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馬斯,或者用全稱形容,C-卡馬斯。人類疆域中的一環,一顆擁有三座軌道防禦空間站,駐守着四隻暗黑天使連隊的星球。
它沒有名義上的直屬總督,原因世人皆知,但雄獅並未以任何形式參與進卡馬斯的政治局勢之中。
他任由官員們大展拳腳,無論其懷有野心或是單純地想要讓人們的生活變好無所謂,他從不發表他的評價。
愚蠢者會將這種態度視作一種放任或不在乎,而真相併非如此。那些被委以重任、手握權力卻辜負了信任的人從未逃脫過他們應得的懲罰,身穿漆黑盔甲的天使們將親自降下裁決之劍。
是的,雄獅未曾踏進卡馬斯的政壇。他只是以自己的方式影響着它,僅此而已。
一架風暴鳥緩緩劃過卡馬斯東半球的天空,夕陽照射在它美麗的機翼上,漆黑的塗裝吸收了所有的光亮,只有一個翼劍紋章以金子的形式在側面預留出的位置上閃耀不已。
現如今,風暴鳥已經不再是各大戰團的第一選擇,實際上早在大遠征後期,它就已經開始被更廉價的雷鷹取代。但是,各個戰團都樂意保存幾架,或是一個連隊。
老古董與否並不重要,它們仍然火力強大且十分可靠,最重要的一點是,它們具備很強的象徵意義。
但這麼說起來也的確有點可悲——從象徵着毀滅與勇武的戰爭機器,轉化成代表地位與身份的原體座駕
若是機魂能夠開口說話,它會如何選擇?
雄獅冷漠地擺脫這罕見的思緒,握着長矛走下了風暴鳥。
他們降落在一片林中的空地裡,四周的自然風光幾近原始,這裡被保護得相當好——而這意味着高額的利潤,從各個方面來說都是如此。
舉個例子:空氣。
說來荒誕,但卡馬斯的空氣在某些達官貴族之間是一種非常奢侈的享受。他們會花上重金買上一罐,在重大場合與家人分享,只爲了能夠與基因原體萊昂·艾爾莊森有那麼一刻的接近
他們似乎意識不到,此舉並不會臆想中的‘接近’成真,甚至不會讓他們更加高貴。
在卡馬斯,空氣是平等地供給給所有人的,他們花費重金購買的寶物很可能是從他們看也不會看上一眼的某位平民口中呼出。
當然,更爲合理的猜測是他們知道,但並不在乎。畢竟,這不過只是一個名頭。
購買了卡馬斯的空氣,就意味着得到了某種敲門磚,可以嘗試着接觸與雄獅相近的貴族圈子。
基因原體們從未遠離過帝國,無論他們想或不想,都會有無數人選擇依附他們而生。有些人對此厭惡至極,有些人無可奈何,唯有雄獅選擇了將其握在手中,好好利用。
在這個龐大且並不如何鬆散的圈子的作用下,雄獅得以掌控朦朧星域內的大致情況雖然效率仍然算不上高,貪官污吏也依舊存在,但情況已經在慢慢改善。
“大人。”
一個穿着貴族長袍的男人站在空地前方,朝着雄獅緩緩地行了一禮。他似乎是唯一前來接機之人,此事相當詭異。
不過,考慮到雄獅自己也是孤身一人前來,甚至連駕駛都是自己親自上陣,這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年約三四十來歲,面白無鬚,神態陰鷙而嚴肅。
當然,貴族們的外在年齡並不可信,延壽與整容等價值昂貴的手術對他們而言不過只是揮揮手的事情,他們甚至無需付錢,就會有人搶着買單。
“塞梅爾。”
雄獅朝他頷首,念出他的名字,卻並未停下腳步,而是繼續向前。他僅僅只是放緩了一點速度,好讓這位塞梅爾跟上他的腳步。
他們就這樣走進了卡馬斯的原始森林之中,不過纔將將走出去十來米,夕陽的光輝便徹底消失。
厚重繁密的樹葉將光亮徹底遮蔽,枯葉下埋藏着的泥土所散發出的溼冷甚至改變了空氣的‘味道’,雄獅卻目視前方地走着,不爲所動,而那位塞梅爾居然儀態正常地跟上了他的腳步。
他們好像兩個冒失的旅行者那樣,在沒有光亮,充斥着寒意的黑暗世界中肆意前行直到兩扇厚重的門扉毫無徵兆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岩石做底,表面漆黑且並未雕刻出任何紋路。雄獅向前一步,平靜地昂起頭。
數秒後,伴隨着一聲極其明顯的嗡鳴,源自第一軍團,現已被戰團沿用的翼劍紋章就這樣在門扉的正中央悄然顯現。
石頭開始被金屬摩擦,聲音低沉且厚重,更爲寒冷卻十分乾燥的空氣從內涌出,以風的形式吹拂而過,一條幽深寬闊的大道緩緩出現,雄獅步入其中,塞梅爾緊隨其後。
光源亮起,卻看不見到底是從何而來。他們沉默地行走,直到數分鐘以後,大門合攏的聲響方纔從身後傳來。
於是雄獅開口。
“這些日子卡馬斯情況如何?”
“還是老樣子,吾主——”塞梅爾語氣遲緩地回答,他的神情仍然保持着那種陰鷙。
“——說實話,沒什麼值得稱道的事情。而我想,您特意回來一趟大概也並不是爲了詢問我那些雞毛蒜皮的政務小事的吧?”
雄獅嗤笑着轉過頭去,瞥了他一眼:“擅自揣摩原體的想法可是與褻瀆同級的重罪。”
“而您不是國教中的那些狂熱分子所以,您有什麼需要我做的?”
“不急。”雄獅收回視線,平靜地說。“等我們到了下面再說。”
“遵命,吾主。”
十分鐘後,他們踏進了一個高臺,而在高臺之下,是一個異常嘈雜且忙碌的世界。
岩石與機械共存,金屬和草木共處一室,寬闊如軍團時期的總閱兵廣場,具體構造卻又複雜如尋寶的迷宮。哪怕粗看一眼,也至少有上萬個被金屬分割開來的房間,多數都被漆黑的穹頂嚴密地遮蓋了起來,僅有少部分顯露在外。
雄獅步行至高臺中央,伸手喚醒了一個操控面板。基因驗證迅速通過,伴隨着一聲輕響,高臺四周竟然突兀地響起了莊嚴的軍樂.
雄獅的表情驟然陰沉了下來,他按動屏幕,讓高臺下降,隨後立刻轉頭質問塞梅爾。
“這是怎麼回事?這又是哪個愚蠢的白癡擅自添加的功能?”
“是貝涅約夫賢者,吾主”
“告訴那個鐵皮殼子讓他今天就給我把這該死的功能去掉!”雄獅吼道。“我請他到這裡來工作是讓他改進武器的,如果我真的需要軍樂手以彰顯什麼地位,我何不像以前一樣請一批人來爲我工作?!”
“遵命,吾主。”塞梅爾嘆着氣,微微躬身。
與此同時,高臺也緩緩落地。雄獅深吸一口氣,讓表情恢復正常,緊握着長矛踏入了迷宮之內。
他似乎對這裡非常熟悉,無論下一個拐角處出現幾條岔路,雄獅都能輕而易舉地選中正確的那條.
但是,值得一提的是,直到他們抵達目的地,路上都沒有出現半個警衛或任何自動警戒炮塔。
他們停在一扇由黑曜石構成的大門面前。
“你可以去準備了,塞梅爾。”雄獅低沉地說。“把人都叫過來。”
貴族嚴肅地行禮,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了。雄獅上前一步,單手推開了這扇沉重的大門,步入其內。
代替迷宮將他包圍的是一個處處透着莊嚴和神秘的世界。由不知名的銀色金屬構成的地面上塗抹着奇異的符號,彼此之間的距離有着嚴格控制,一眼望去自成一派獨特的美感。
撐起天花板的柱子粗看之下或許會被以爲是石頭質地,但若是再看兩眼,便會立即發現它們實際上是由骨灰所構成。
牆壁上掛着長久不滅的火把,質地古怪,像是有雜質的琉璃。頂端跳動的火焰也並非常見的赤紅色,而是一種溫和的淡金色.
雄獅深吸一口氣,垂下頭,忽然開口:“如何,還滿意嗎?”
骨柱之間響起一個安靜的腳步,卡里爾自黑暗中漫步走出,手中提着一節人類的脊椎骨。
面對雄獅的問題,他只是聳了聳肩:“我對神秘學沒什麼瞭解,因此我大概是沒有權力評價這個被你安置在堡壘內的房間的,萊昂.但我必須承認——”
他擡起手,按在離自己最近的一根骨柱上,嘆着氣笑了笑。
“——你真的花了不少心思。如此之多的忠誠者遺骸,想必收集起來一定相當費神吧?”
雄獅搖搖頭,平靜地予以了否認。卡里爾走到他身邊,將那節脊椎骨交給了他,隨後便扔出了另一個問題。
“恕我心急,萊昂。但我真的很想知道,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麼?我知道賽拉諾審判官已和謝法審判官聯手爲你揭示了這號角上的術法,可是,你要怎麼在這裡使用.?”
他止住聲音,擡手指向天花板,在那純金之間,一隻巨大的天鷹正冷冷地俯瞰着他們。
雄獅露出一抹微笑。
“你也會有好奇的時候嗎?”他問,語調竟然顯得愉快。
“當然,我又不是什麼滅絕人性一心只想着如何進行高效謀殺的屠殺機器”卡里爾輕輕地一笑。“你總不能認爲我不該好奇吧?”
雄獅低頭看他一眼,說道:“魯斯剛纔對你的話發表了一點不是太上得了檯面的意見。”
卡里爾挑起眉。
“那麼,伱爲何不讓他出來自己對我講呢?”
“他不願意,認爲這是在自討苦吃,除非有酒喝。而且,我也不願意。”
話音落下,雄獅轉過身去,大門被推開,十三個人跟在塞梅爾身後走了進來。
他們身穿統一的服飾,國教的徽記被銘刻在頭頂,此外還有諸多能夠代表信仰的視物被虔誠地戴在脖頸或手腕之上。他們有男有女,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神情卻都是一等一的狂熱。
不過纔剛剛走進這裡,他們便立即對着雄獅跪了下來,五體投地。爲首之人念起以他爲主角寫就的讚美詩,其餘人等微微擡頭,以莊嚴和諧的聲音唱起了頌歌。
仍然身穿貴族長袍的塞梅爾表情平靜地站在一旁,低着頭,以合乎禮儀的方式用眼角的餘光觀察着卡里爾這個忽然出現且穿着審判庭制服的人.
他有疑慮,很明顯,但既然雄獅沒有提,因此他也不提。
很識趣的人,也難怪能當上這裡的總管。卡里爾如是想道。只是,他仍然有些驚訝於萊昂·艾爾莊森居然會建造一個如此複雜卻又如此重要的地方。
在過去,雄獅似乎沒有類似的想法,他只想做一把利劍,儘管有着國王的威嚴,卻很少運用。更多時候,他都是用劍在說話只是現在,情況似乎有了點不同。
他默不作聲地退後一步,站在雄獅身後,等待着讚美詩的結束。他是想聽完的,奈何雄獅似乎並不願意。
他舉起右手,強行停止了這羣僧侶的虔誠之舉,隨後便將那節脊椎骨展示給了一個光頭女人。
“以神皇的名義。”雄獅語速極慢地開口。“淨化它。”
那女人恭敬地低頭彎腰,雙手舉過頭頂,如此以後方纔伸手接過那節脊椎骨。她並不年輕,眼角處的皺紋就是最好的證明,但她的臉上仍然具備某種孩童似的天真
卡里爾精準地捕捉到了這件事,如揮刀刺中心臟般順理成章。他皺起眉,某種猜測一閃即逝,而後,剩餘的十二人所表現出的緩慢和他們臉上相似的稚氣則證實了他的猜測。
雄獅轉過身來,帶着他走向門外。
他的貴族主管先行一步,非常迅速地離開了。大門再次合攏,雄獅靠在門上,抱着長矛,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卡里爾聽見他在深呼吸,連續不斷地深呼吸。
“.你會爲此看低我嗎?”片刻之後,萊昂·艾爾莊森如此詢問。
“爲了什麼而看低你?”
“爲他們。”卡利班人說,緊接着竟罕見地自嘲一笑。“我還以爲我做起這件事來不會有什麼心理負擔.”
“他們會死嗎?”
“不會。”萊昂說。“至少現在不會,但他們的壽命會減短。”
“他們會痛苦嗎?”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從卡馬斯的社會中挑選出了這些有缺陷的孩子,然後將他們當做工具養育成人,讓他們充滿信仰,以備某一刻的不時之需。”
年老的雄獅嚴肅卻也僵硬地低下頭,看向他請來的審判者,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我想知道.”
他沒能說完。
卡里爾搖搖頭,熟練地做起了他過去從未做過的事情——他乾脆且不容拒絕地打斷了雄獅的話語。
自他復生以來,類似的事情已經發生了許多次,與之一同進行的改變還有他對於尊稱或身份之間的偏執。
時間會改變一切,任何事都無法例外。
“帝國的社會中沒有爲這些孩子預留出生存的空間,過去沒有,現在沒有,而你我都無法確定未來會不會有。”
“再者,就目前而言,治癒大腦方面的缺陷也仍然是一項艱鉅的任務,我們對自己身體構造的認知還沒有完善到能夠從基因層面杜絕類似事情的地步”
“我相信,就算再過一千年,畸形兒也仍然會存在於我們的社會中並飽受欺凌。所以你做的事情沒什麼可指摘的,哪怕在我這種偏執狂看來也是這樣。”
“你讓他們衣食無憂,不必餓着肚子在垃圾堆裡翻找食物,最重要的一點在於,你讓他們擁有了尊嚴,萊昂而這一點是多少錢也換不回來的。”
“哪怕這尊嚴來自狂熱的信仰,哪怕他們其實根本沒有與之相關的概念。”
卡里爾微笑着,眼中亮起靈能。他悄無聲息地飛起,在雄獅的愕然中,他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後便再次落地。
“所以,你不如好好想想待會要怎麼對那個戰幫發出邀請.”
萊昂·艾爾莊森眼神陌生地看着他,良久方纔憋出一句警告:“下次別那麼做。”
“什麼?”
“靈能。”
卡里爾輕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