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卡多緩慢地睜開了眼睛。
他從他的木牀上坐起身,還沒來得及穿長袍,一個泛着鋼鐵光澤的伺服顱骨便嗡鳴着飛了過來,還帶來了數百張捆在一起的紙質文件,以及一隻全新的改進式‘銀河’羽毛筆。
這支筆已經是馬卡多今年更換的第一百九十二支。
驚人的數字,若是羽毛筆的設計者知道此事,多半會懷疑自己飽受讚譽的作品是否只是垃圾。但馬卡多不會這麼說,實際上,相較於他的工作量來說,沒有什麼筆稱得上耐用。
面容年輕的掌印者伸出右手,將那捆文件從伺服顱骨的反重力葉輪中拯救了出來,順手將它們放在了一旁的木桌上。
顱骨的眼眶中閃爍着紅光,正盯着他的一舉一動,好判斷接下來應該採取什麼行動,但馬卡多隻是瞥了它一眼,便再次伸手拿走羽毛筆,然後將這全年無休的可憐機械轉了個彎,讓它對準了一扇敞開的木門。
另一方面,他卻覺得自己正溺水在冰冷的海底,四周漆黑無光,看不見形體的怪物在他身邊不停地遊蕩,用牙齒輕咬着他的臂膀
馬卡多深呼吸,將權杖高高舉起,硬生生擺脫了這足以讓人沉淪的幻象。
“你的傲慢還是沒有半點變化。”他氣憤地握緊雙拳。“這帝國內不是隻有你一個人纔有資格談及‘一切’,陛下!我清楚我的極限在哪裡,我還有東西可以擺上天平!”
掌印者習慣性地皺起眉,握緊權杖,將自己全身的重量都支撐了上去,隨後方纔一點點地站直身體.
他心靈上的疲累已經反過來壓迫到了他的肉體,這是無論多麼健康的血肉之軀也難以抵抗的癌症。只要他還在位一天,就絕無痊癒的可能性。
“你當我很想來此拋頭露面嗎.?”聖吉列斯終於從玻璃杯中擡起頭,看向了他。話語雖然像是在質問,聲音裡卻沒有半點憤慨,反倒帶上了一點真正地、爲數不多的笑意。
對於常人來說,走廊仍舊只是走廊。對於機僕或伺服顱骨來說,他們甚至察覺不到這裡的奇異之處。但是,對於惡魔、靈能者或已被亞空間污染之人,這裡便是致命的迷宮。
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溫暖到近乎不真實的柔和波動。
年輕卻也蒼老的掌印者平靜地轉過身,走出了自己的房間。
金碧輝煌實際上只是對此處奢華景象的平鋪直敘,根本無法形容出它的十分之一輝煌。儘管如此,大天使的眼睛裡卻看不見半點喜悅。
“但這——”
“我們的計劃會成功,但我們還需面對另一些事。內憂不足慮,外患卻已經龐大到我們必須加以正視.”
“.所以——”聖吉列斯收斂情緒,緩緩開口。“你找我來,是爲了什麼?”
霎時間,天旋地轉,空間被折迭,被扭曲,在這彷彿永恆的一剎那中,獨屬於馬卡多的靈能從權杖頂端的天鷹中源源不斷地亮起,倒掛在天花板上,如倒懸的銀河.
馬卡多緩緩舉起右手,將自己短暫地化身成了燃燒的火炬,在亞空間內激盪不休。
他必須接受自己如今的平庸,就像他接受攝政王這份沉重到令人無法呼吸的職責。
他不可避免地皺起了眉,原因無他,只因爲腦內的一陣刺痛。
他站在黑暗與光明唯一的交界之處,好似一座城牆或堡壘。他投下的陰影即是黑暗,但他本身就是光明。
不過,相較於王座本身來說,坐在其上的這具乾屍簡直卑微到令人難以置信。就算這石頭做的王座再怎麼原始,從尺寸來看,它也應當是給一位巨人準備的。
一雙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打斷了他的敘述。馬卡多擡起頭來,看見一張被光模糊的臉。然後,是一陣合唱般的神聖之音。
+聖吉列斯,我的驕傲。你近來可好?+
+我每天都能從人們的祈禱聲中聽見你的名字,他們祝願你身體安康,也向我祈禱,希望能見到你從他們頭頂飛過。他們敬愛你,吾兒,但我能聽見你心中的苦悶。+
+這一萬年來,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裡。我有心想勸你離開,但我知道,你的自尊和你的責任心不會讓你接受我的提議。可是,現在已經到了時候。+
+卡里爾·洛哈爾斯已經迴歸,他再度爲人,卻還是那個習慣以最簡單的方式面對一切的人。他依舊如一,我很欣慰,但也替他擔心。+
+你我都清楚,混沌不會對此置之不理,更何況他本就身處星炬的光輝無法照亮之地。你的兄弟羅伯特即將趕到他身邊,但這還不夠。+
+我看不見他們要面對什麼,可我能嗅聞到風暴即將來臨時的雨幕溼氣他們將面臨一場史無前例的災難,我對此心知肚明,而現在,我需要你前去,吾兒。+
+你在這一萬年里昂首前行,成了帝國的一面堅盾。你替人們遮風擋雨,承受磨難,他們爲此真心實意地感謝你,但是,他們並不知道,你原本是一把利劍,而且一直也是。+
+你的鋒銳沒有在這萬年中被磨損,你只是將它藏了起來。我需要你再次化身成一把利刃,我要你斬開即將落在你兄弟頭上的黑暗,我要你一往無前,取得勝利。+
+此時此刻,只有你能擔此重任。+
+最關鍵的是,我想讓你做你自己,聖吉列斯。+
+我祝願你武運昌隆,得勝凱旋。+
聖吉列斯顫抖着回到他的座位上,羽翼合攏,陣陣金光從中降落。
“這一杯敬你,聖吉列斯。”馬卡多說。
不,它們真的是幻象嗎?
下一秒,金光將他吞沒。強烈的失重感與撕扯感熟悉地包裹了他,讓他在恍惚間覺得自己好似同時出現在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地方。
所以,哪怕是裝,馬卡多也要儘可能地裝出無事的模樣。
“祂們在蠢蠢欲動。”馬卡多滿懷冷意地說。
“我們必須做出行動。”掌印者低着頭,沉聲敘述。“卡里爾·洛哈爾斯已經脫胎爲人,他缺陷的皮囊會在找回碎片的過程中持續充盈,遲早有一日,他會恢復成完整的人。”
馬卡多冷冷地看過祂們,目光中甚至連不屑和鄙夷都不存在,僅有一片蔑視的虛無。
他正坐在一間金碧輝煌的宴會廳內,餐桌上點滿了聖燭,卻不見半點食物的香氣。他卸下了斗篷與長劍,換上了一身寬鬆的長袍,坐在了長桌首位。
不僅如此,他甚至能以極快的速度做出合適的判斷,哪怕是最先進的沉思者也不能在這件事上和他做對比。機械終究只是機械,遵循的是僵硬死板的程序設定.
誰能真的放心將事關無數人命運的大事交給一架沉思者做決定呢?
他處理完最後一份文件,便按下了木桌上的呼叫鈴。
人羣中爆發出的哭聲和祈禱聲變得愈發劇烈,國教的牧師開始大聲讚頌他的名,以改造過後的嗓子喊出了雷鳴般的氣勢。
“我已經爲這場勝利努力了一萬年,我付出了一切,所以,就算再來一萬年,又有何不可?”
有許多存在都注意到了他,提燈死神,赤紅愚者.又或者是那邪惡的古老之四,祂們的目光最爲無情,也最爲貪婪。
“當然,你的到來也爲我的探子們進行調查取證起到了相當大的幫助,如果他們中沒有人擅離職守跑去看你一眼就更好了。”
乾屍不答,四周的黑暗中卻有某種東西正在甦醒。祂沒有真的醒來,只不過是在半夢半醒的無盡沉淪中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因此將眼睛稍微睜開了一條縫隙而已。
在接下來的四個小時內,他都坐在那張木桌前處理文件,它們是他的幕僚團和下屬的上千個辦公室在這個星期內一一整理出來,並層層上報,最終遞交到他這裡來的‘精華’。
“你應當建功立業,率領你的兄弟在銀河各處擊敗人類之敵。我最不想看見的事情,就是一名戰士因我之嫌而不得不籍籍無名”
它們在他的心上縈繞,如獵食的鬼魂,每當他試圖變得快樂,它們就會一擁而上,將那些正面的情緒徹底撕成粉碎,然後衝着他咆哮,以此來提醒他,他還有諸多職責要做。
他的陛下爲此嘆息了一聲,卻沒有加以強迫。但他的思緒卻在這並不存在的虛幻石室內持續沸騰,進而升溫,成爲了一種顯露在外的複雜聲音。
“什麼.什麼意思?”良久,大天使方纔艱難地吐出這句詢問。
但丁停下腳步,嘴脣非常明顯地顫抖了一瞬,隨後,他問:“那麼,誰會接替我,原體?”
馬卡多稍微鬆了一口氣,緩緩擡起頭,如願以償地看見了自己的朋友。
納垢讚賞他的僵硬與停滯,恐虐欣賞他的勇氣和無畏,奸奇對他的智慧與機敏喋喋不休,色孽滿懷誘惑地試圖投懷送抱,甚至想以自己爲代價讓他跨越某個界限,從而讓萬年苦功化爲虛無。
“我也是會開玩笑的。”馬卡多如是說道。他依舊保持着他那標誌性的面無表情,用這幅模樣說出這這種話,哪怕是聖吉列斯也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一抹微笑。
相較於他那古香古色的起居室來說,外界的風景就算不上好了。走廊顛倒無序,石磚飄蕩,壁畫模糊,每一個地方都氤氳着根本不真實的色彩。
“替我推掉今日剩下的會面,就說我身體不適。麻煩你了,但丁。”聖吉列斯輕聲說道。
不出片刻,僕役便會帶着手推車進來帶走這些文件。它們會被送回到幕僚團那裡,供他們學習馬卡多的思路,以及討論是否哪裡有不合理之處。
馬卡多不自覺地握緊權杖。
聖吉列斯略顯古怪地看着他。
“而我們必須搶在祂們開始以前做出行動。”“這是不可能的,吾友。”那人搖搖頭。“亞空間內是物質界的倒影,其內也並無時間的概念。我們在物質界中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會在混沌之潮中投下一朵浪花。”
他放在桌上的雙手也情難自禁地捏緊了,桌布開始扭曲,哀鳴,破碎。它們經由無數人之手才抵達這裡,如此辛苦,現在卻在需要服侍之人的掌中徹底破碎,變回纖維。
當然,這陣笑意並未持續太久,聖吉列斯心頭壓着太多足以摧毀一切快樂的事情。
聖吉列斯擡起頭來,雙眸一片晶瑩,他看見正在舉杯的馬卡多。
他擡起雙手,輕撫臉頰,用靈能抹去了肉體的傷痛,披在木椅上的長袍無風自動,飄蕩而起,披在了他的身上。待到雙手放下之時,馬卡多已經強迫自己進入了工作狀態。
“只是巧合。”掌印者平靜地答道。“我恰好要來此視察本地武器生產線的改革是否合規,中途收到了我的探子們的訊息,說你恰好也在附近,因此,我纔會邀請你來此一敘。”
他咬着牙站在原地,開始等待.金光持續蔓延,直到將石室徹底照亮,那陣可怕的冰冷方纔消散。
地面上鋪着厚厚的塵埃,也不知道是從何而來。有某種古怪而悠遠的聲音穿透了石頭,在馬卡多耳邊隱隱作響。
“還不是一切。”那人悲傷地低語。“一切,是個宏大且冰冷的量詞,它足以摧毀一個人立足在世界上的根基。我不想看見任何人付出一切,沒有事物值得你這樣犧牲,馬卡多。”
“祂們是不會停下的,眼見萬年的停滯將迎來新的變化,祂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會缺席這場即將拉開序幕的盛會。但我要說,馬卡多,這不過只是開始。”
大天使看着他,卻沒有立刻舉起自己手邊的玻璃杯。他只是靜靜地看着掌印者,看着他的長輩、友人與志同道合者.那目光極其悲傷。
這原因或許要歸結爲兩塊寶石。
“陛下,風暴將至。”
他再次低下頭,後退一步,躲開了這雙溫暖的手。
馬卡多凝視着他,過了好一會才吐出一口濁氣。
——
一架穿梭機緩緩降落,機身呈優雅的流線型,聖血天使的徽記在機身右側閃閃發光。凝結後的冰冷水珠在其上蔓延,憑空折射出了許多懾人的光線。
他那合唱般的聲音變得低沉且睿智,也變得單一,變得平和。站在他影子中和他相互支撐的人們悄悄地離去了,似乎是想將接下來的這段寶貴時間單獨交給他們二人。
一陣腳步聲突如其來地從他背後響起,一人緩行而來,拉開座椅,就此入席。
聖吉列斯終於回過頭來,面上帶着微笑:“我只有一句祝福要說了。願你們武運昌隆,得勝凱旋。”
他今日來此是有原因的,雖然過去一萬年間他也經常造訪太陽系各處要塞堡壘,甘願做一個無害的象徵,爲人們帶去神格化後的光環,好叫他們充滿勇氣。
從未有一刻,他的人性可以如此輕易地衝破他爲自己設下的藩籬。
機艙大門在數秒鐘後開始降落,早已準備好的儀仗隊則拼命地吹奏起了神聖的樂曲,由純潔孩童組成的唱詩班在紅毯邊緣齊聲頌唱。
馬卡多仍然不想去理解這件事背後可能蘊含的深意,他只是將思緒收攏,將屬於血肉之軀的哀愁扔出了心底,強迫着自己繼續開口。
他不是在呼喚祂們,從來不是。
而這具乾屍又何德何能,可以坐在一張冰冷得如此渾然天成的王座之上?
他配嗎?
馬卡多鬆開手,讓權杖立在原地。他整理衣領,方纔邁步前行,數十步後,他停在了王座正下方。他仰起頭,看向那具乾屍空洞的眼眶,將自己的聲音變得非常輕柔。
一方面,他覺得自己正行走在太陽表面,承受着它無情的炙烤與高溫。
“陛下。”他輕輕地呼喚。“該醒了。”
馬卡多握着他的權杖,精準地踏出了每一步。他永遠能踩在正確的那一塊地磚上,從而避開他自己親自設下的種種陷阱。
“你還是別笑了。”聖吉列斯嘆息一聲。“每次看見你笑,我都覺得我看見了自己並不遙遠的未來.”
聖吉列斯低着頭,回到了他的座位上,默不作聲地開始等待。
他本想說些什麼,卻表現得活像是個剛剛獲救的溺水者,只顧着大口大口地吸進空氣,對其他事完全不管不顧。
每一個人都在他的影子中講話,敘述自己的忠誠,渴望安息或再次奮戰。他們的願望從靈魂深處飄蕩而來,壓在了這個存在的脊背上,如此沉重的重量,卻沒能讓他彎下哪怕一寸腰。
他的影子中站着無數看不清臉的人,有手持金矛的衛兵,有扛着鋤頭的平民,有舞者、科學家、士兵和古往今來每一個魂歸他座下的靈魂。
“我爲你們驕傲,但我更希望你們能爲自己驕傲,所以我必須廢除這個傳統,所有的聖血天使都應當離開我,去做你們該做的事情。”
或者說,是投向王座上的那個人。
“下個月就啓程離開吧。”大天使頭也不回地說。“一個戰士最大的恐懼就是默默無名的死去,伱的名字幾乎已經有四個世紀不再被人提起,我不能再自私地將你留在我身邊了,吾兒。”
但是,最近幾個世紀以來,他已經很少這樣做了。今天算是特例,只因爲一人的呼喚。
四周暗啞無光,掛在牆壁上的火把看上去至少已經有幾千年沒有亮過了,就連油脂的氣味都已經散盡。
“你去見他了嗎?”
掌印者僵硬地牽動面部肌肉,對大天使的笑容給予了自己力所能及範圍內最生動的迴應。
掌印者的雙眼在此刻亮起了一片璀璨的金光,卻並不冰冷,亦不高高在上,宛如神祇。那目光溫柔卻有力,如盲者的探杖,士兵的愛槍,能給人以無窮的支撐和勇氣.
聖吉列斯無法壓抑地站起身。
掌印者擡起頭,那雙冰冷的銀色眼睛在此刻好似燃燒般璀璨。這並非虛假的幻象,而是貨真價實的怒火。
“你不會淪落至此的。”馬卡多面無表情地回答。
他沒有穿戴盔甲,而是穿着一身高階執政官制服,聖血天使鮮紅的印記在胸膛上顯露,斗篷則在身後飄揚,禮儀式長劍那華貴的金色劍鞘在斗篷的邊緣反射着生態穹頂虛構出來的陽光。
那人無奈地再次嘆息。
人們在寬闊的紅毯邊緣呼喊着他的名字,渴望得到他的注視。他們喊叫、哭泣、尖叫,更有甚者激動到痙攣倒地,然後被早已見怪不怪的醫療隊擡上擔架拉走.
一直到足足六個小時後,這次例行活動方纔結束。
其中每一份都足以決定許多人的命運,以及他們子孫後代的命運。尋常人別說拍板決定,就連看上一眼都會覺得頭暈。
他睜開眼睛,看見一處黑暗的石室。
聖吉列斯靜靜地盯着他,像是沒有理解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直到馬卡多擡起頭,與他對視。
他踏出最後一步,權杖與磚塊相互碰撞,發出了沉重的悶響。
他的話裡似乎藏着深意,就連聖吉列斯也不由得驚異地看了他一眼。他沒想到馬卡多居然會用如此具有冷幽默的一句話來回答自己,這有些不像是平常的他自己
大天使皺起眉,很快便通過這萬年來共同合作形成的默契察覺到了馬卡多藏起來的些許不同,並得出了一個結論。
他很快便意識到了自己如今的儀態有些不合適,於是便伸出了右手。靈能之光閃爍跳動,將一把權杖帶入了他的手中。
他接下來要去見一個人,而那個人不會喜歡看見他這幅模樣。
“爲什麼要在這裡見面,馬卡多?”聖吉列斯頭也不擡地問。
“看吶——”他喊。“——那正是帝皇的第九子,帝國的攝政王,偉大的聖吉列斯!”
馬卡多看着他,再一次做出了微笑的嘗試。在僵硬運作的肌肉中,他輕輕地拍了拍桌面,於是食物的香氣便撲面而來,還有巴爾的香醇血酒。
“是的。”掌印者頷首。“並且,被氣得不輕。”
天空中開始灑落花瓣,隱沒在高樓雲層中的機械完成了這份人工的奇蹟,也讓四面八方擁擠的人潮發出了一陣又一陣哭聲。
他昂首站在原地,被模糊了自我的面容上僅剩下一雙眼睛還看得出從前的模樣,而這雙眼睛裡只剩下對於他朋友的擔憂。
“——沒有‘可是’、‘但是’、‘我請求’之類的話,吾兒。”
如此微小的動作,卻讓混沌之潮劇烈的翻涌,金光璀璨,冰冷無情,一陣聲音傳達到了馬卡多的耳邊,讓他頭暈目眩。
那些龐大的數字和數不清的機構名稱會繞暈所有嘗試理解它們含義的人,縱觀整個帝國上下,或許只有馬卡多能夠做到面無表情地閱讀這些文件。
“我知道”那人嘆息。“祂們向來如此,不是嗎?被生存的貪婪所驅動的原始生物,自以爲純粹至高,實際上不過只是混沌慾望與低等邏輯的載體。”
現在站在這裡的這個人雖說背生雙翼,俊美無比,卻毫無任何生氣可言。他蔚藍的眼睛裡滿懷這一萬年來嚥下的苦痛,麻木與嘆息甚至已經堆到了咽喉頂端.
他就是自己話中那個被磨平了棱角的戰士。
大天使會做二次審批,在這些文件真的被下發出去以前,他有權利截停或送回其中任何一份.
馬卡多緩慢地站起身,不自覺地佝僂着腰,好似一個真正的老者。
“.沒有這個必要。”馬卡多說。
“沒有人會接替你,我打算廢除這個傳統。”聖吉列斯說。“我已經厭倦了看見戰士被磨平棱角,也不想在看見你們和我一樣在政治中苦悶終生。”
被他稱作但丁的阿斯塔特就站在他身側,身穿金甲,面容嚴肅。聞言,他輕輕頷首,便立即轉身準備離開此地,去傳達原體的話語,聖吉列斯卻在他即將離開之時叫住了他。
聖吉列斯目送着他離開,直到那兩扇因但丁的離去而被迫大開的大門再次合攏,他方纔緩慢地站起身,開始在宴會廳內踱步。
“你已經很累了,我的朋友。”這個存在如是說道。“暫時將計劃拋下吧,讓我們來談談你本身,如何?”
聖吉列斯發出一聲毫無笑意的輕笑。
他正專注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玻璃杯,那精美到可能價值連城的杯子模糊地反射出了他的眼睛,蔚藍色在杯壁上深沉地暈染開來,混雜着金光,形成了一團伴隨光線跳動而不斷上升或下降的氤氳之雲。
“爲了讓你離開。”
此人早已失去了呼吸,他低垂着頭,枯瘦成小小一團的身體上鍊接着許多黑漆漆的線纜。
它們到底從何而來,根本無跡可尋,卻刺入了這人早已腐朽的血肉之中,貪婪地啜取着血管中僅剩下來的塵埃。
在這些事被徹底完成以前,他還不配享有快樂。
聖吉列斯帶着無可挑剔的微笑走過他,卻看也沒看這位牧師一眼。
“我們還是略過這個話題吧。”他如此說道。“你我都很固執,而我們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這是一種不可避免的頑疾,他的肉體過於年輕,靈魂卻老到足以用皺紋淹沒海洋。它們本該勢如水火,彼此不容,卻因爲一個人的意志被迫地結合在了一起.
他一早就知道,自己會得到這種報償,他早已做好萬全的準備。
這蘊含着無盡沉重的聲音絕非人類能夠承受的重量,掌印者卻硬生生地挺直了自己的脊背,沒有在這神祇的面前卑躬屈膝。
它由馬卡多親自設計,並在一萬年中逐步完善,每一個陷阱都蘊含着他模仿而來的極致惡毒,看似無害的地磚隨時都可能轉變成滔天火海,或足以切斷精金的利刃,又或者,是能令時間也衰朽的恐怖詛咒.
這些事物說起來是如此可怕,不過,對於掌印者來說,這段走廊不過只是一個提神裝置——他需要一點外在的刺激,只有如此,才能擺脫處理文件的僵化狀態。
他們有兩個小時的時間來做這件事,然後便要將文件傳輸進入沉思者,將它們以數據的形式轉交給攝政王聖吉列斯。
他卻不管不顧,只是將視線投向一張巨大、粗糙且冰冷的王座。
在伺服顱骨逐漸遠去的飛行聲中,馬卡多慢慢的站了起來。
掌印者難以忍受的皺起了眉。
他獨處了,因此再也不必佩戴任何面具。
一抹金光飄蕩而來,將四神的目光頃刻驅逐。這光是大海上的風暴,是烏雲中潛藏的閃電,蘊含在其中的一個意志破碎又完整,千萬張不同的面孔在其中一一閃過。
他們站在他的影子中,凝視着馬卡多。
但丁啞口無言,只得行禮,隨後快步離去。
馬卡多不答,只是輕輕地閉上眼,將一個父親的歉意傳遞至了他的兒子耳邊。
然後,他開始唸誦永無休止的贊詩。
被稱作陛下的這個人沒有回答他的話,他的形體與王座上頭顱低垂的乾屍沒有半點聯繫。這個人身穿一身亞麻長袍,雙手佈滿老繭,這是他唯二能夠保留的個人特徵.
他高大,但也矮小,強壯,但也虛弱。他是農民,是軍閥,是野心家和劊子手,也是哲學家與古往今來最悲天憫人的學者。
在他們模糊視線的盡頭,一個天神走出了機艙。
當地的最高官員激動地走上前去,對他行禮。聖血天使們從雷鷹中走出,跟在了他們的原體身後,威風凜凜,盔甲華麗到能夠符合每一個欽慕之人的想象。
“祂們甚至無需觀察,就能輕而易舉地看見我們的一舉一動.不要再殫精竭慮一次了,馬卡多,這對你來說沒有半點好處。”
然後他問:“你怎麼辦?”
“我自有辦法。”馬卡多平靜地說。“無需擔心我,放下這些無用的思考吧,天使,去拯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