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即刻出發。”賽拉諾·範·德爾萊夫斬鐵截釘地說。
她坐在一張灰白色花崗岩長桌的邊緣,披着一件黑色的禮儀長袍。帝國內有許多貴族喜歡穿這種款式的衣服,但其中恐怕並無多少人鐘意黑色,賽拉諾便是其中之一。
她很瘦,長袍下的肩膀好像兩把匕首一樣挑起了那柔軟的布製品。兩頰深深地凹陷,顯得顴骨異常鋒利,她的眼睛是這張臉上唯一稱得上還有人樣的地方,但並不多。
那雙棕眼嵌在深邃的眼眶裡,使她的凝視看上去彷彿擁有某種魔力.
我不怎麼喜歡她這樣看着我。
我是倫塔爾·黑貂,這個愚蠢的姓氏來自我的父親,伊萬諾夫·黑貂。
他是個賞金獵人,因此黑貂其實是他的稱號。而這不是個太平的行當,所以,就算他是個小心謹慎的人,也依然沒能安度晚年。
我曾想繼承他的遺產,拿上槍,當個和他一樣的賞金獵人。但是,在遇到賽拉諾·範·德爾萊夫以後,這個計劃就被無限期地擱置了。
至於現在,我是一位審判官的隨從,或者用官方說法:我是她能夠自由招募的武裝護衛之一,爲她服務,直到死去。
這意味着我和她關係很近嗎?或許吧,總之——
“——倫塔爾,你還愣在這裡幹什麼?”
啊,女主人發話了。
我真希望我還擁有微笑的能力,這樣我就能不開口地表達我的意見了,但我的面部神經並不怎麼聽我自己的使喚。
這是一種後遺症,就像是賽拉諾臉上那五道縱橫交錯的傷疤一樣.區別在於,我希望自己能夠恢復,而我的女主人拒絕此事。
我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她可以是個很美貌的女人,只要她願意消除自己的傷疤。這點確鑿無疑,她畢竟是個貴族的後裔,就算現在瘦的可怕,只要稍加化妝,也還是位美人。
對於我們的工作來說,如果她願意如此,說不定那些貴族和總督的態度就能好上一點,不至於一看見我們就讓護衛把手搭上槍。人類就是這樣,願意對那些漂亮的人們加以特別關注。
我就不同了,任何人都能看出我是個危險分子,尤其是我通常都全副武裝——
“——倫塔爾!”
操,她開始咆哮了,這不是好事。
“什麼事?”我問。
“你他媽的沒聽見我說話嗎?”我的女主人非常憤怒地問。
“我聽見了。”我告訴她。“但不是很想按你說的做。”
一道赤紅的光束擦過我的臉,沒命中,只有點灼燒的疼痛。它擊中了我身後的牆壁,這意味着又有幾個人得爲此工作上幾個小時了,我爲他們默哀。
至於那光束.它來自賽拉諾手裡的一把槍。她隨身帶着很多槍,我很煩這件事。她打的太準了,而且總是不願意聽人把話說完。
對待我,她還會特意打偏以作警告,但對其他人就不是了,比如上個月在卡託碎石區遇見的那個船長。
那沒屁眼的王八蛋走私了一整船不知道哪來的平民,準備帶去給某個奴隸商人,結果他好死不死地在漫漫銀河裡一頭撞上了我們。
他想辯解,我也想聽聽。說真的,我很想知道他到底能在這種情況下放出點什麼狗屁來,這對我的書會很有幫助.
什麼?我沒提過嗎?是的,我有計劃寫一本書,書名就叫《藉口大全》,我希望他能說出一個不錯的藉口。這樣我就可以把書變得更好一點了,這對我的退休計劃會很有幫助。
只是賽拉諾沒給他這個機會。
她一槍就把那船長打成了兩截,而且是當着那羣被關在籠子裡的孩子們的面。雖然他該死,但我還是很不爽。
“理由?”我的女主人語氣冰冷地問。
我嘆了口氣,她皺起了眉。
她很瞭解我,她知道,我一旦開始嘆氣,往往就意味着我要開始長篇大論了。
而我也知道她知道這一點,所以我每次嘆氣其實都是在試探她到底能不能接受我即將開始的長篇大論。如果她沒說什麼,那我就繼續,如果她表現得更加不耐煩了,那我就得小心了.
而這一次,她沒什麼表示,只是輕皺着眉。
於是我說:“原諒我,我的大人。但是,按照規定,這件事不是應該先上報給掌印者閣下嗎?”
“你變聰明瞭,倫塔爾,你居然學會按照規章制度來辦事了。”我的女主人諷刺道。“但是,請你用你那突然開化的原始大腦好好想想,我們現在得怎麼趕回審判庭述職?”
媽的
她罵人有點難聽,是不是?而且還沒帶半個髒字,真是語言的藝術啊。如果她罵的不是我,我一定會好好地學習一下這項技術.
總之,我用我那突然開化的原始大腦控制了嘴巴和聲帶,讓它們發出了聲音。
“總比現在趕到朦朧星域去要快。”
我的女主人笑了,說實話,我寧願她板起臉。果不其然,我再一次地聽見了她那諷刺的嘲笑。
“然後再次出發趕到朦朧星域去?這得花多少額外的時間浪費在路上?到時候情況會發展成什麼樣子?”
“王座在上啊,倫塔爾,你有時候真讓我感到無地自容。如果其他人知道我的副手是這麼個白癡,他們一定會開着門嘲笑我。”
去伱的。
我氣沖沖地走了,離開了她那昏暗無光的辦公室。關上門的時候,我聽見她在裡面咳嗽。
這意味着她的舊傷還在困擾她,說實話,以她做過手術後被增強的自愈能力來看,這舊傷口已經不能再簡單地稱之爲‘頑疾’之類的東西了。
而我其實知道真相,至少是一部分的真相.
走去艦橋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我希望我想東西時候的表情看上去不要太嚇人,但應該是失敗了,因爲經過我的水手們壓根沒有敢擡頭看我,像是往常一樣和我打招呼。
我理解,但我真的很想告訴他們——就算是一頭格拉克斯獸穿上審判庭提供的黑色制服,也會顯得冷酷無情。
我本人絕非人們想象中沒有人性的劊子手,會爲了一點事情大開殺戒,把孩子連同他們的父母一起殺死。我不是這種畜生,審判官們也不是。
但人們不信,他們寧願相信他們臆想出來的東西。
不,或許所有人都是這樣
我走向船長,他叫凱普林,是個經驗老道的船長,前海軍,服役長達四十一年。他現年已經六十七歲了,退役後被指派爲我們工作。
當然,這只是官方說法,用來規避一些煩人的政治手續,他本人其實仍在服役,手底下甚至有一整個軍官組,就待在主艦橋各處。
我很喜歡他,在帝國內,像他這樣的人已經不多了。
“又要啓航了?”看見我來,凱普林用一種幽默的語氣詢問。
他嘴裡叼着根菸鬥,海軍特供菸草的香氣已經傳到了我的鼻子裡。老實說,我對菸草其實不是很感冒,但這玩意實在是香,我一下子就理解了衛隊討厭海軍的原因。
如果一方成天在泥巴里打滾,吃的是寡淡無味的能量膏與蛋白棒,而另一方卻衣食無憂,每天都能洗上熱水澡,甚至有抽不完的煙.
我對他點點頭。
“好吧,去哪呢?”凱普林掐滅菸斗,理理自己的帽子,如是問道。
“朦朧星域,班卓星系。”我說。
我猜我說話時候的表情一定非常苦悶,否則凱普林不會看我一眼就突然笑起來。老頭搖搖頭,拍了拍我的肩膀。他什麼也沒說,但也把什麼都說了。
我給他一個手勢,告訴他我現在其實心情還行,然後轉身就走,我可不想和一個老海軍比拼誰更精通所謂的‘戰術手勢’。
我花了大概半個小時回到我女主人的辦公室門前,其中最起碼有一半時間都浪費在了某扇舷窗前觀察外界。
我們停泊的地方有個空間站,叫做黑鑽石。名字不怎麼樣,但其實是個不錯的地方。
這裡有法律,可以限制好人和普通人。也有規矩,用來告訴某些王八蛋和雜種生出來的兒子或女兒不要做得太過分。
銀河裡像這樣的地方不多了,大多數時候,公理這樣樸素的東西都並不存在。
我希望我們要去的地方有公理。
至於正義,我祝它好運。
我拉開賽拉諾·範·德爾萊夫辦公室的大門,看見我的女主人正癱在地上低吼。我關上門,走過去扶起她,感到輕若無物。
她太瘦了,就算在長袍底下掛上那些槍也算不上擁有合格的體重,所以她並不健康。因此,每當舊傷發作,她都得依靠藥物熬過去。
我把她放在一條黑色的沙發上,然後走到辦公桌後面,打開密碼鎖,拿出了三個藥瓶,開始給她配藥。
這些藥是由雅伊爾濟尼奧·古茲曼醫療協會提供的,效果非常好,只是原材料不能細想——無論怎麼看,這些發着光的藥片都算不上是我認知當中的‘正常’藥物。
但它們畢竟是醫療協會給的,那些人是我生平僅見的好醫生。
我抓着一把藥走向我的女主人。
“別”她躺在沙發上,痛苦地蜷起身體,大汗淋漓地看着我。
我沒理她的哀求,只是站在沙發旁邊冷冷地盯着她,幾秒鐘後,我強行掰開她的下巴把藥給灌了進去。
她不想吃它們,因爲這些藥其中有一種會導致她進入睡眠,而那意味着她將面對那個東西。換句話來說,她害怕那東西。
很不可思議吧?一個審判官,居然也有害怕的東西。但我們都是人,是人就會有恐懼。這沒什麼好羞恥的,我自認不是個多聰明的人,但是,談到面對恐懼,我非常有經驗。
至少比那個已經陷入沉睡卻仍然面容扭曲,肌肉緊繃的女人要有經驗得多。
我握住她的手,坐在地上,從腰帶裡拿出一管麻醉劑給自己打了進去,睡意席捲而來。
我沒用多久就睜開了眼睛,然後再一次地看見了索維特上的血紅天空。
獸人們正在進攻這個世界,或者,換個形容詞,屠殺。難以計數的綠皮怪獸乘坐着垃圾堆一樣的艦船來到了這裡,然後點燃了這裡。
它們沒留下任何人,不管是強大的暗黑天使還是紀律井然的末日守衛們,在它們眼裡都一視同仁。它們生來就是爲了戰鬥,至於和誰戰鬥,爲什麼要戰鬥,它們並不在乎。
用它們的話來說,只要有架可打就行,所謂的搞哥和毛哥會對此非常開心。
但我們——人類們——對這事可就開心不起來了。
我踩着滾燙的泥巴走向死人堆深處。
這裡是個陣地,是索維特那燃燒叢林中的一角。末日守衛們在這裡流乾了血,我不清楚具體的陣亡數字,因爲我無權得知。如果不是掌印者許可,我甚至不能到這裡來.
讚美他的先知卓見,如果帝國有百分之二十的官員能夠像他一樣工作就好了。我暗自希望着這些事發生,並默唸着帝皇之名,握住了腰帶上的天鷹掛墜。
我知道那東西在哪,我太清楚了,畢竟我來過這裡太多次。但是,找到它就意味着找到賽拉諾·範·德爾萊夫,因此我必須提前做好準備。
我左手握住天鷹掛墜,右手則拿下了胸前的審判庭徽記,把它捏在手裡,然後緩緩合攏手指,就像握着一把短刀那樣走向了陣地的另一端。
我走過三個土坡,兩個壕溝,然後視火焰爲無物地穿過燃燒的機槍陣地,遇見了六個滿面驚恐的人。
他們對我的到來一無所知,只是緊握自己僅有的武器待在這個反斜面的一角,凝視着遠方的噩夢圖景。
這六人是末日守衛僅存的倖存者之一,但我只知道其中一個人的名字,他叫哈依德,是個下士。
我看着他。
我希望他能看見我,這樣我最起碼可以和這個人談談話,奈何我不能。他是看不見我的,這裡僅僅只是一片記憶,而且很快就要歸於虛無。
我繼續向前走,又穿過一片火焰.終於,我找到了我的目標。
我看見一千張不同的臉,憤怒、恐懼、哀嘆與絕望皆而有之,一張張人面在虯結的肌肉上鼓動哀嚎,組成了一個高約六米左右的龐大怪物。
它正在屠殺一羣獸人,以一己之力把它們打得潰不成軍。超凡的戰鬥能力,簡直難以形容。
媽的,他媽的帝皇啊。求你注視我,求你將仁慈分得我些許。
我深呼吸——沒辦法,我真的沒辦法,請你原諒。我不管看上多少次都習慣不了這景象,我從來就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哪怕幹這行已經有十二年,我也沒辦法做到習以爲常。
親眼目睹這種事對我來講是一種完全的折磨,尤其是當我知道這東西到底是什麼的時候,折磨的程度便驟然加劇。
幸好,我的主要目標不是它,於是我強迫自己扭過頭,走向一旁的叢林裡。
幾分鐘後,我找到了兩架墜毀的飛行艇,四周堆滿了獸人的屍體。有的已經融化,有的還沒有,無一例外地散發着刺鼻的臭氣。
它們的體味本來就和毒氣一樣足以對人產生傷害,加以火焰淬鍊以後更是突變成了一種肉眼可見的綠色瘴氣。
我能聞到這種氣味,雖然我不明白到底是爲什麼,但我還是屏住了呼吸,走向了那兩架巨大機械的殘骸當中。它們不是尋常意義上的穿梭機或運輸機,而是比那更上一層樓的戰爭機械。
在二十年前,有五位審判官和他們各自的護衛團乘坐着這兩架飛行艇在索維特之戰的最後關頭嘗試着想要抵達地面,他們是爲了一個預言而來到這裡。
我不清楚預言的具體內容,那涉及到另一個保密事項。但我知道,足以讓五名審判官一起出動的預言絕對非同小可
他們成功地突破了獸人艦隊的封鎖,抵達了地面,並和這些太空怪獸開始了戰鬥。我不認爲他們是來這兒和獸人作戰的,但他們的確被拖住了,甚至於傷亡慘重。出現在索維特上的獸人屬於哈迪蘭星系內誕生的一個所謂軍閥,它的勢力一度大到快要將整個哈迪蘭吞入腹中。
帝國對它開展了圍剿,但這狡猾的畜生居然帶着自己的大軍毫不猶豫地離開了哈迪蘭,開始在朦朧星域內亂竄,走到哪便把屠殺帶到哪裡。
它們實力很強大,每一個單獨的個體在體型上都十分駭人,因此我完全能夠理解審判官們的失敗
就算對於他們來說,這銀河也依舊殘酷。
非常殘酷。
我停住腳步,盯着我的女主人沉默不語。她正蹲在熊熊燃燒的殘骸中央,看着一個穿着制服的年輕女人渾身鮮血地爬出廢墟。
這女人和她很像,只是臉上沒有那五道傷疤。她左手握着一把爆彈槍,右手則抓着一把近乎完全鏽蝕的短刃。那東西讓我感到眼眸刺痛,於是我移開視線,看向我的女主人。
她未卜先知地看向我,終於露出了我所熟悉的表情,再沒有半點軟弱存在。
她嚴厲地看着我,問道:“你怎麼又進來了?”
我聳聳肩。
“你會爲此被處死的。”
在火焰燃燒的噼啪聲中,她對我低語,那個年輕的女人還在喘息,而她的聲音聽上去卻異常冷靜。
“如果掌印者知道你知道了這一切.”
我沒告訴她掌印者其實從一開始就知道,只是微笑,然後再次聳肩。我的態度引起了她的反感,她開始瞪視我,但也僅僅只持續了幾秒鐘不到。
隨後,她竟然輕笑了起來,五道疤痕醜陋的在那張臉上堆積,讓一切都變得非人,唯獨那雙眼睛依舊。
“我會和你一起被處死的。”她說。
我嗯了一聲,以表我的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嗎?我想你知道答案。
我走過去握住她的左手,帶着她在原地等待。三分鐘後,那個年輕的女人渾身鮮血地離開了這片廢墟。她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左腳的膝蓋處白骨森森。
她在半分鐘前給自己打了醫療針劑,但仍然無法完全免除疼痛的影響。我們跟上她,賽拉諾的呼吸開始轉變,從平穩變得急促。
我捏住她的手,示意她冷靜下來,於是她開始嘗試。那個女人則忽然摔倒在地,咳出了一大口鮮血。
她棕色的眼睛裡沒有眼淚,可悲傷依舊如影隨形。她強撐着站起身來,握着槍與鏽蝕的短刃走向那片戰鬥陣地。而這個時候,那個存在,已經將獸人們殺光了。
它身上的一千張臉——或者一萬張,我沒數過——仍然在哀嚎,每一雙眼睛看上去都是那麼的絕望。
女人走向它。
至於之後發生的事情,描述起來很簡單。她封印了它,用右手的短刃,以及五道傷疤帶來的力量將它封印在了自己的身體裡。
是的,我的女主人賽拉諾·範·德爾萊夫是個靈能者,因此她能做到這件事。但她封印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是惡魔嗎?如果是的話,它又有多麼恐怖,能讓審判庭付出如此大的犧牲?
帶着這些每次都有的疑問,我睜開眼醒來,看見一個黑洞洞的槍口。
“姓名?”我的女主人嚴肅地問。
“倫塔爾·黑貂。”我說。“你苦命的僕人。”
她放下槍口,溼漉漉的臉上一片平靜,那五道傷疤還在放光。
它是什麼?
這個問題已經在我心裡藏了十二年,一開始,我覺得它是個惡魔。但是,當我越來越多次地進入到那片記憶當中,我便不由自主地轉變了想法。
我已經見過很多惡魔了,它們那超自然的臭味與形體始終盤旋在我的腦海深處,對我而言,它們是許多種噩夢。
但那個東西不是,我很清楚它不是。
你聽過‘英靈’這個單詞嗎?
我想你應該是聽過的,英靈——多麼美好的一個詞,國教的牧師常常使用它來形容那些英勇戰死的士兵或是虔誠者們的靈魂。
他們會說,英靈們飄蕩在人們的頭頂,注視着他們的一舉一動。所有的善良都將在帝皇昇天節得到回報,同理,所有的惡行也將會在那一日被審判
信不信由你,但我不信。
我爲審判庭工作了十二年,我見過的屍體足以塞滿一整艘船,我處理過三十六起與惡魔相關的案子,我曾經和一個邪教頭子共進晚餐,但我沒見到過半個符合他們描述的靈魂。
所以我想,要麼是這些英靈真的如他們所說,在距離我們很遙遠的地方打一場非常艱難的仗,要麼就是他們根本不存在。
我曾經篤信它們不存在,這個念頭在我見過我的女主人捨身封印的那個存在以後被我親手拋棄。
英靈存在,只是他們和我們想象中的並不一樣,至少就我見到的來說是這樣。
現在你知道我爲什麼恐懼了。
我本以爲——至少我曾經以爲——英靈們是英雄,但我錯了。我希望我是對的,哪怕就他媽的這麼一回。可事實告訴我,我錯了。
我心不在焉地站起身,看着我的女主人。她把槍收回袖口,抹了把汗,擡頭看了我一眼。她太瞭解我了,以至於她只看這一眼就能知道我有些問題想問。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有難一段時間,我確信我們之間長久以來誕生的默契正在發揮作用,只可惜它沒能延續下去。我親手撕碎了這種默契,把真相甩在了她臉上。
“它到底是什麼?”我問。
“不該問的不要問。”賽拉諾嚴厲地說。
“拜託你,讓我知道吧。”我哀求她。
她擡起腳,狠踹了我一腳,然後拔槍開火,把我趕出了她的辦公室。
而這個時候,船體已經開始震顫了。我扶住牆壁,感覺全身上下的每一個部件都正在經歷拆散-重組的痛苦,這意味着我們正在駛入亞空間。
我開始前所未有地痛恨起凱普林——你非得趕在這個時候進去嗎?天殺的!
我腦子裡浮現出許多複雜的畫面,沒什麼邏輯,也沒什麼理性可言。
我看見屍體在對話,血淋淋的麪皮飄蕩在它們頭頂相互微笑。兩隻指甲蜷曲的手抓住一把鋼刷,在一個女人的後背上使勁摩擦,血肉飛濺,她愉悅地大叫。
我覺得我要碎了,我不能承受這些東西.就在我的理智即將達到臨界點的時候,辦公室門內的一隻手拯救了我。
賽拉諾·範·德爾萊夫憐憫地看着我,儘管她自己也正在經受同樣的折磨。
“你本來不必替我分擔這種代價的。”她呢喃着問我。“爲什麼要這樣做,倫塔爾?”
我想罵她白癡。我還想問,難道你看不出來是爲什麼?我又不是你爹。
但我終究沒說出來,我們此行是要去找尋觸發了標記的哈依德下士。他被安排在班卓-1上的退伍軍人協會裡工作,要找到他應該不難,可我很擔心事情會出差錯。
一旦出了問題,我們就全都要死。
那就要死的時候再說吧。我心想,然後握住她的手。瘦骨嶙峋的。
我對她笑笑。
幾個小時以後,我們離開了亞空間,從曼德維爾點躍出,停泊在了班卓星系附近。
離開亞空間讓我感到非常興奮,甚至是充滿活力,好像打了一針‘戰爭’藥劑。那東西能把人的身體機能短暫地逼迫到一種極限,讓人精力無窮。
據說阿斯塔特們也有同樣的藥劑,只是他們的劑量要大得多,而且不會有很嚴重的副作用我真想知道他們離開亞空間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你看,我總是有很多問題,而且一個接着一個,絡繹不絕。這意味着我反應很快,不是自誇,我真的反應很快當離我們最近的一扇舷窗外閃過一抹綠光的時候,我立刻就看了過去。
我看見一架太空死靈的壽衣級巡洋艦。
那東西的炮口正在閃光。
“他媽的。”我只來得及說出這句咒罵,就把賽拉諾推進門內。
——
“你在做什麼?!”塔拉辛咆哮道。
他咆哮的對象沒有回答他,那個獨眼的太空死靈只是專注地將自己的右拳砸向了這艘巡洋艦的控制檯,那上面有許許多多個符文,用以控制艦船各處。
而塔拉辛相信,奧瑞坎不偏不倚地砸向開火按鈕絕非是巧合。
任何巧合在占星者奧瑞坎這裡都只是多次演算和倒流時間後的必然結果,這個念頭誕生於它腦中。隨後,塔拉辛驟然意識到,類似的事情很可能已經發生過不止一次了。
他已經在這裡和奧瑞坎耗了多久時間?在這艘船——他的船——被奧瑞坎以粗劣的戲法劫持以後,時間過去了多久?
它開始迅速檢查自己的記憶單元:從索勒姆斯出發,沒有問題。繞遠路抵達食屍鬼羣星和系外黑域以迷惑奧瑞坎,沒有問題。
在努凱里亞附近被戰爭獵犬戰團發現,發現是天殺的奧瑞坎匿名向他們發送了一條挑釁信息,沒有問題。
棄船,棄置身體,使用傳輸協議啓用備用身體,再次出發,抵達人類帝國朦朧星域的班卓星系.路上發現了墮天使的蹤跡,小小地分了一會神。
問題就出在這裡,就出在它回收墮天使的那個瞬間。它的傳感器報錯了一剎那,它以爲是常例允許錯誤,但現在看來不是,而是該死的奧瑞坎在倒流時間。
在電弧發生器那危險的嗡鳴聲中,塔拉辛猛地朝他的朋友撲去。
它用自己的鐵手掐住占星者的脖子,試圖讓它窒息,於是奧瑞坎哈哈大笑。
“這次你別想!”占星者一邊笑一邊喊。“等着向議會闡述你的罪行吧,塔拉辛!”
“偉大的索勒姆斯王朝霸主無端動用武力,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對人類帝國宣戰!議會即將審判你的戰爭罪行!”
它的話讓塔拉辛差點嚇出一身冷汗——如果它還能出汗的話。它跨越半個銀河,大老遠地來到這裡可不是爲了讓這種事發生的.
但奧瑞坎提到的事情真的讓它十分在意,怎麼就戰爭罪行了?朝着無人的深空開火能夠製造出什麼戰爭罪來?
塔拉辛扭頭看向控制檯,在深綠色的符文矩陣上看見了一個突然出現的黑影,扭曲的文字在旁邊做了標識:人類帝國,哥特級巡洋艦。
這行文字不偏不倚地印在了艦船舵手銀色的腦門上,營造出了一種非常荒誕的效果。
塔拉辛原本穩固的雙手開始顫抖,而奧瑞坎還在大笑。
“你——”它吼道。“——完了!”
“還沒完!”
塔拉辛以比它更強的音量吼了回去,傳輸協議即刻啓動,它的一縷意識溜進舵手體內,直接將其控制。與此同時,它擡起手,狠狠地錘了一下加速符文。
此舉帶來的後果比電弧發生器艦炮的預熱以快上一百倍的速度呈現在它和奧瑞坎眼前。
這架小小的壽衣級立刻開始移動,以完全超越銀河其他任何種族艦船的速度離開了原地。
奧瑞坎氣急敗壞地掙脫束縛,衝上前來按住由塔拉辛操作的舵手身軀,試圖扭轉局面,但塔拉辛的本體也衝了上來,轉而將奧瑞坎按在了操作檯上。
“你想都別想。”塔拉辛咬牙切齒地說。“我好不容易纔等來了這個機會你想都不要想!”
“和十九個世紀以前的我說去吧!”奧瑞坎回道。“只有那個時候的我還會聽你講話,你這無恥的騙子!”
它擡起雙手,就要釋放時間法術,再次逆轉時間流。塔拉辛眼疾手快地揮動舵手的左肘猛擊了奧瑞坎的頭部側面,打得它一個趔趄,法術準備就此被打斷。
但這還沒完,終於從奧瑞坎那劣質的劫持協議中恢復過來的衛士們一擁而上,將佔星者按在了地上。
塔拉辛則搶走了它的法杖與四肢,又揮拳猛擊打壞了它的發聲器,這才氣喘吁吁地宣告自己的勝利。
“現在你要怎麼做?現在你要怎麼做?!偉大的奧瑞坎,噢,占星家!預言者!”
塔拉辛對它揮舞手臂,大喊着吼叫。它的衛士們默契地低下頭,關閉了聽覺系統。
“我加速離開了原地,你倒流那麼多次時間就沒想到這個解決辦法嗎?如此簡單,如此有效!你這白癡,任何武器命中目標都需要時間,而你開火的時候甚至沒先按瞄準符文!”
船體震盪,電弧發生器的閃電奔涌而出,擊向遠方.幾秒鐘後,控制檯以冰冷的聲音彙報:“擊中未知目標。”
塔拉辛猛地回過頭。
“什麼叫未知目標?解釋、解釋一下。”它以顫抖的聲音詢問。
奧瑞坎的殘軀上下搖晃着發出無聲的嘲笑,它的聲音通過溝通符文傳入塔拉辛耳邊。
“你真的以爲我倒流了這麼多次時間,只是爲了讓你轟碎一條小小的巡洋艦?你太天真了,塔拉辛。”
控制檯說:“人類帝國,歐泊龍級戰列艦,被標註爲理性之鋒號。”
塔拉辛兩眼一黑,陡然發出一聲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