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賓玉與徐鬆朋看見街上塞滿了人,想打聽是怎麼回事,只聽見街道上一個人說道:“若非是他,哪個能登高履險?”一個說道:“他是有名的多胳膊。武藝了得呢。”還有一個老頭說道:“可惜人太多了,看不清楚。”另一個年輕人則說道:“莫說與我十兩銀子讓我去拿,就是給我一百兩,我也不敢在那麼高處行走。”徐、駱二人聽見“多胳膊”,便知道是餘忠義在那兒逞能了,分路前走。將至四望亭不遠,只見一個大馬猴從街南房上跳過四望亭來。衆人在下面吆喝道:“餘大叔,猴子上了四望亭了。”話猶未了,只見餘忠義上衣盡脫去,赤露身體亦從街道南的房子上跳過亭子來。駱賓玉一看見餘忠義似凶神一般,在那裡捉猴,說道:“表兄在此稍候,待我過去,將那匹夫叫下來,把爺呼喝一番,打他兩個嘴掌,因爲什麼在這兒現醜。”徐大爺連忙攔阻:“使不得使不得,人有面,樹有皮。他這麼做,勢必在衆人面前誇口,方纔上去捉拿,若你在衆人面前打他,叫他以後怎麼做人?我也聞他的名氣,馬上馬下功夫都好,只是未曾看見過。”用手拉着駱賓玉,叫聲:“表弟,你過來,我尋個熟悉人家,借個落地稍站一站,讓我看他的縱跳如何?”遂過四望亭尋個熟悉人家地方,站在門口張望。
只見餘忠義在那裡費力捉拿。餘忠義跑到南邊,猴子跑到西南了。餘忠義轉過來,猴子又跑到了北邊。未及三四個回合,餘忠義累得滿面通紅,渾身是汗。那猴子是天生之物,登高是其本質優勢,餘忠義再能縱跳,也不如猴子靈活。看看捉拿不着,心中焦燥,又不好下來,只好勉強追趕。
徐、駱二人看見餘忠義困難,正替他發燥。忽然聽見後邊一派鑾鈴響亮,二人回頭一看,是五男六女,騎十一匹騾子,吆喝喊叫前來,離這兒不遠,被看熱鬧的人擠滿街道,不能前進。駱賓玉一看,連忙將身子一縮。徐大爺問道:“爲什麼躲避?”駱賓玉道:“這些人中,我認識七個。”徐大爺問是何人?駱賓玉說道:“那五個男子,年老者,是我說的花振坤。其餘四位是他的小舅子巴龍、巴虎、巴彪、巴豹;六個女的,年老的是花振坤的妻子,年少的是花振坤的女兒,另外四人我不認識了。”徐大爺聽說此人就是花振坤,遂正色說道:“你好無禮。聞你時常說舅舅靈柩回南時,路宿人家店中,人家重辦祭禮,柩前祭奠,又不收你店房錢。你受他之情不爲薄矣。今日相遇,就應該迎接上前,爲什麼躲避起來?多虧我與你是表兄弟,倘若是朋友之交,看見你如此薄情,怎麼與你相交?”駱賓玉連忙解釋:“不是這樣講。其中有一隱情,表兄不知道。”徐大爺要聽。駱賓玉說道:“向在任火雷處議親,弟言已經訂親了,他說既然訂了正式親,情願將女兒做側室與我。弟言孝服在身,不敢言及婚姻之事,他方停議。今日前來,想必又提此事,弟故而躲避。豈是懼酒飯之費用!”徐鬆朋聽了,說道:“姻事定否,其權在你,他豈能相強?今日若不照應,終非禮也。”駱賓玉道:“言之有理。弟諒他今日之來,必定到我家,何待迎留。我們今日也不去平山堂了,回家等候花振坤便了。”徐大爺聽了說道:“這個使得。一發看他拿了猴子,再回去不遲。”二人重複站在那兒張望。只見花振坤一衆,牲口還在那裡,不能前進。聽得花振坤大喊:“讓路,讓路!”誰知道衆人只知道在那兒看捉猴子,耳朵哪裡聽的見。花振坤又大叫道:“各位真的不讓嗎?”衆人道:“我勸你遠走幾步,從別的街道轉吧,我們都是大早五更吃點東西,就來這兒看熱鬧,連午飯都不肯回去吃,好容易站的落地處,怎麼就讓路給你?不讓,不能讓!”花振坤道:“你們真的不讓,我就撒馬衝路哩!”衆人道:“你這話唬鬼吧,那些三歲孩子怕鬼,我們不怕。”花振坤回首向家裡人道:“俱將牲口驅回,撒一回馬給他們看看。只因這一撒馬,弄得:
北客含怒衝街道,南人懼怕讓街衢。
花振坤一夥人各把馬勒了一勒,花老在前,十人在後,大喝一聲:“馬來了!“十一匹牲口放開,如飛的跑來。一衆看的人看見來勢兇猛,哪個不要性命,一聲喊,讓他過去。一個個嚇的面黃脣白,遍體出汗,睜眼罵道:“好一衆狠騷奴!大街之上,當真撒起馬來了。幸虧我們讓得快……”
花振坤一夥人一馬跑至四望亭前,將馬收住,往上一看,上邊捉猴之人不是別人,卻是餘忠義。只見他滿身流汗,滿口喘籲,細看神情,且是勉強。花振坤對自家一衆人說道:“看這餘大叔光景,怕是拿不住這畜生了。我們不到便罷,既然來到了,何不看個明白,着人上去代捉下來。”衆人道:“使得,使得,但不知道這猴子是誰家的,我們難道替他白拿不成?”花老道:“正是哩,待我問來。”隨後大聲叫喊:“誰是猴子的主人家?”連問兩聲,只見那街北兩間空門面中,坐着兩個少年,旁邊站了十數個管家,內有一個少年站起身來,走到門首問道:“你問猴子的主人則甚?”花老道:“請問一聲:”是有謝儀,還是白拿?”那少年道:“朝廷也不白使人,哪有白拿之理?有言在先,若能捉住,謝銀十兩。”花老道:“十兩銀子哪裡顛得上手。如肯加添,我們着個人上去捉拿。”那少年道:“總是十兩,分文不添。”只見坐着的那個少年卻說:“也不一定,看你着哪個人上去,因人加添。”花老道:“講明謝儀,任憑尊駕叫哪一個上去。”那少年用手指花碧蓮道:“她上去捉拿,謝儀加倍,足紋銀二十兩;餘者是十兩。”花老道:“我們的牲口無處安放。”那少年道:“這個容易。吩咐家人:“拿鑰匙將對過街南房子開了,叫他們歇歇。”家人聞命,不敢怠慢,將對面房子門開了,花振坤一從將牲口牽進。
這二位少年是誰?一位是西臺御史欒守禮之子,名瑛,字鎰萬,年紀約一十四五。其人生性好險,爲人剋薄。因家內馬幫中看馬的猴子跑丟了,願意出十兩銀子,令人捉拿。衆人撮弄餘忠義上去,欒克猛也來觀看。旁邊的那個少年是他的幫閒,姓華名多士,字三千。本城人也。善於謅媚。欒克猛喜歡奉承,故收這個傢伙做幫閒。那欒克猛看見花振坤一衆人裡有個少女生得俊俏,故意啓脣答話,指着花碧蓮上去。
花振坤一衆將牲口牽進房裡,包裹行囊卸下,衆人坐下。花振坤道:“女兒,今日少不得你上去代餘大爺把猴子捉拿下來,一則顯顯本事,二則落他二十兩銀子。”花碧蓮聽說叫她上去捉猴子,心中暗怨:“爹爹好沒正經。今日來此 所做何事,叫我乖露出醜?那駱公子就住城內,倘若被他看見,誰知道他喜歡不喜歡讓我登高?這親事又不能妥諧了。”意欲不奉承,又恐怕違了父命,只得勉強答應“是了”,花看見女兒皺了眉頭,有些懶惰,知道女兒擔心駱公子不喜歡她登高,就指着花老罵道:“老匹夫,幾十年未見銀子了,女兒病體始好,又叫她上去捉拿猴子。”花老也是一時高興逞能,就答應了,今被媽媽一頓責罵,纔想起女兒抱病始痊,自己後悔道:“真我個粗率,不應該答應他。若是再去說換別人捉拿,反惹他笑話我女兒沒有能力。怎麼辦纔好?”就坐在那兒想起辦法來。
花碧蓮好好身體,怎麼得病了呢?因在定興縣遇見駱公子,議親不諧,回家就得了大病,及父親救了任火雷的命,受傷過重,本指望養好了他的棒瘡,代她作媒,誰知道他又生起了瘧疾,花碧蓮見他病勢長久,自己焦躁,又犯了舊病。任火雷病纔好些,花振坤料他不能下揚州來,就求任火雷寫了一封信,內代花碧蓮做媒。老夫婦二人同巴氏弟兄夫婦八人,帶了花碧蓮來揚州,一則議親,二則開女兒心懷。本想讓她上去捉拿猴子散散心,又被媽媽罵了一番,又不好換人,想了想,對媽媽說道:“我既然出口讓女兒上去,又怎麼好換人?我去與那少年商議一下,說女兒患病未痊,恐怕力量不足,另外着人幫忙使得否?”花奶奶道:“你快去與他商議。”花老然後走過來,說道:“那猴子的主人,我有一句話商議,不是我更改前言,也並非我女兒不能捉拿。但我想讓另一個人上去幫忙,不知道使得否?”欒克猛未回言,那華三千道:“若是這樣,還是十兩銀子。”欒克猛聽了連忙糾正說道:“原不過是爲那女子上去令我暢心,何必計較這點銀子。”然後大聲告訴花振坤:“不管她有無幫手,只要那女子上去就行了。不短她銀子。”花老道:“那個自然。”然後回去向媽媽說道:“商議定了,可以上個幫手,不知道哪個能幫助女兒?”花媽媽道:“還有哪個?我上去吧!”於是母女二人俱將大衣卸下,穿着內裡短襖,俱用汗巾束腰扎妥,買了幾樣點心,衝一壺茶,吃了上去。花振坤將牲口行李交與巴氏兄妹看守,說道:“我等隨去,在四望亭邊站立,好指示猴子方向。她母女在上,才容易捉拿些。”說罷,花老在前,花奶奶在後,花碧蓮在中,巴氏弟兄兩邊護衛,喲喝道:“讓路讓路,我們上去捉拿猴子哩!”衆人只得讓開路,讓他們上去。
畢竟能否捉拿住猴子,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