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八名連長的會議並不如康拉德想的那樣艱難,他原本以爲自己會需要經歷一番脣槍舌劍。然而,實際上根本就沒有。
他提出自己認爲這件事不妥,隨後便細緻地將原因一五一十地都講給了連長們聽。
例如,他對於管理軍團也沒經驗,隨意指派新的軍官上任會有許多問題之類的——他本以爲他們會據理力爭,但是,連長們什麼都沒有說。
“如果這是您的意願。”會議後,留在房間內的一連長範克里夫如是說道。
無論康拉德怎樣勸說,他都不願意將敬稱剔除,對此,他也就成了整個軍團內唯一一個用敬稱稱呼康拉德·科茲的人。
“會議已經結束了,你都不打算反駁我一下嗎,範克里夫?”科茲驚訝地問。
“反駁與會議結束有何關聯?”一連長皺起眉,那張兇狠的臉上有種真切的疑惑。
“畢竟,你們集體卸任這件事還是你通知我的,第一次見面,伱就將這件事告訴了我。無論我如何勸說,你都不願意退縮。”
“剛剛的會議上,在我結束我的發言後,你也是最後一個投出贊成票的人。所以我有理由認爲你其實是在照顧你兄弟們的感受,這也是爲何我單獨將你留下。”
康拉德·科茲笑了笑,放在桌面上的雙手規矩地疊放在了一起。就這樣,他等待起了範克里夫的回答。
“.”
他的一連長沉默了很長時間纔開口。
“實際上,原體,我當時只是在思考您的話而已。我是個古板而老舊的人,因此,我對於任何人的任何話都會在思考很長一段時間後再回答.”
“我已經被您說服了,原體。您說的是正確的,我們的確不應該卸下這份職務,畢竟,它不僅僅只是責任那麼簡單,還是許多個兄弟的信任。我們不應該辜負這些”
範克里夫低着頭,因此沒有看見他的原體的表情。康拉德·科茲輕微地呼出一口氣,提着的心總算是放了下來。
他真切地希望範克里夫能夠理解他的想法,因此,看見這一幕,他是很高興的。不過,雖然這麼說有些前後矛盾,但若是範克里夫不能理解,他也不會強求。
求同存異而已。他想。
“這樣就太好了,範克里夫。”他由衷地說。“另外,我能請你幫個忙嗎?”
範克里夫猛地擡起頭,眉頭緊皺,速度之快讓科茲都有些驚訝。隨後,他看見他的一連長沉重且迅猛地將右手放在了胸膛之上,雖說沒有着甲,但那力道還是讓他的胸膛發出了一聲悶哼。
“我必將全力以赴。”第八軍團的一連長肅穆地說。
“.倒也不必如此,範克里夫。”科茲哭笑不得地說。“我只是想請你去告訴船上的文書官員們,將今日的文件發到會議室來而已我今天想就在這裡處理它們。”
“原來如此。”
一連長點點頭,立刻轉過身走出了門,毫不拖泥帶水,沒有半點繼續停留的意思。
科茲張了張嘴,擡起的手又放下了。自動門關上的聲音被他捕捉到,隨後,他擡起雙手,用它們蓋住了自己的臉,向後靠在了椅子之上。
略顯沉悶的嘆息聲從手掌內傳來。
疲憊。
這種感覺讓他許久未曾將手掌移開,他睜着眼,柔和的燈光沒有穿透他手指的縫隙,熟悉的黑暗又一次襲來了,一如他曾經習慣蹲踞的那個牆角般令人安心。
但我不能只是午夜幽魂。他告訴自己。我的肩膀上扛有責任,兩萬人的性命,還有諾斯特拉莫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靠在牆角等待卡里爾歸家了。
他移開手掌,讓光亮侵襲,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他來到銀色的長桌邊緣,看起了那些掛在會議室牆壁上的連旗。
它們一共八面,漆黑的底,陰鬱的藍色在其上勾勒成爲了或鋒利或暗淡的紋路,依次排列,安靜地佇立在牆壁之上。
凝望着它們,康拉德·科茲不發一言地眯起了眼。一個卡里爾曾多次談起的詞開始於他的心中緩慢地綻放,它們是早已被埋下的種子,此刻終於開始成長。
歷史。
他安靜地想,並開始默唸——歷史。他用諾斯特拉莫語唸了它一遍,然後又用高哥特語唸了它一遍。二者聽上去截然不同,卻都一樣的沉重。
在我之前
他們有怎樣的歷史?他們有怎樣的犧牲?爲了見到我,他們已經挺立了多少歲月?
康拉德·科茲沒有讓自己再繼續思考下去,他今日還有很多事要做。
一個有責任心的人在接手了阿斯塔特軍團這樣一個龐大的組織後,所要面臨的文書工作是驚人的。
過去由官員們一次次地和連長討論並得出結果的那些事現在全都順理成章地壓到了他桌子上。康拉德·科茲對此沒有怨言,甚至是樂於接受。
但是,他對這些事沒有任何經驗。
他雖然上手很快,效率卻不可避免地慢了下來。
他很清楚這個問題要如何解決——還能如何解決?
除了多處理它們累積經驗以外沒有任何辦法。這些工作不是擁有知識和超凡的分析能力就能提高效率的,它們是需要這二者,但更需要經驗。
搖搖頭,第八軍團之主來到了會議室的門前。
大門滑開,他未卜先知般地伸出手,拿走了機僕手上的一大疊文書與附加材料。
這些只不過是第一批而已,康拉德·科茲很清楚,他起碼要處理六批以上的文書。在後勤補給艦隊前來的時候,這些東西會和它們一起回到該去的地方。
至於現在
“謝謝你。”他對那機僕說。
血肉與機械的造物看着他,並不理解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如果它有一點最起碼的知性的話,此刻,它會感到困惑。但它沒有,所以它只是站在原地,並吐出了一個冰冷的句子。
“命令?”它問。
“沒有命令。”康拉德·科茲平靜地回答。
機僕轉身離去。
第八軍團之主低下頭,有種莫名的情緒開始在心中涌動。但他並未讓它影響到他,和此前一樣,他將它們扔進那心底的盒子去了。
——
“怎麼不行?”
泰拉的西亞尼惱怒地問着他的連長,後者高聳顴骨上的那雙眼睛毫無感情的瞥了他一眼,輕輕地搖了搖頭。
“就是不行。”他冰冷地說。
“到底哪裡不行?!”西亞尼大叫起來。“難道你不想讓卡里爾大人留下嗎?!”
“我當然想,尤其是在目睹了諾斯特拉莫的環境後。在道德層面上,卡里爾·洛哈爾斯毫無任何可以被我們指摘的地方。但我必須向你指出一點,西亞尼,有關卡里爾大人的去留,不是我們能夠決定的。”
緩慢地、一點點地,一連長範克里夫的雙眉之間出現了深刻的皺紋。
他瞪視起西亞尼。
“你是怎麼想的?”他冷聲問道。“去問原體能否請他出面讓卡里爾大人回心轉意?你的頭腦是否清醒,西亞尼?”
“別告訴我你不想,連長!”
“我想,但我不會這麼做。你的行爲簡直就是在無視規章制度,我們是審判者,西亞尼,倘若我們自己都不遵守自己的規則,我們要以何面目去面對那些跨越了界限的罪人?”
西亞尼的手開始顫抖,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濁氣,將雙手撐在了他連長的辦公桌上。
“你答不答應吧?”泰拉的西亞尼用他此生最嚴肅的語氣說。“我提醒你一句,連長,卡里爾大人是原體的養父。”
“秉公執法!”
一連長短暫的沉默後理解了西亞尼的意思,隨後便勃然大怒地吼出了這四個字。“你給我去將泰拉法典抄寫三遍!”
他惱怒地站起身,拂袖而去。西亞尼卻像是鬆了口氣似的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他剛剛幾乎以爲範克里夫要一拳打過來了。
第八軍團內,誰都知道一連長是個怎樣的性格。他或許私底下很好相處,但只要一涉及到法典與規則時,他便可怕到令人難以接受。
這是我們作爲帝皇的懲罰者與審判者必須做的。範克里夫經常這麼說。
不過
西亞尼突然愧疚地嘆了口氣。
“我很抱歉,連長。”他喃喃自語起來。
另一面,走出連隊駐地的範克里夫卻並沒有像是西亞尼想的那樣徑直去往會議室尋找他們的原體康拉德·科茲。實際上,恰恰相反,他是朝另一條路走的。
他走過陰鬱的長廊,拐過迷宮般擁有十三扇大門的大廳,向上、向下、途中甚至還使用了一次短程電梯——短暫而漫長的十七分鐘過去後,第八軍團的一連長總算抵達了他們的新訓練場地。
沒有超出他的預料,他向下望去,在擂臺最中央看見了卡里爾·洛哈爾斯。
那巨人中的巨人赤手空拳地在擂臺中間和一個來自第四連的年輕人戰鬥着,後者手裡拿着開了刃的訓練劍,打的極其兇狠。
但是,這對於他的對手來說卻遠遠不夠。
範克里夫看見,卡里爾·洛哈爾斯在接下來的五秒內以一種輕描淡寫般的態度躲避了全部的劍刃攻擊,最後甚至單手將那把武器自年輕人的手中奪了下來。
臺下的聲音在這一瞬間驟然停歇。
“做的不錯。”巨人溫和地說。“比起上次,你的進步可真大,哈萊德。”
年輕人猛地挺直脊背,聲音高昂:“真,真,真的嗎,大人?”
“別叫我大人,不然我就把這評價收回去。”
巨人輕笑着將劍遞還給了哈萊德,劍刃朝着他自己這邊,姿態平和而冷靜到令人吃驚。
“.”
沉默片刻,範克里夫迅速走下了長長的階梯。
他擠入人羣之中,同時開始迅速地脫掉了上衣。
這是他所擁有的唯一一件可以稱得上是禮服的衣服。它已經安靜地躺在範克里夫的衣櫃中長達七年之久了,若不是原體的迴歸,它可能還要躺更長時間。
範克里夫一向是很珍惜它的,但是,此刻,他卻將這衣服一股腦的塞進了在場的一個一連的阿斯塔特手中。
“替我看管一下。”他簡略地說。“下一個是誰?”
“是我!”
“第二連的?我對你有印象。”
“是的,一連長!”
“能讓給我嗎?拜託你。”
“當然!”那年輕人喊道。“加油啊,一連長!讓卡里爾大人見識見識您的實力!”
範克里夫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卻在心底苦笑了一下。
實力?什麼實力?
他進入籠中。
卡里爾·洛哈爾斯——那巨人中的巨人平靜地站在原地,安靜地凝視着他。緊接着,範克里夫率先開了口。
“日安,卡里爾大人。”
“日安,範克里夫你什麼時候才能將敬稱去掉呢?”
“只要我還活着就不行,大人。”
卡里爾無奈地笑了一下。“但我不認爲我能教你什麼——而且,我看得出來,你似乎有心事。”
“的確。”一連長低聲說道。“但我現在並不打算說出來,大人。”
“是嗎?”
“是的。”
範克里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謹慎地在原地擺開了架勢後才緩緩走上前去。
卡里爾遠比他高大的多,這意味着如果他想取勝——或是不被打的那麼慘的話——他就必須要嘗試另闢蹊徑才行。
但是,這談何容易?
他跳步接近,開始揮拳。
刺拳、擺拳、勾拳.範克里夫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揮出了連續十來套紮實的組合拳,他的目標是巨人的肋部,那裡痛感神經很多,而且,他的身高也只支持他攻擊到這裡。
不過,結果沒有超出他的預期,所有的這些拳頭,沒有一下能夠落在卡里爾的身上。
平心而論,他躲避的速度並不快,但每一次都剛好就差那麼一點。
而且,他不是在範克里夫出拳以前躲避的。
換句話說,這一點點的距離,是卡里爾·洛哈爾斯特意留出來的的空隙,這空隙,是他專門留出來給範克里夫呼吸的,好讓他不至於憋死。
範克里夫深吸一口氣,朝後退了一步。
僅僅三分鐘,他已經滿頭大汗。
“令人驚訝的技術,範克里夫一連長。”他聽見那巨人中的巨人驚訝地說。“你的技術簡直紮實得可怕,而且,你還能完美地運用它們.”
“但我依然無法碰到您。”
“只差那麼一點而已。”卡里爾不置可否地回答。“我並沒有多強。”
“.過度的謙虛,聽上去就變了味了,卡里爾大人。”
“.”
巨人皺起眉,在短暫的思考後立刻道了歉,極其誠懇。“抱歉,一連長。”
“這沒什麼.”
範克里夫平靜地調整起了自己的呼吸,在這時候,他才緩緩開口。
“您不需要向我道歉,實際上,是我需要道謝纔對。您已經在這些細節處流露出瞭如此之多的關懷,若是我因爲一點小小的問題就感到憤怒,那我便太不知好歹了。”
他的話讓卡里爾的眉頭越皺越緊。
“我當不得你這種評價。”
“我並不是在誇讚您的品德,我只是在敘述一個事實而已,大人。另外.”
範克里夫——來自泰拉的範克里夫,剛正不阿,決不跨越界限的範克里夫——以一種幾乎可稱卑微的語氣開口了。
“您可否不要離開?”
“.”
卡里爾緩慢地皺起眉,片刻之後,他低聲說道:“我們出去談。”
——
“.事情就是這樣。”範克里夫坐的筆挺,語氣平靜地說。“西亞尼雖然是個莽撞的年輕人,但他擁有一種我們身上極爲少見的特點,因此我相信他的判斷,大人。”
“.我不是軍人。”卡里爾緩慢地說。“而你們是一個軍團,範克里夫一連長,我要以什麼自欺欺人的藉口待在這裡?”
“您可以成爲軍人。”
“成爲第八軍團的一員需要經過十九道改造手術,需要被植入基因種子——而我已經過了這個年齡。”
“您不需要它們,也已經足夠強大了。”
“強大?”
卡里爾笑了起來。他重複。“強大?這不是判斷我能否進入第八軍團的標準,範克里夫。你們彼此都是兄弟,而我不是。我和你們,和康拉德·科茲之間都沒有半點血緣關係。以前沒有,現在沒有,未來也不會有。所以我該如何進入第八軍團?”
“.”
範克里夫沉默了。
他被說服了,他已經失去了辯駁的能力。卡里爾·洛哈爾斯的每一句話都無從反駁,哪怕是一個語句末尾的轉音都顯得像是落錘定音的沉重回響——這響聲,砸得他的心彷彿在滴血。
他已經違背了自己的規則——他違背它,是出於對原體的愛。而現在.
他幾乎無地自容。
“抱歉。”一連長低垂着頭,緩慢地站起身。“是我唐突了,抱歉,卡里爾大人。我將——”
“——坐下。”巨人中的巨人痛苦地揉起自己的眉心。“很抱歉我打斷你說話,但是,坐下,範克里夫連長.”
他嘆息一聲。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低沉地說。“我以前曾告訴過康拉德,我們應當以加倍的好意返還給那些對我們好的人。”
範克里夫瞪大眼睛。
“所以,我不會辜負你的這份心意。”
“您?”
卡里爾緩慢地站起身。“我會去和第八軍團之主討論此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