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遺物(修)

夜色愈加深沉,彌月跑得微微有些喘氣,幾乎就要跟不上前方快步急行的人。

沒有蟬鳴的夏夜,莫寒拖着沉重的宮裝體味着久違了的奔跑感覺。

大力掀開牀褥,莫寒取出一個明黃色包裹,顧不得喘息不定的氣息,費力地嚥下口氣,展開錦帕,凝神注視着靜靜躺在手心上的虎符,眼前彷彿浮起兩年前的深夜,景德帝將此物交給她的情形,想來她也爲這能調動京城駐軍的兵符受了不少苦,先是苦於不知如何向襲遠說,但襲遠並不追問,她便索性不再提起,之後又因它被魏王聯合囚室裡的六王爺綁票,萬幸是這些年過去,她仍將小命保管得好好的,此次,也一定能夠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你馬上帶着這個趕去禁衛營。”莫寒將虎符以錦帕包好,塞進一直跟在她身旁的田畦懷裡,神色斂然道,“若他們有一絲異動,你便以此物宣皇上旨意,令其安守駐地,不服者當以抗旨不尊罪論處,任何人可殺之。如若禁軍統領不服,副統領可殺而代之,若正副統領不服,參將可殺而代之。”

她深吸一口氣,語速緩和了些。“如果,無人敢於動手,你便身先士卒吧。你放心,我們絕不會輸。”

“是,臣定不負公主所託。”

彷彿全身力氣都被抽空了,她癱倒在凌亂的牀榻上,雙眼空洞無神地對着殷紅的牀帳。紅帳上一點點顯現出沈喬生孤獨瘦削的背,有一種難言的辛酸。她心疼,卻又明白自己早已失去了心疼他的資格。就在這個夜裡,彷彿一切都被斬斷,是誰唱的——那是我們都回不去的從前……

她開始一點一點往前看,那些盛滿了小幸福的時光像黑白的舊電影在腦中來回播放,似乎還有膠片滾動的聲音。

到今夜打止,到上一刻凝結成只能埋葬在遠去時光中的懷念。

“好,好啊!”沈喬生彷彿是被魘住了,大笑着拍起手來,繼而悽然道,“你真以爲,這樣就結束了?阿九,你聽我一句,回去吧。”

莫寒陡然一驚,卻聽見沈喬生苦笑道,“你們當真以爲皇后策劃了那麼多年就是這麼容易被擊倒的?皇上駕崩,你們能瞞得了今晚卻躲不過明日的宮內議事和太醫請脈。這後宮中,做主的永遠只有皇后,紫宸殿能封住,但其它宮裡呢?南方起義不斷,邪教橫行,難保不會攻進汴梁城內,而禁軍駐守在城外二十里,遠水救不了近火,明日宮中內亂,當禁軍趕來之時,太子殿下已不幸被賊人所殺,無奈國不可一日無無君,朝臣必定不會擁護皇后,但你不要忘了,你還有個弟弟,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無外戚支持的三皇子襲廣。到時皇后垂簾,三皇子即位,一切穩妥恰當。”

“你不是在威脅我,而是在提醒我。沈喬生,你所要的究竟是什麼?”

“我要什麼?哼……以前我一直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但現在……忽然不明白了。”

“禁軍統領彭睿”——這是沈喬生對着她甩袖而去的背影所說的話,莫寒閉上眼,盡力不去回想沈喬生獨自在燈下飲酒的落寞與無奈,她不懂他,她摸不透他,沈喬生,你究竟是不甘,還是退讓呢?

上下眼皮掙扎着來去,今夜也着實累了,第一次,產生心累的感覺,之後的一切都交給襲遠吧,他會辦好的,會讓所有野心勃勃的人服服帖帖地對他頂禮膜拜。

只是,彭睿這個名字好熟悉。

不要再有死亡了。

莫寒和衣而睡,夢裡有最深的安寧。

醒來已是三天後,其實她早就醒了,只是一直懶在牀上,不願推開門見任何人。

沈喬生回去了,沈府衆人上下平安。

太子即位的消息傳出後,禁軍動亂,禁軍統領彭睿被就地正法。

國不可一日無君,新皇名正言順地登基。

遵先皇遺照,皇后移駕蘇州行宮,頤養天年。

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如果不是眼前耀眼到刺目的明黃,她一定還在繼續着半夢半醒之間的美好。

“你睡了這麼久,登基典禮也沒去,如果不是我來,你是不是準備永遠懶在牀上,嗯?”

襲遠手心薄薄的繭子硌得人臉癢癢的,莫寒翻過身,枕在襲遠手心上,半眯着眼睛,來回磨蹭着,像只午睡的懶貓。“聽說母后曾欲召見我?”

“是,只是當時某人正睡得酣暢,令人不忍打擾,我便回了母后,說你悲傷過度。”襲遠將她伸出被子的手放回被子裡,壓住她不安分的手,俯下身子,瞪大了眼,卻止不住嘴角的笑,“累了就再多睡一會吧,我守着你。”

“不行,再睡就正成豬了。你個臭小子都不知道在心裡罵了我多少回了呢!”不知怎麼,對着襲遠盡在咫尺的俊臉,她有一陣莫名的心慌,忙補充道,“再說,不是還有個鬧着不肯回去的白癡等着我收拾麼?時不待我,再怎麼說我也是給人打工的,雖然工資不錯,待遇頗豐,但也不能這麼偷懶啊,你說是吧?咋得趕快哪!”說着便彎曲手肘支撐着上身起來,卻應爲動作太大,“彭”地一下撞上了襲遠俯下的頭。

“哎喲,痛死我了。”莫寒捂着額頭,憤怒地看着被人撞了頭還笑嘻嘻的人,埋怨道,“臭小子,看你也不是個瓜瓢,我也沒穿到月亮頭橫行的時代啊,怎麼跟練過鐵頭功似的,腦袋硬成這樣,我看看是實心的不?”語畢,伸手對準了襲遠的額頭重重地敲了下去,引來襲遠一聲淒厲的哀嚎,過後,莫寒點點頭道,“聽聲音像是實心的,難怪了。”

襲遠揉着被敲紅的額角,斜着眼,委屈地看着莫寒。“你那麼用勁做什麼?你心裡緊張也不用這麼折磨我吧!”

“我,我哪裡緊張了?有什麼值得本公主緊張的?啊,啊?你說啊你!”

“我哪知道,只是你一緊張就喜歡說些誰也聽不懂的東西,還有,你心虛的時候特別兇,越心虛聲音越大,又心虛又緊張的……你不是害羞吧!你還能有害羞的時候?”襲遠的音調陡然拔高,到最後便都只剩驚奇了。

莫寒身手敏捷地又賞了新皇的後腦勺一下,得意地挑眉對着他,“嘿嘿,你要再敢胡說八道,我保管你明天上不了朝!”滿意襲遠只敢言語不反抗的態度,莫寒將他往外一推,掀開被子道,“一邊去吧你,姐姐我還有大事要辦呢!那個禍害,多在這待一天就多浪費一天糧食啊,農民伯伯多辛苦才種出的糧食哇,怎麼這麼糟蹋呢!你別攔着我爲民除害了!”

襲遠突然摟住她將欲下牀的身子,頭埋在她頸間,發出一陣悶笑。“若你當真要爲民除害就該先除了你這個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的懶蟲。”

脖頸上溫熱的氣息噌紅了她的臉,正奇怪自己今天這麼容易就臉紅是否爲睡得太過的原因,聽聞襲遠這麼一說,頓覺驕傲。“那是,我可是社會主義第一號大蛀蟲哪,你小心我把大齊國都吃窮了!”

“不怕,我把你送到女真蠻子那吃飽了再回來吧。”

“那我不是驅除韃虜的一大功臣了?你可得好好封賞我,就給我百八十個美男吧,再給黃金萬兩,田畝無數,宅邸就三四間吧,我也不要多的,多了浪費,你說是吧……嘿嘿。”

圈在背脊上的手緊了緊,表達了它主人對這她這些瘋話的不滿。“想也別想,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地呆在宮裡,哪也不許去!天天看着我還不夠麼?要那麼多美男做什麼?”

“切,誰看你啊,就是一小弟弟。沒意思,人家喜歡成熟又不失幽默,睿智卻極富情趣,陽光卻不失冷靜的氣質……哎喲,你,你,我不說了,我不說了,你手鬆點,我快被你勒死了,改明兒,不就今天,我一定讓彌月給你縫個大抱枕,讓你一個人抱個夠!呼……終於能呼吸了!”

“只許有我一個。”

“嗯。”

“不許再想別人。”

“嗯。”

到底還是個十四歲大的孩子,最對能稱爲小男子漢,這大概是青春期的孩子特有的獨佔欲吧。莫寒想着,隨意地應承一下就好,等他長大了,自然會有心儀的女孩,到時候,誰還記得她這個人老珠黃的大姐啊。

“阿九,你瘦了……”摟着她的手臂稍稍用力,襲遠調整姿勢,舒服地斜靠在莫寒肩窩上,喃喃道。“要給你好好補補身子纔好,瘦得骨頭都出來了,戳得人怪不舒服的。”

那你還靠得那麼享受!小小的憤怒掩蓋不了減肥成功的激動心情,莫寒驚奇道:“真的?太好了,原來心情不好真的能減肥,嗯,那我要想想傷心的事情,什麼呢?對了,你老是罵我連女紅都做不好,還逼我背《女戒》《女論語》《三從四德》,我整整編了三天的中國結你說亂七八糟的除了一堆線,什麼都看不出來……”

“這些天,難爲你了。”

“哎呀,沒什麼的,咱倆誰跟誰啊!”

“你還是沒變,還是那麼不消停,整天亂糟糟的。”襲遠按住懷裡動來動去的人,語中帶笑。

莫寒不以爲然,下巴往襲遠頭頂一撞,賊賊地笑道:“你還不是一樣,還是個乳臭未乾的臭小子。都是當皇帝的人了,還整天我呀我的,成何體統!”

“我是襲遠!就是襲遠,再不會是旁的什麼。”

“我沒說你是豬,你別傷心啊!”

襲遠癱倒在牀上,爲了她驚人的理解能力。

趁着襲遠被她氣暈的空當,莫寒頂着單薄的中衣起身,叫來彌月伺候穿衣,來了這麼久,她還是沒學會如何打理自己,一半是因爲自身資質不好,一半是因爲只要在這宮裡就沒有她親自動手的機會。

穿戴整齊,回頭看見襲遠半躺在牀上,掛着一臉怪笑。想着他是不是中邪了,又看了看鏡中的自己,覺得除了腹中飢餓外一切妥當,便又看向襲遠準備告訴他自己要去送瘟神了,卻驚奇地發現他竟還在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依舊是一臉癡傻奇怪的笑容,不禁上前去,伸出手掌在襲遠眼前晃來晃去。“喂,襲遠,你沒傻吧?笑得口水都出來了!”

恍然驚夢,襲遠抓住她來回不停的手,表情變得凝重。“以後的每一天早晨,都要像這般情景。”

“可是現在……是傍晚了。”莫寒轉頭看着夕陽灑在窗下的點點餘暉,試了試襲遠的額頭,不熱啊,沒發燒!

夕陽掩着嬌羞的面容藏匿無蹤。

還有一點點未盡的光輝流落在肩上,玄色衣衫搖曳在夏夜暖暖的微風中,男人背手而立,仰頭看着近乎透明的彎月,下巴劃出好看的弧度,一連數月的牢獄生活,下巴上竟連青色的鬍渣都尋不着。

“聽說王爺不肯離去,是否是本宮招待不週啊?”莫寒盈盈走來,嘴角掛着習慣性的壞笑。

他聞言轉身,蹙眉凝視着她略帶蒼白的臉龐,不悅道,“你……無事?”

她笑,搖搖頭說,“不過是宮裡的尋常事,想必王爺也見得多了,我…………亦然。”她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投下落寞的影,在象牙色肌膚上舒展開堅強背後的孤寂黯然。

只有短促的停頓,她便回覆先前的慧黠摸樣,清甜笑容,將方纔一瞬之間的傷懷藏匿。

只是夕陽太悽美,只是晚風太溫柔,只是…………有一點點難過。

一點點而已。

“不過…………王爺的關心倒是讓我有些受寵若驚呢!”

“你——”他不喜歡,不喜歡她帶笑的臉上嵌着含淚的眼,他總要被這樣佯裝無事的笑容激怒,使得原先就急躁的脾氣更加收拾不住。“你倒是好興致,一覺睡到現在。是終於可以肆無忌憚了麼?”

對於他的冷嘲熱諷,莫寒早已習慣,誰讓人家手綁腳縛,除了這根舌頭,基本上也沒有能充分活動的器官了,原諒他原諒他這新長成的長舌婦。“肆無忌憚倒說不上,起碼可以隨心所欲了吧,您說說看,這宮裡,除了龍椅上的那位,誰還能大過我。這也要多謝王爺的部族,令莫寒做了一回望門寡,一輩子待在着宮裡吃香喝辣衣食無憂。”

完顏煦冷冷地笑,滿口鄙夷,“那是你們漢人無用。”

莫寒被觸到痛楚,狠狠攥緊拳頭,咬牙把要殺人的慾望壓下,半晌,方平靜下來,冷冷開口道:“莫寒勸王爺還是早些啓程吧,天色不好,晚了怕路上遇到天打雷劈什麼的,躲不過,那便只能怪罪老天爺了。”

末了,又贅言,“那三百萬兩贖金會全數充作軍餉,王爺大可放心,莫寒絕不私吞。”

從憤怒到微笑着反擊,只是須臾光景。

他的注意力並不在她譏誚的話語中,他只是在暖暖夕陽下拾得她眼底眉梢的別樣風情。

只道上善若水。

她似一池寒潭,諱莫如深。

他不怒反笑,挑釁般地揚起眉峰看她,“你恨本王?”

“未有情,何來恨?”莫寒有些倦了,懶懶地答他,“竊以爲,莫寒與王爺更適合做陌生人。”

兩不相見,互不叨擾。

茫茫人世,再無交集。

他突然有些氣餒,預先的計劃已經被她輕描淡寫的話語打亂,左右看了看,頓覺守在她身邊的一干人等無比討厭,又毫無辦法,只緊緊皺着眉,也不動,更不開口,算是消極反抗。

莫寒攏了攏垂在肩後的濃密長髮,有些不耐,“王爺可還有交待?”

完顏煦聽出她言語中的催促之意,卻莫名地猶豫踟躕。

月光愈加清亮,爲眼前擰眉瞪眼的男人拂上一層薄薄的亮彩,帶着塞外粗獷氣息的面容變得柔和,雖然表情與氣氛不相映襯,但英挺的五官卻是時時刻刻吸散發着一股誘惑。

他俯下身子在莫寒耳邊咬牙,一字一頓地說道:“本王的名字是完顏煦,你要記着,記一輩子。”

莫寒勾起脣角,嘲諷地笑,“於我而言,沒有意義的東西從來不放在心上。”

他居高臨下地看她,驕傲不可一世,“那麼…………拭目以待吧。”

莫寒看着他轉身而去,不屑道:“沒興趣。”

天已擦黑,她仰頭瞟了一眼完顏煦離去的背影,轉身而去。卻聽見宮門外一聲嘶鳴,馬蹄聲漸近,還沒來得及看清來者何人,便聽近處一聲熟悉的尖叫,睜眼即見田侍衛已被馬蹄踢中撞倒在門柱上,那人長臂一撈,莫寒已被提到馬上,側身坐於馬前,而身後便是中途折返的金國六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