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界的天空是一種陰沉的鐵灰色,正下着雨,呈現出一種霧霾般的質地。地面泥濘,有些許青草正在雨中搖晃。不遠處有一顆巨大的枯樹,它很大,但已經沒有葉片存在了。
若是有人突然決定倒吊着觀察,大概會把它認定成托起天空的一塊巨大、多枝的墓碑。
在這樹的不遠處,有一排排破爛的茅草屋正在雨中承受擊打。它們顯然很久沒有經過修繕,早已失去了遮風擋雨的作用。
當然了,建築畢竟是建築,它們依然可以昭示一些事。比如,這裡曾經是個村莊,但現在已經荒無人煙
不,或許還有人存在。
此人赤裸着身體,正面色茫然地行走在雨中。
他很高大,也很強壯,濡溼金髮下的那雙眼睛湛藍的像是海洋般澄澈。他赤足走在這泥濘且無人的村莊之中,顯得異常高貴。
他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些描述中和他如今處境的不和諧之處,如果他真的是羅伯特·基裡曼,那麼他就不可能流落至如此境地。
那些動物死前的哀叫似乎還在他耳邊停留,在它們中,他吃得最多的動物是鹿
他又怔住了。
他沉默卻也困惑地站起身,走出了這間破茅屋。外面還在下雨,這廢棄村莊的地面已經徹底被雨水浸泡,一個個泥坑好似天然的破碎鏡子,將他的形象切割成了大小不均的碎片。
比如他的職責,他是馬庫拉格的君主,也是奧特拉瑪五百世界的君主,他還是帝皇的第十三子,是偉大的基因原體之一。
那頭優雅的動物沒有阻止,或許是恐懼,或許是已經放棄了抵抗。
這些記憶很多,多到若是將它們連續地拼起來,甚至能具體地推斷出時間。就這樣,他知道了,自己在山中待了大概有足足兩個月之久。
他迅速地行動了起來,半個小時後,他在周圍房屋內找到了許多凌亂的衣物與破爛的牀單。他是幸運的,還找到了一盒不知道是被誰遺留下來的縫衣工具。
但他不明白,他甚至連自己的名字是什麼都不知道。
巨人與它對視,不明白這個生物到底作何想法,但他現在也沒有辦法去理會。他抓緊時間,繼續朝着那個地方趕去。
那健壯身體上的每一塊肌肉都擁有一種超自然的美感,對於藝術家來說,它們是隻能存在於夢中的終極幻想。
“我到底是誰?”他生疏地用高哥特語喃喃自語。
可是,他不是‘他’,他只是一個由信仰捏造而成的存在。
‘吾等的救主’
一個名字順着塑造他存在的信仰衝進了他的心中,那是一個穿着執政官長袍,拄着手杖的白髮女性。她叫做塔拉莎·尤頓,她是羅伯特·基裡曼的養母.
我叫做羅伯特·基裡曼?
他深深地皺起眉,進而緩慢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他還有些事不瞭解,但是,伴隨着這個名字被他記起,還有另外許多東西也被一同記了起來。
比如那些正在他面前灑落,也飄在他身體上的東西,它們被叫做雨。
他們至少已經死去了一年之久,身穿的長袍早已和血肉融爲一體,腐爛似另一層皮膚。他們每個人的手中都握着一把匕首,以及一個小小的木質雕像。
它又跳向洞穴深處,振翅躍上了棺材頂部。那上面被人以雕刻錘一類的東西留下了一行小字。
這隻鳥歪着頭凝視着它們許久,隨後,它那冒着光的視線方纔越過它們與屍體,投向了洞穴深處。那裡躺着一口敞開的石棺,內裡空無一物。
更何況,在他的記憶中,就在數月以前,他還在山中啃食野獸呢,羅伯特·基裡曼哪可能這樣落魄呢?
當然了,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這些文字,或者說知識,它們到底是從何而來?
儘管它們的尺寸對他來說實在是小的有點出奇,但他還是設法運用着自己腦海中的知識,將衣服和牀單縫合了起來,做成了一件骯髒的破布長袍。
在他身後,這隻鳥悄無聲息地振翅起飛,一聲不吭地飛向了羣山之中。
然後,然後.
他跪倒在地,用手摳住了喉嚨邊緣,竟然想要嘔吐。一陣濃厚的悲傷衝進了他簡單的心靈裡,如果他真的是‘他’的話,那麼,他現在還不會有這種情緒。
幾秒鐘後,他聽見幾聲慘叫,以及馬蹄聲,揮動武器聲這些聲音,他幾乎都不需要分辨,就能輕而易舉地辨識出來。
這隻鳥跳了過去,用自己堅硬的喙將那些雕像都挑了出來,並將它們擺在了屍體旁邊。
——等等,母親?
羅伯特·基裡曼就是如此偉大,他是一個行走在人間的半神,天生就擁有強大的力量,以及足以好好運用這份力量的智慧。
他好奇地走進茅草屋,用雙手觸摸腐爛的木頭,抓起鏽蝕的鐵鍋和被扔下的破衣細細觀察,進而甚至開始品嚐。
通過它們,巨人得以拼湊起自己的模樣,他半蹲下來,仔細地觀察着自己這張破碎的臉,湛藍的雙眸裡只剩下最簡單直接的困惑。
那些信仰着他的人將他們樸素的善惡觀念帶進了他的心中,與之相對的,還有正確、錯誤等一系列複雜至極的觀點。而現在,它們正在衝擊他。
他明白,自己因爲飢餓而覓食的行爲無需被譴責,這是自然的一環。但他也覺得,他當着一位母親的面啃食她孩子的行爲簡直是殘忍至極
無論那隻鹿是否具備和他相同的情感,他都不該這樣做的,他也有母親,他——
諸多難以形容的知識正一股腦地擠在這個新生的大腦內,它們非常殘忍,完全不管他是否能夠接受,只顧着衝進腦細胞,佔據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
那些雕像的臉和羅伯特·基裡曼沒有任何區別。
他怔住了。
鹿這個詞因他過強的聯想能力,讓一些沉在心底的記憶涌了上來。此時此刻,他能清楚地記得,他曾在一頭母鹿的面前啃食她的孩子。
某種與生俱來的分析能力開始發揮作用,與他大腦內的那個資料庫緊緊地連結在了一起。
就這樣,他的第一個渴望被滿足了,於是更多渴望接踵而至。他首先要處理的渴望便是飢餓,這個概念對他來說並不陌生,他腦海裡有一些自己正在山野中啃食野獸的記憶。
他伸出手,接了一點雨滴。他看着這些透明的冰冷水流在他的掌中停留,濡溼了皮膚,也帶來了一陣奇異的觸覺。
它們在雨中與風中被送到了他的耳朵裡。他皺眉,站起身,大步朝着那個方向走了過去。
山中充斥着血腥味,就算使用屠殺這個詞,也不足以完全形容它的酷烈。草地內溢滿鮮血與骨頭,被吃得乾乾淨淨的動物屍骸壓扁了青草。它們的鮮血也供養了這些植物,讓土地鬆軟,蟲羣狂歡。
她只是呆滯地站在他面前,嘗試着用溼潤的鼻子去拱動他手中的那一攤細小的血肉碎塊,然後小聲哀叫,似乎想勸說她的孩子站起來,和她一起離開。
這隻特別的鳥將這一切都盡收眼底,卻不做停留,而是繼續飛翔。它飛了九個九分鐘,以一隻緩慢飛鳥的速度抵達了目的地——一個已經空掉的洞窟。
只要忽略他脣邊與雙手上的一片猩紅,那麼,他幾乎堪稱是一位行走的半神,光是體態便足以令人着迷。
它停在洞窟前方,雙眼開始散發光芒,瑩瑩藍光,如鏡中之光般虛妄,其內的一切都被徹底照亮。洞窟內滿是乾枯的鮮血,以及九具腐屍。
什麼是雨?
在另一陣迅速到來的脹痛中,他得到了答案。於是更多的問題被一個接着一個的拋出,然後一個接着一個地被解答。
它們帶來了疼痛,但也帶來了一些讓他愈發疑惑的東西。
他公正,但決不無情。他良善,卻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惡人,他.
這個人真的是我嗎?巨人皺着眉,默默地想。
我需要衣服。
但若是換一個訓練有素的士兵來看這位半神,恐怕他只會覺得不寒而慄。士兵是專職殺戮的人,他們完全能明白這種肌肉意味着什麼。
他開始知道什麼是木頭,什麼是腐爛,什麼是鐵,什麼是鏽蝕,什麼是衣服——然後,他低頭觀察,就此誕生了第一個渴望。
所以這就是雨?
他懵懂的大腦開始在顱骨內跳動,自他擁有生命以來,這是第一個誕生的問題。
悲傷的巨人忽然睜大眼睛。
沿途他又經過了那顆巨大的枯樹,一隻渾身漆黑的鳥停在其中一根枝丫的頂端凝視着他。它不叫,不動,甚至不眨眼,只是在風雨中深深地凝視着他。
這隻鳥張開鳥喙,將字句依次啄得模糊,再加以改正,最後甚至還加了一句話上去。待到工作完成,它不由得發出了嘎嘎的叫聲,似是正在得意。
‘虛僞之救主,自野獸血肉中誕生的單純生靈,且讓我拭目以待,他將迎來何種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