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往事

“我從未覺得你善良。”他頓了頓,繼續道,“你…………有時冷漠得讓人害怕。”

“是麼?可能吧。”

“阿九————”他長嘆一聲,醞釀許久,終是開口問道,“阿九,愛過麼?”

也許是燭光太昏暗,也許是他聲音太魅惑,也許是夜色太深沉,也許是蒙古包太溫暖,也許是曾經的傷疤早已結痂,也許是對疼痛已然麻木,也許是孤寂了太久,她輕啓朱脣,悠然答道:“或許,愛過吧。”

“是曾經在地牢裡提到過的男人麼?”完顏煦小心翼翼地繼續問着,又急切又害怕,矛盾得好似鬧脾氣的小男孩,複雜的心緒中透着執着的單純。

“你還記得啊?不過,已經沒有了,早就結束了。說起來,也是因爲你啊。”她倏地轉過身來,亮晶晶的眼睛直視着完顏煦,透出慧黠的笑,“要不是你們派人來抓我,他也不會棄我而去,我也不會決心結束這段無望的感情。不過,這樣,也許是好的。”

他用額頭輕觸着她的,近在咫尺的人,笑得如此讓人心疼,他伸手,掌心在她面頰上摩挲,彷彿要就此溫暖她永遠透着寒意的心。“爲什麼?”

“爲什麼?”她輕輕重複完顏煦的提問,不禁勾起左邊脣角,在臉上劃出詭譎的笑容,終於下定決心要將她一層層剝開,看個透徹麼?那麼,如你所願,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在表哥心裡,我永遠都排在種種羈絆之後,必要時,爲了那些所謂理想與責任,我是可以被捨棄的。與其卑微地戀愛,不如高傲地發黴。況且我和他之間隔着太多太多,兩人立場不同,利益相背,襲遠必然會反對,皇考也不會同意,舅舅,也就是宰相更不願意,這條路走下去,太累,趁着還沒來得及轟轟烈烈,早些抽身,免得往後痛苦。做人…………是不是真的應該這樣現實些,嗯?”

“我不知道,只是,那人太沒有男子氣概。”他皺眉,擦去她眼角流落的淚珠。

“呵呵,襲遠也這麼說過呢。他只是有太多羈絆罷了,其實…………算了,都過去了。”她異常乖順地把頭枕在他手臂上,鑽進他懷抱,額頭靠在脖頸上,默默感受着他的呼吸心跳,似乎是需要他的溫暖,緩解撕開傷疤的疼痛。

“那…………韓楚風呢?”

“是朋友啊,曾經是…………曾經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只是,都不在了,都走了。我曾經想,同他渡過一生也挺好,愛與不愛,其實都無所謂,只要能夠平安地生活,也能夠有另一種幸福的吧。可是,又是被你打破的,還有祁,說到底,我是該恨你的。”往事如潮水般一層層涌上心尖,催生着忙碌的淚腺。

完顏煦猛然一震,心肌緊緊收縮,良久,才澀澀地問:“那麼…………你恨麼?”

看着他一臉緊張,莫寒忍俊不禁。“曾經恨吧,但不過那也是恨天恨大地時連帶着恨了你一下,後來…………沒什麼了,恨也沒有用,日子還要一樣過下去,恨人太累,何必如此折磨自己,況且,你只是做了你該做的,無可厚非。很多時候,死亡是一種救贖,現在想想,或許這樣,對祁洗玉來說是永久的解脫。然而,我可憐得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了。”

“不恨我,是因爲沒有必要啊…………”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彷彿是終於放下心來,又彷彿是一聲嘆息。呆呆望着搖曳的燭光出神,又是從何時起,沾染上了她無事就愛發呆的毛病呢?

“完顏煦…………我是註定不能久留的…………”

“既然來了,就試着愛我吧。不然,會很無聊的。”似乎沒有聽到莫寒的話語,他的視線始終集中在燭火上,“我會,守護你一輩子。你不會騎馬,我便帶着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你既怕冷卻又不愛穿多衣裳,我便借自己的手讓你取暖;閒暇時,牽你的手,去京城新開的鋪子嚐鮮;如果你能不那麼貪睡,去上朝時,還可以看你送我到門口;每天可以吃你做的菜,繼而亂七八糟地挑剔一番,然後你便賭氣說下次再也不做了,讓我去喝西北風,但第二天回來時,有你做好了菜等我;夜裡,總會同你搶枕頭,被你疏於打理的頭髮煩得睡不着覺;還會偷偷對着你在睡夢中流口水的模樣傻樂………………………………就這樣,一直繼續下去,好不好?”

“我…………累了,很累很累,再沒有心力去愛。心是空的,被人掏空了,沒有心,還有什麼愛可言。”

“那麼,我來等你吧,畢竟,我們有一生的時光可以相守。你空了的心就由我來填補,還有,對不起,但,我不後悔。如果再來一次,我依然會這麼做,即使你會因此而恨我,但至少,你在我身邊,而他們,什麼都沒有。”他執起她的手,曾經微涼的之間已然被他捂熱,“這隻手,我一旦牽起來就不會放開,阿九。”

“一生太長,不要輕易說一生的誓言,那太沉重。愛情,是終究會腐敗的花,結局都是一樣,不同的只是花期長短罷了。”

“阿九,爲我,也爲你自己,試着去相信,好不好?”

“背叛的滋味,太難受。我已經習慣在懷疑與信任之間徘徊,給自己一個安全地帶。”她低頭,嗅着他熟悉的味道,悶悶的哼一聲,“嗯————你能暫時把懷抱借我麼?免費的,無息借貸。”

“我希望你不要還。”

我把記憶串成紙錢,點燃 ,焚燒。幻滅的煙閃過夢境般的過往,所有的愛沒有不千瘡百孔的。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記憶裡的花開不敗,只是彼岸相隔的今生來世。那一抹風情,在那世露出冰冷的不屑。

心很小,愛了一個,走了一個,就沒有再了。再,一個希望的詞,卻只是幻滅的暖意。

終究沒有奇蹟,成不了一陰一陽的兩尊肉身,成不了合體的舍利。終究沒有童話 海邊的誓言被風吹散。做不到那樣的瀟灑,過癮而不焚身。達不了那樣的境界,煉自己成爲容器,大實若虛。

所有美好的憧憬,都以你爲標記。失去了,什麼都沒有,沒有目標,沒有理想,也沒有了自己。我不是我,而你還是你。我站在時間的屍體上,不再老去。你不來,我不老去。永遠活在十七歲的虛妄裡,常有這樣的幻覺,是不是你曾邀我坐化而我貪圖虛幻的幸福,拒絕了成爲童話的可能。常有這樣的幻覺,我們已死了很久,那時的生活纔是真實。而如今的一切,都只是幻境裡的冤孽,要不然爲什麼可以把清澈那麼快的丟失。雲,潔白。天,淡藍。雨水洗刷不了鉛華的污染。我,不再是我,而你,還是你。我乾淨得太可恥,你浮華得太真實 。

我們看着一切,光怪陸離開始結束,焚了自己,了卻恩怨。

夜色越發深沉,似乎連月亮都已退去,只剩幾點孤星,在寂寥的大地上撒下零落的清輝。帳篷裡靜謐無聲,仔細追尋才能找到彼此的心跳聲,她靠在他肩頭,他的下巴輕磕在她頭頂,燭光一點點熄滅,黑暗像一塊幕布,緩緩下落。

她睜着眼,眼眸若寒星般閃爍在黑暗裡,長長的睫毛偶爾拂過他的喉結,擦出一息酥麻。他彷彿已經睡去,只是摟着她的手一刻也沒有鬆開。

“但是,完顏煦,我不喜歡萬人騎噯…………”她拖着長長的尾音,萬分小心地擡頭去看他此刻的表情,而他卻依舊保持着安靜的睡眠,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只是在眼皮下輕輕一動的眼珠透露了他此刻的心潮澎湃。

見他剋制着不做任何反應,莫寒頓覺無趣,乖乖低下頭數羊,盼着能夠快些入睡,也不用這般無聊。迷糊間感到有人將她往外推,睜眼就見完顏煦滿臉通紅地盯着她,憋了一炷香的時間才咬牙切齒道:“你…………在你心裡我就是個………………是個………………我以後會從良………………”說完尷尬地垂下眼瞼,但又不時地偷眼觀察莫寒的表情,那模樣,像足了欲拒還羞的青澀少女,吶吶地語不成句。

“噗哧…………”在大笑出聲前,莫寒趕忙捂住了嘴巴,但見完顏煦的臉慢慢轉成了茄子紫,最後一把將她拉回懷裡,悶悶地撂下一句,“本王想睡覺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便再無反應。倒是可憐了莫寒,想笑又不敢笑地被憋出了內傷。

當她數道三百二十七隻羊的時候,完顏煦忽然翻身將她壓下,深邃的眼眸中閃動着她並不明瞭的光。

“你————”不是吧,本來以爲今天只做心靈的溝通呢,他果然是當慣了萬人騎,一日不虐餓得慌。

他俯身吻上她的脣,卻不多做停留,緩緩滑道耳際,含住小巧的耳垂,惹得她一身雞皮疙瘩,正詛咒他總有一天要被人□□,耳畔便傳來他含糊不清的聲音,“有人,別出聲。”知道有人還要開始吮她的鎖骨,難不成他還有露陰癖?

黑暗中一道寒光乍現,完顏煦帶着莫寒往外一滾,卻依舊把她護在身下,咫尺間傳來布帛被劃破的哧啦聲,彷彿風過耳際,他迅速從被褥中抽出彎刀,“哐啷”一聲響,兵戎相見,割裂暗如裹屍布一般的黑夜。

將她往外一推,完顏煦起身迎敵,須臾之間已過數十招,二人在帳中飛來飛去,在莫寒看來簡直就是亂七八糟,除了偶爾現身的刀光劍影,幾乎看不清在做什麼,爲了避免被亂刀砍死,莫寒老老實實地裹着被子躲在角落,今夜他們並未睡在蒙古人安排給完顏煦的帳篷裡,那刺客必然是各自搜尋而來,不知帳外會否埋伏着其他人,也不敢冒然出聲暴露了行蹤,只盼着完顏煦英雄無敵,早些結束戰鬥。

猛然間耳邊的帳布被刀劍劃破,莫寒嚇得彈起來,摸索着往帳內爬。慘淡的星光從被割開的細縫中傾瀉而下,白亮亮的竟有些晃眼,定睛一看才發現那閃閃的寒光竟是磨得通亮的長劍。持劍人從裂口鑽入帳內,也不去管纏鬥中的兩個男人,徑直向莫寒走來,舉劍即劈,莫寒無法,只得在迷濛的星光下滾來滾去,嘴上還抱怨那黑衣人不講江湖道義,貪生怕死只知道欺負老弱婦孺。

溫熱的液體染上面頰,濃濃的血腥散開在嘴邊,分不清究竟是誰的血,但看兩人各自一刀下去,鮮血從被割裂的血管中噴薄而出,潑灑在泛黃的帳布上,不知是誰的山水奇圖,揚揚灑灑,氣勢如虹。

這樣一股猩甜牽動了脆弱的心臟,像蒼白的吸血鬼被削尖的木樁扎進心肌,絞痛如漩渦般席捲而來,似乎要將人擰碎在這樣徹骨的疼痛之中。使勁按上內如刀絞的心口,抓着衣料的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漸漸發白,呼吸都變得艱難異常,吸一口氣就要帶動不斷收縮的胸腔,使疼痛更加重一分。

她跪坐在地,身體重得像被灌了鉛,再無力氣挪動半分,黑衣人的劍破天而來,但她已然被疼痛折磨得無力顧及,只是緩緩調整呼吸,眼角的餘光看向一臉急切的完顏煦,等着他來救自己。

已經懶到不再好心地去替別人做選擇,從這一刻起,她只是個自私且虛榮的小女人。只是爲什麼?似乎每次欲襲,刺客的目標始終都是她,難道她就是個天生給人當靶子的命麼?

凌厲的刀鋒劃破長空,捲起額前細碎的劉海,砰然相擊的刀鋒劍尖亮得人睜不開眼。完顏煦一聲怒吼,那人便飛了出去,重重跌落在帳外,掙扎了一陣便再不動彈。

喧鬧聲漸近,果然,警察總是最後趕到的。領頭的將領跪地拱手道:“屬下該死,護駕來遲,驚擾了王爺。”

“算了,咄多齊,你帶人把此刻清理乾淨,給本王查清楚了,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膽,趕來行刺本王,還有,查查是否有人與他們接應!”完顏煦語帶倦意,又吩咐招軍醫來,便遣退了衆人,蹲身將蜷縮在地的莫寒打橫抱起,輕放在凌亂的褥子上。

眼前一片模模糊糊的紅,他用袖子一抹眼角,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麼樣了?還痛麼?這個月是第二次發病了,你啊,就是嫩得跟小豆芽似的,回頭我帶你好好鍛鍊鍛鍊,把你那小身子骨也練健實嘍。”

“沒事………………最痛的那一陣已經過了,好、好多了。這病就是痛,痛完了也就完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也不知道臨走前吩咐彌月的事辦得如何了,念七尋來的江湖名醫應當能查出些什麼蛛絲馬跡吧,回頭還要讓他給自己細細檢查,這病,痛起來着實難受。“你臉怎麼了?”莫寒急忙撐起身子,左手撫上正流着血的額角,皺眉道,“軍醫呢?”

“吩咐人去尋了,一會就到,不過得先瞧了你才行。”他無所謂地笑笑,擡起手指摸索着額角上的劍傷,“嘿,我說剛纔怎麼看着你都是紅的,原來是血糊了眼睛。這王八羔子下手還真狠,架住了劍身架不住劍氣,我說要是那一劍落在你頭上,你可就跟柴火似的被劈成兩半了…………”越說越起勁,不經意間瞧見莫寒陡然一沉的臉色,慌忙收聲,賠笑道,“生氣了?”

“沒有!”莫寒幾乎是吼出這兩個字,把正欲掀簾而入的軍醫嚇得一個激靈,俯首拜倒:“卑職參見王爺。”

“王爺受傷了,勞煩大人。”甩開完顏煦伸過來的手臂,她強撐着走下牀榻,佇立在角落裡發呆。

大約是軍醫一個不小心扯痛了他的傷口,完顏煦冷不丁一腳下去,登時把軍醫踢得俯跪在地,半晌不起。

“我來。”莫寒拾起紗布,蘸了酒使勁往他傷口上招呼,惹得完顏煦吹鬍子瞪眼的連連呼痛,莫寒卻是個不管不顧的,清洗完傷口便絞了紗布包紮,一路風風火火,熟練穩當,只是力道大得驚人。可憐完顏煦飛身救美卻落得這麼個下場,眼見莫寒臉色越發難堪,他連叫喚都不敢,只小小咕噥幾句,抱怨她這是生得哪門子氣。

“好了。”將帶血的紗布扔進水盆,爾後打發被踢得差點骨折的軍醫出去,一屁股昨在低矮的牀榻上,怒火在心底一竄一竄的,她開始思考自己究竟是爲什麼生氣,是不是更年期提早降臨,畢竟,在這個混亂的時空中,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你…………”完顏煦試探着開口問道,“阿九,你在擔心我麼?”

“不是!”她回答得斬釘截鐵,猛地轉過頭用燃燒着怒火的雙眼緊緊鎖住不知所措的無辜男人,“完顏煦你個混蛋!”

“我,我又怎麼了我?”

“你個風流成性的混蛋!”

“我已經很久沒風流過了,阿九…………”

“你個不知所謂霸道蠻橫風流成性更年期將近的混蛋、老男人!”

“我說你今天是怎麼了?”

“幹嘛!你敢怎麼樣啊?啊!”

“別那麼兇嘛,本王又不是娶了個母老虎。”

“完顏煦,我鄭重地告訴你!”莫寒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坐在牀榻上可憐巴巴的人,“我不喜歡萬人騎,更討厭破了相的醜八怪。以後小心點,別讓我以後嫌棄你。”

忽略仍舊坐着發的男人,她掀開被子鑽了進去,奇怪自己究竟實在幹什麼,竟然就這樣不分青紅皁白地數落了他一頓,難道是例假將近?女人,每個月都有那麼不舒服的幾天,他應該能理解吧,況且,也不是第一次吵架了,不過這一次,好像真的是她無理取鬧啊。

完顏煦還在思考,思考皇兄曾經教給他的話——女人,決計是寵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