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紫色,靛藍色和微微的白光透過舷窗照射了進來,將行政院內的一些無人長桌照得十分詭譎,階梯式的構造讓這些桌子哪怕沒有人也看上去十分威嚴。
它們是多餘的桌子,因爲極限戰士只有十個連長。但羅伯特·基裡曼的設計總是具備一種古怪的高瞻遠矚,這件事已經被多次證明過,原體的智慧總是會在細枝末節處給所有人幫助。
如果要舉一個最近的例子,那麼,就是他對於天鷹式的改進。
當他宣佈這件事的時候,鑄造世界康諾上的那些機械神甫們都認爲根本沒有這種必要,直到羅伯特·基裡曼親自前去,並將一份設計圖拍在他們首席的桌子上。
其實,改進型號相較於普通型號本質上其實沒有改動多少,無非只是增加一些能源管線,強化裝甲板,優化排氣,並且改變人工肌肉的排序方式以增加出力。
然而,就是這麼幾個小小的改動,便讓阿斯塔特們在面對蟲潮時的存活率上升了六個百分點。
戰團內的長者們常說,哪怕是原體的近衛,恐怕也不能理解他到底在思考些什麼。此事說來悲哀,可是,事實就是如此。
事實是,羅伯特·基裡曼的思維哪怕對他的子嗣們來說,也是一種無法理解的事物。
若要嘗試理解,便只能被毒害。
卡在原體那雙散發着白色光輝眼眸中的東西,是一種足以反過來侵蝕他本人的沉重壓力。就連他也會在這種重壓下衰老,疲憊,甚至是在夢中怒號
那麼,他們又憑什麼能夠接受呢?
“我們要停靠檢修。”不可征服之烈陽緩緩開口.
在文件堆和十幾塊數據板的包圍下,他對着他的兄弟們與原體說出了這句話。
他的表情很嚴肅,這份嚴肅由多種因素共同構成。比如船體受損,又比如船員減少導致大量的工作崗位無人可用。
對於一艘榮光女王級別的戰艦來說,前者還可暫時無視,後者卻是最難以忍受的事情。從引擎的維護到護盾的檢查功能,再到火炮甲板上那些時刻渴望着開火的飢渴機魂
每一個地方都需要人,而且最好是經過訓練的,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的工人。
“安德芒可以成爲一個選擇。”伊代奧斯沉思着說道。
他正在思考另一件事,但這並不妨礙他回答一連長的話。他們——阿斯塔特們——本就承載了原體之血,因此他們擁有羅伯特·基裡曼的這種天賦完全不足爲奇。
帝國內有些人甚至覺得他們都並非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個又一個複製品,是基因原體的劣化版本,由他本人親自操縱。
這種說法很褻瀆,卻在那些沒有見過原體的世界內大爲流行。人們寧肯相信這些穿戴着相似盔甲的巨人實際上並不是人,也不願意將他們看做單獨的個體。
“安德芒我更願意選擇康諾。”另一個聲音說。
那是六連長馬西姆斯·埃帕瑟斯,他的連隊在暴動中沒起到什麼太大的作用,這件事讓他最近非常陰沉。對於阿斯塔特們來說,沒能在戰鬥中承擔起責任是非常嚴重的恥辱。
不過,他仍然能夠保持冷靜,伊代奧斯非常慶幸此事。
要知道,第六連是裝甲連,衆所周知,常年和那些強大的戰爭機械打交道的人脾氣通常都不會太好。而馬西姆斯的脾氣哪怕在最爲暴躁的極限戰士中也能佔據一席之地。
他的話得到了廣泛贊同,三連長傑努斯·阿迪亞斯,八連長萊多·阿修斯和九連長西農都在第一時間表達了贊同,於是此事開始迅速地被提上桌前進行討論。
幾乎每個連長都發表了自己的意見,二連長埃基斯認爲康諾較遠,不適合在當下的局面中作爲一個臨時停靠點使用。
五連長卡茲爾表示了反對,他認爲距離並非重點,當務之急是讓馬庫拉格之耀完全恢復,而且康諾的資源會在接下來的戰爭中很有用處。
十連長安提洛庫斯附和了他的觀點,只是多少顯得有點心不在焉。伊代奧斯觀察着他,很快便得出了結論——十連長在爲那些逝去的新兵感到悲傷。
縱觀整個戰團,也只有第十連的軍官們會和這些新血如此熟稔,而在戰爭中,新兵總是會死傷慘重。哪怕是阿斯塔特,也無法逃脫這種戰爭規律
唯一的好處在於,第十連和其他連隊一樣,在各個星球上都擁有預備役可以隨時調用。
這些在當地軍事學院以及少數老兵的教導中得到了完全成長的‘新兵’可以隨時正式進入戰團,投身進戰爭之中。但他們是緊急時刻纔會被啓用的力量,不到萬不得已,各大連隊不會召集他們。
伊代奧斯安靜地坐在原地,以一種疏離的角度觀察着他的兄弟們,看着他們像是最粗俗的巢都黑幫那樣相互爭吵,又像是宮廷中最優雅的貴族那樣互相道歉。
他們的聲音在行政院內迴盪不休,像是安德芒春天時隱藏在雲層中的雷電那樣沉悶。這種壓迫感讓伊代奧斯的皮膚感到了一種冷意。
他察覺到了,戰爭在召喚。這些天來,寒冷已經無數次地侵襲過他,坐在角落沉默不語的拉茲利翁曾經說這是一種罕見的靈能天賦,他當時的語氣聽上去不像是在開玩笑。
而伊代奧斯知道,自己沒有靈能天賦。這不過只是一種直覺,是一個人類在戰爭中破碎,又在戰爭中癒合後才能誕生出的直覺。
他的牙齒在發抖,皮膚冷到猶如赤身裸體地被扔進冰川之下,慘白的雪山壓住了他,讓他不得呼吸,不得見光,甚至不得思考.
戰爭要來了。伊代奧斯滿懷憤怒地想。
他沒有參與進討論之中,他靜靜地坐在原地,等候着另一個疏離之人的發言。
那人名爲羅伯特·基裡曼,他雙手抱胸,站在所有長桌的最前方,背靠一張廣闊詳盡的星圖,表情異常平靜。他身側站着另一個人,此人在原體身邊看上去非常不起眼,彷彿一個戰團僕役。
基裡曼一直等到聲浪漸消纔開口。
“我們去安德芒。”原體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和他從前截然不同。
他得到的全部的贊同,除了伊代奧斯,儘管他纔是提出者。四連長以其雙眼凝視着他的原體,心中憂慮已經化作某種海洋,將他本人拖入了最深處。
卡里爾·洛哈爾斯不置可否地對他頷首。
——
但丁,或者說,路易斯·但丁將他的頭盔摘了下來。
他潔白的臉上汗淋淋的,摻雜着硝煙與鮮血氣味的夜風吹拂而來,把他束起又纏繞在脖頸上的戰士辮吹得晃動不已。
這幅景象,讓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還身處巴衛二上的時候。可惜,那顆荒蕪世界的一切都早已離他遠去,留下的只是但丁,聖血天使的戰團長但丁。 原體的近侍,聖吉列斯的右手,大天使的威嚴與利劍——一個同樣被人們視作象徵的存在。
太陽系的人們已經忘記但丁是個戰士了,帝國其他疆域的人們更是沒聽過他的存在。或許從前有人知道,但現在已經逝去,時間足以埋葬一切。
他笑了笑,尖牙利齒探出嘴脣,顯得有點猙獰,但他沒有那種威脅之意,也並無任何飲血的渴望。
血渴早在和聖吉列斯爲伴的多年中離他遠去,但丁時刻保持着理智,儘管殺戮還是會讓他的本能有所觸動,但他已經能夠控制它們了,就像他控制自己的劍。
他低頭凝視自己手中的武器。
但丁看見一把絕對的兇器,它在很多年前帶着嘉獎從銀河的另一端飛行而來,從火蜥蜴們手中被交付於他。
他們的原體,偉大的伏爾甘聽說了但丁在惡魔入侵中所做的事情,因此給了他獎賞。在官方辭令中,這是因爲他以一人之力保護了那個要塞中的夜曲星鐵匠們,但真實情況其實並非如此。
那羣鐵匠名義上是從夜曲星前來泰拉朝聖,可實際上,他們其實是伏爾甘的族人——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他的族人,一羣擁有超凡脫俗技藝的鐵匠。
他們以自己的雙手和鮮血爲代價將火龍之主的一件傑作交到了泰拉。
但丁不知道它是什麼,實際上,他在戰鬥時候甚至不知道要塞內還有除他以外的活人存在因此,當這把巨斧被交給他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是拒絕。
是聖吉列斯勸說他收下。
在巨斧的斧面所散發出的瑩瑩藍光中,但丁仰起頭看向了天空。他看見一顆劃過夜空的璀璨流星,它真的明亮如星辰,甚至足以照亮半個夜空。
而但丁知道,那不是流星,那是他的基因之父。聖吉列斯已經很多年沒有飛過了,儘管人們都知道他可以飛行,知道他是唯一一個可以用肉體徵服天空的存在,但他不再飛了。
但丁曾經在一次晚宴後詢問原因。
“噢,這其實很簡單,我的兒子。”聖吉列斯說。“人們渴望看到我飛翔,是因爲這能爲他們帶來鼓舞。但我其實只要出現在他們面前也能做到同樣的事情,再者,我只會在兩種情況下扇動我的羽翼。”
但丁記得自己當時沉默了很久才進行追問。
“第一種情況,是在戰爭結束以後。我經常這樣做,我會飛上天空縱覽全局,狂風會將鮮血從我的盔甲上撕扯下來,高闊的視野也會讓我看見戰場的一切。”
“我要知道有多少人因我的命令而死,我還要知道這些人在死前因他們自己的雙手獲取了何等榮耀。我發過誓,但丁,我會記住這一切。”
“活着是一件極其珍貴的禮物,我只需要一句話就能讓無數人獻出它,所以我必須慎重。可是,你也知道,就算你再怎樣謹慎小心,在戰爭中,死亡也是不可避免之事”
“因此,我要飛翔,生者們會看見我,而當他們看見我的時候,他們就知道,這是聖吉列斯在哀悼死者。”
“第二種情況就很簡單了——我爲勝利而飛。如果這場戰爭需要我飛行,那麼我就起飛。我會帶着劍去找敵人,然後將其斬首,就這樣簡單。”
那麼現在呢,父親?
但丁看着那道流星逐漸離他遠去,沉默地發問:現在,你也在爲我們哀悼嗎?
如果聖吉列斯聽得見,他會回答。可他現在身處萬米高空,嗚嗚的風聲是他唯一能聽見的事物。
幾架雷鷹掠過他朝着戰場另一處遠去,雲層之上的世界黑暗又寂寥,羣星斑駁地掛在幕布之上。
由紅淚號領銜的一支龐大艦隊正停泊在外圍軌道,沒有接近,以此避免引發潮汐一類的自然災害。從聖吉列斯的角度擡頭凝望,它們幾乎像是鏡面中的巨大黑色陰影。
他看了眼自己的旗艦,隨後便一頭扎進雲霧之中,朝下俯衝。潮溼的水滴結成了碎冰,掛在金甲的縫隙之中嘎吱作響。
聖吉列斯的金髮飄揚,雙眸亮如正午時分的太陽.他清晰地看見了一切。
被炮彈轟炸留下的彈坑,破碎的屍體,穿着簡單護甲手拿光槍的衛兵,在不遠處接受治療的政委,冒着黑煙快要報廢的運兵車,正在接受維修的坦克和忙碌着的車組人員。
離他們不遠,是身穿陶鋼的阿斯塔特們。他們剛剛打完一場血腥的戰爭,藥劑師正在從死去兄弟的遺骸上收取基因種子。
對勝利的喜悅和對亡者的哀悼共存於他們之中,叛徒們的屍骸正在挖掘出的焚屍坑中接受鉕素火焰的淨化。惡魔們的血肉則早已化作以太精魄消散
是的,這就是戰爭的真相。榮譽是後天附加之物,在戰爭中沒有榮譽可言,只有死者與僥倖活下來的人。
他們知曉自己爲何而戰,所以他們力戰而亡。
聖吉列斯悲傷地看着這一切。
他再次飛翔了,而他並不爲此感到喜悅,因爲他知道,這只是開始。
這場戰爭結束了,可它不過只是一個號角罷了。
發生在這個農業世界上的一切都僅僅只是某種先兆,就像它本身一樣,對這隻艦隊而言,它無足輕重,只是沿途路上的一個小小插曲。
甚至都不需要其他戰團參與,聖血天使們便一馬當先在十個小時內取得了勝利但是,這場勝利,只是開始。
聖吉列斯身體沉睡已久的戰爭本能正在甦醒,它告訴他,血腥的風暴正在迫近。
可是,它會降臨在何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