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鐘後,他們已經站在了一間空着的病房內,面對面地準備進行談話。
卡里爾曾在路上的時候想要攙扶這位女士,她拒絕了。進入房間後,他也給她搬來了一把椅子想讓她坐下,但她還是拒絕了。
從那雙眼睛裡,卡里爾能得到一個堅決的訊息。
低下頭,卡里爾不可避免地苦笑了一下。
塔拉莎·尤頓的身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和他有些相似,實際上,他知道這件事的時候甚至有點不敢相信——普天之下,竟然還有另一個養育了基因原體的人嗎?
但是,她在履行自己義務的這條路上顯然要走的比他遠得多。
“我不想用羅伯特·基裡曼的內務管家這個身份來與你對話,卡里爾先生。”
尤頓低聲開口,勇敢地做了他們對話中的先行者。她比卡里爾矮小得多,儘管如此,儘管她正面對着一名巨人中的巨人,可她卻沒有絲毫懼意。
她甚至敢於直視着卡里爾的眼睛,並加之長久的凝視。
“您應該看得出來,我是帶着一種不應該有的情緒來見您的。這不應該,但我沒有辦法控制住我自己。您或許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又或許不知道。總之,請容許我爲您介紹我自己。我是塔拉莎·尤頓,羅伯特·基裡曼的養母。”
她緊緊地握住她那手杖的銅頭,兩根大拇指快速地在光滑的表面交錯。這位女士的身體不算太好,情緒也很緊繃,而這加重了這件事。
這點很明顯,卡里爾能聽見她在說話之間的那種不太明顯的嘶嘶聲。
她的肺部有問題,或許是年輕時留下的病根,又或許是操勞成疾
卡里爾沒有再繼續想下去,他讓這些思緒遠去了。
“我知道這些,女士。”他輕聲說道。“我與極限戰士們談過了,他們告知了我一些.必要事項。”
“在馬庫拉格知道我是誰屬於必要事項?”
塔拉莎·尤頓驚愕地向後傾了一下身體,短暫的驚訝消失後,她不可避免地深吸了一口氣。
“.我明白了,多謝您的告知,卡里爾先生,這件事實在是不應該。”
“不應該嗎?”卡里爾搖搖頭,笑了起來。“您是羅伯特·基裡曼的母親。”
“養母。”尤頓糾正道。“這點沒什麼可驕傲或炫耀的,他不需要我和他的養父也能活的很好。他是帝皇的兒子,一名基因原體。”
“是那位康諾王?”
“您知道?”
“我這幾天在城內看見過許多有關他的雕像,啊,還有您的兒子房間中的畫像。”
“.我告訴過他,他應該將那副畫像撤下。”塔拉莎·尤頓緊緊地抿着雙脣。“再怎麼說,他也不應該將他養父的畫像和他真正父親的畫像擺在一起。”
“有何不能?”卡里爾反問。
尤頓驚訝地瞪大雙眼。
“他的生父,人類的帝皇給了他生命。但是,是那位康諾王和你,讓他成爲了羅伯特·基裡曼。他的姓氏就是繼承自康諾王,不是嗎?有句泰拉古語,我不知您是否有聽過,那句話用高哥特語直譯過來倒也並不拗口,很簡單。”
卡里爾平靜地看着她。
“未生而養,百世難還。”
“.”
塔拉莎·尤頓沉默了。
許久之後,她才低聲開口。
“不,不是這樣的。”她說。“養育一名棄嬰的確是一件值得稱讚的美德,但羅伯特的情況不一樣,卡里爾先生。”
“他是被我的前任主人康諾王帶回到宮廷之中的,您知道我第一眼看見他時是什麼想法嗎?我那時還很年輕,但我仍然覺得我一定是眼睛出了問題,否則我怎麼會看見這樣的一個孩子?”
“他在襁褓中對我們微笑.他的皮膚在閃閃發光,笑起來時簡直像一個天使,他的確也是.可我的第一反應並不是愛他,而是害怕。”
“他很明顯是一種超越了人類的存在,他的養父清楚這一點,但從來不橫加干涉。他逐漸長大,很快就比所有人都要高大了。從這個時候開始,我才意識到他真正的不同凡響之處。”
“他當時不過四五歲而已,其他孩子們都在庭院裡揮舞木頭短劍,興高采烈地和虛構出的敵人進行英雄般的戰鬥,他卻沉浸在我們的歷史與逐漸進步的科技之中。”
“晚餐時間,他會揮舞着報紙告訴他忙於工作的養父,告訴他馬庫拉格今日有什麼新鮮的東西。這是他們獨享的時間,因爲羅伯特其實也是刻意將報紙留到這個時候閱讀的。”
“若是有出現有關科學進步的東西,他會很高興,若是沒有,他便會很沮喪。這也是他唯一會顯得像是個孩子的時候,其他大多數時間,他都在讀着書默默地思考.而他思考起來的模樣——”
塔拉莎·尤頓攥緊她的手杖,再次進行了幾次深呼吸。
一次性說太多的話讓她有些難以承受,但這不是問題,卡里爾也沒有要阻止的意思。他憑什麼阻止呢?
就像這位女士說的那樣,她不是在用內務管家的身份和他對話,而是單純的在以一名母親的身份與他講話。
她或許並不知道卡里爾除去軍團教官以外到底還有什麼身份,但她已經通過她養子這四天以來給予的這種權限與自由,大致地做出了一個推測。
她相信卡里爾擁有一個特殊的身份。
她不知道這身份是什麼,但她也不在乎。卡里爾認爲,塔拉莎·尤頓來到這裡,來到他面前的唯一目的,恐怕只是想通過某種方式找到一個解決的辦法。
她想讓她的兒子從那書房中走出來。
“——他思考起來的模樣就像是一個機器,卡里爾先生。理性且冷漠,甚至到了我能承受的極致,直到這個時候,我仍然有些害怕他,我沒辦法不害怕他直到我開始看見更多東西。”
“他被同齡的孩子們排斥了,這點理所應當。沒幾個人會把他當成孩子看待,羅伯特也想和他們一起玩,而他們拒絕了。但是,他不會像其他被排斥的孩子那樣找我們傾訴,他只是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僅此而已。”
“有一天晚上,他將自己關在房間裡關了太久太久,久到他父親甚至不得不和我一起去找他。我們打開他的房門,發現那已經比所有人都要高大的孩子居然默默地蜷縮在他的房間裡哭泣。”
“他意識到了我們的到來,顯得很慌張。他的父親問他爲什麼哭,是不是受到了欺負,而他卻什麼也沒透露,只是告訴我們不必擔心他。”
“那天晚上他沒有吃飯,我工作到深夜,仍然想着他的情況。於是我去了廚房,找來了幾片面包,然後再次敲響了他的房門。”
興許是卡里爾的一言不發給了塔拉莎·尤頓繼續下去的力量——此刻,這位女士露出了一種介於清醒與恍惚之間的表情。
她微笑着,拄着手杖的姿態也不再顯得難受了。她的脊背挺直了,臉上的皺紋也舒展了,她就這樣笑着,搖了搖頭。
“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羅伯特·基裡曼原來也是一個人。”
她柔和地說,用屬於母親的表情輕聲開口。
“他縮在門後,卡里爾先生從那時起,我開始全心全意地愛他了。因爲我知道,他或許擁有我們無法企及的力量,擁有超脫人類的身體,但他的心仍然屬於人類。他和我們站在一起,他站在我們之間。”
卡里爾平靜地點了點頭,沒有做出評價。他沒有任何話可說,尤頓在這件事上做的要比他好得多。而這位女士則看着他,再次笑了起來。
“您或許會疑惑我爲什麼要對您說這些吧。”她問。
“是的。”
“原因其實很簡單.先生,羅伯特在你們到來的第一天的下午,就向我解釋了伱的真正身份。他不喜歡對我說謊或隱瞞。所以我知道,你同樣也養育了一名基因原體——或者說,帝皇的兒子。”
原來是這樣。卡里爾恍然大悟,他點點頭,本欲開口,尤頓卻用一個手勢阻止了他。姿態溫和而堅決。
“請讓我說完。”她嚴肅地請求。“我說出您的身份並不是想要通過這種方式找一點認同感,來讓您告訴我那天晚上的真相。”
“我的兒子不會對我說謊,也不會對我隱瞞些什麼,除非他真的不能說。而這樣的事,我一向都是不問的。我之所以來到這裡,以塔拉莎·尤頓的身份向您講述那個故事,只是希望您明白一件事。”
“什麼事?”
“我希望您明白,我是他的母親。”
空蕩的病房之中,遠比巨人矮小的女子拄着她的手杖,用堅定到無以復加的聲音做出了宣告:“所以我不會容許任何人傷害我的兒子,哪怕是你也一樣,卡里爾·洛哈爾斯。”
說完這句話,她便轉身離去。卡里爾站在房間中,輕聲苦笑了一下。他來到窗戶前,凝視起了夜色。或者說,凝視起了某顆他根本就看不見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