野獸的豎瞳。
光幕就此消散,卡里爾轉身便走,腳下再無半點血跡瀰漫。
“來吧,澤爾,我們很快就到。”卡里爾說。“等我找到它們,你就可以向凱烏爾戰團長彙報了。”
“我還是不懂。”澤爾快步跟上他,執拗地追問。“我指的是,你喊出我的綽號這件事。”
卡里爾平靜地側過頭,看向這個遠比他高大的巨人,沉默着搖了搖頭。
利塔特拉的午後陽光正在逐漸地轉變爲夕陽,風吹動着四周廢墟內燃燒的火焰,劈啪作響,將他的目光變作了兩把銳利的尖刀,直直地刺入了澤爾的心底。
‘聖騎士’本就蒼白的臉色忽然變得更加慘白了起來,額頭上逐漸佈滿了細密的汗珠。然而,他卻始終堅持着和卡里爾對視,未曾有半分動搖。
他正在抵抗山嶽般的可怕壓力.直到卡里爾主動收回視線,這種壓迫感方纔消散。
“其實你已經得到答案了。”卡里爾說。“所以,不如我們抓緊做事吧,澤爾。我的時間並不充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