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行的第十八天。”
“一切如常,除了西亞尼最近顯得躁動難安,四處找人比鬥以外,我的兄弟們都表現得很平靜。這點讓我很欣慰,至少他們都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麼。”
“卡里爾大人已經有三天沒露面過了,我問了船員,他們說他一直在艦船上和那位船長學習一些有關航行的知識。”
“這點着實符合他的作風,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我們都已經願意承認他是第八軍團的教官了。有時候,這種以身作則的態度反倒比其他東西來的更爲激勵人心一些。”
“不過,這件事也的確讓我有些難堪。航程持續至今,我們沒有遇到任何需要我們的地方,而我心中竟然隱隱有些不滿”
“意識到這件事讓我萬分懊惱,我不應該期待一場戰鬥,這種事或許是我的天職,但對於其他船員們來說可不是。對於任何人來說,和平都是彌足珍貴的事。我應當像卡里爾大人一樣,學會自己找點事情做。”
範克里夫放下筆,結束了他的書寫。他拿起那張紙,將它緩慢地撕碎了,扔在了桌面之上。他閉上眼,開始單憑記憶力復原這張紙,二十七秒鐘後,他睜開眼睛,看見一灘破碎。
嘆了口氣,一連長將它們拿起來,扔進了書桌旁的垃圾桶。明早,機僕會來清掃垃圾。它們會像和船上某處垃圾焚燒爐內的火焰一同消逝,一如他的這些繁雜思緒。
範克里夫已經保持這個習慣長達十一年了。爲何開始,他早已忘記,但這個習慣在這十一年裡幫了他不少。
審視自己的內心對任何人來說都是有幫助的,除非那個人驕傲到了極點。
站起身,他走出了房間,依舊穿着MK2未曾脫下,腳步聲沉悶而帶着迴響。
在航行期間保持着甲狀態是有明確規定的,而對於阿斯塔特們來說,他們倒也不需要躺在牀上才能休息。有時候,一次安靜地冥想就足夠解決身體上的疲勞了。
就像他寫的那樣,他打算給自己找點事做——不過,他是絕對不會像西亞尼那樣四處找人比斗的。
這些日子裡,西亞尼煩擾那些穿甲機僕的次數簡直多到要讓人懷疑它們快產生自我意識了。
想到這裡,範克里夫那古板的臉上不免露出了一抹轉瞬即逝的微笑。
西亞尼,來自泰拉的西亞尼一個莽撞的年輕人,沒有姓氏,和他們一樣都是罪犯之子,但是,那又如何呢?
如今,他正爲了贖罪而戰。因此,他的朝氣與活力反倒是第八軍團這一羣陰鬱的人正需要的東西。當沉默寡言成爲大多數的時候,活力,就成了一種罕見的珍寶。
感嘆着,範克里夫遠去了。
——
“航行的第二十七天。”
“一切如常?我應該這麼說嗎?還是我應當選擇使用另一種說法?安靜?是的,太安靜了。過去,我能忍受這種安靜,畢竟是因爲我們總是在奔赴戰爭的路上。”
“一個工作的人是快樂的,我從一本書中看到過這句話,它所說不假,亦沒有錯。人的確需要工作,但不是爲了工作而工作,而是爲了證明自己的價值去工作”
“作爲一名阿斯塔特,我的價值,便只能在戰爭之中顯現了。”
“但現在不同了,我竟然有些無法忍受這樣平和的日子了。我想我能猜到原因,第一個原因,也是最大的原因,便是因爲遠離了原體”
“軍團應當和他們的原體待在一起,不是嗎?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我必須忍受,爲了諾斯特拉莫的未來,這是可以忍受的。”
“雖然我並不喜歡——甚至可以說是憎恨那顆星球,但它顯然還有被改造的價值。無論是作爲原體的母星的特殊待遇,還是精金所帶來的後續影響,它都擁有被改造的價值。”
“而且,爲了那些受苦的人們,它也理應獲得一次拯救。”
“至於第二個原因,我猜,應該是因爲這次航行並非是亞空間航行吧。以往,我們都是緊急出發,緊急抵達的。”
“亞空間航行雖然危險,但起碼能將需要數年乃至數十年的路程縮短到一個非常樂觀的數字。而現在不同了,兩個月的航行.有些難以忍受。”
“我對此感到羞愧。我不應該讓這種情緒影響我,可我沒辦法。我迫切的希望這樣的等待能迅速地結束,我希望交易能夠圓滿完成,我們也能儘早地回到原體身邊。以往,我能夠忍受,是因爲我不曾見過我們的原體,可現在”
範克里夫沉默地放下了手中的筆,不想再寫下去了。他沉默地將紙拿起,扔進了垃圾桶之中。
做完這一切,他走出門,裝甲玻璃舷窗外的景色一切如常,他又看見了那些護衛艦的影子,它們在黑暗的真空中航行着,尾部噴出了絢爛的痕跡,與星空一同閃耀。
第八軍團的一連長沉默不語地走遠了,他要去給自己找點事做,他必須如此。
——
“航行的第三十六天.”
“旅程已經過半了,我很高興。西亞尼似乎看出來了,今天特意在晚餐時段打趣了我幾句,他拙劣的笑話讓大家都笑得很開心,甚至包括卡里爾大人。雖然他沒有明確的表示,但是,那一閃即逝的微笑對於我們來說還是太明顯了。”
“似乎除了我以外,我的兄弟們的情緒都很正常。察覺到這一點讓我心中潛藏着的罪孽感愈發明顯了,我居然開始渴望一場突如其來的遭遇戰——最好是不要死人的那種。”
“我會帶着我的兄弟們進行跳幫,然後取得一場光榮的勝利。我不需要知道敵人是誰,他們可以是躲起來的異形,可以是一些沒有歸順帝國的星球,也可以是一羣海盜.我不在乎,只要有敵人可以讓我戰鬥就好。”
“這個念頭已經在我心中盤踞很多天了,它已經慢慢發展成了一種甩不掉的包袱。我對此非常懊惱,羞愧,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解決。”
“我已經開始和西亞尼一樣成日泡在臨時開闢出的訓練室揮灑多餘的精力了,但是,這個念頭卻還是難以剷除。”
“我厭惡它,也厭惡我自己。”
“卡里爾大人應該是看出來了我近日的沉默背後的原因,他旁敲側擊的問過我幾次,想要和我談談,但是,出於羞愧,我拒絕了。”
“而他也沒有再追問,他總是如此,在一些地方有着讓人舒適的準則與底線.但我竟然有些渴望他追問,這樣,我就能在他施加的壓力下說出我的羞愧了。”
“可他沒有,於是我便繼續沉默。我必須如此。”
“我畢竟是第八軍團的一連長,我的兄弟們信任我,原體也信任我,卡里爾大人也信任我。我怎可辜負他們的信任?我必須想辦法將這種想法徹底驅離我的腦海。”
“渴望勝利沒有錯,渴望用工作來證明價值也沒有錯,但我決不能以期盼戰爭的形式來證明”
“我需要冷靜,這件事有些困難,但我相信我應該能做到。”
“另外,我決定從明日起不再寫這些終將成爲火中灰燼的紙了。實在是有些浪費,這些紙是有價值的,這些筆墨也是有價值的。它們的價值不應該是被我用來寫一些沒人會看見的廢話。”
範克里夫疲憊地放下了手中的筆,緩慢地嘆了口氣。他擡起手掌,捂住自己的臉,揉了揉它們。兇狠的面貌在這一刻竟然也顯得有些愁苦。
五分鐘後,他站起身,離開了自己空蕩的房間。
——
“航行的第五十四天。”
“我成功了!我沒有再想那些事了!”
“還有六天,我們便將抵達目的地。一路上的景色也總算是不再那麼死氣沉沉了,護衛艦如今分散開來,在艦船的兩側形成了離散的護衛陣型。我們不需要那麼緊密了。”
“畢竟,我們已經進入了馬庫拉格星系,這裡便是吾等之父康拉德·科茲的兄弟,羅伯特·基裡曼的母星系嗎,安全無比,雖然還有很多地方沒有被探明。”
“今天,在舷窗前觀察的時候,我看見了許多匆匆而去的艦船,它們都有着自己的使命,就像我一樣。意識到這點實在是讓我有些哽咽,我從未想過我居然會如此渴望一場戰鬥。”
“卡里爾大人今天再度旁敲側擊地提醒了我,他說,戰爭最危險的地方其實不是死亡,而是在製造出源源不斷的死者的同時,製造出一批活着的死人。”
“我知道他在說些什麼,我同意他的話。的確如此,我們的戰鬥是爲了帶來和平,是爲了讓罪孽消弭,絕非爲了戰鬥而戰鬥。”
“我挺過了這場單獨的考驗,我沒有辱沒第一大連,沒有辜負我兄弟們的信任,也沒有辜負原體的信任.還有卡里爾大人,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夠挺起胸膛告訴他,我感謝他這些天來孜孜不倦的開解。”
微笑着,範克里夫放下了手中的羽毛筆,將這頁紙扔進了已經滿溢的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