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是下起了滂沱大雨,豆大的雨滴打在搖搖欲墜的馬車上,發出乒乒乓乓的一陣亂響,敲得人心都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此刻本應纏綿病榻的人卻如同得了神力,曲起手肘將身子往上一撐,伸手便把那已經被射進馬車來的亂箭嚇呆了的人拽下座位,與他一起匍伏在馬車底部,眼睜睜看着那呼嘯而來的利箭穿透毫無防禦力的馬車。
“陸非然你個妖孽,肯定是你惹來的!你自己出去自首,不要連累我們!”被嚇得夠嗆,纔回過神來,莫寒便翻臉不認人,對着出手救她的陸非然惡狠狠地吼道。
陸非然無所謂地拉了拉被子,將自己發冷的身子裹好,繼續閉着眼睡覺,彷彿根本無事發生,但也許,是見多了這樣的場面,才能如此熟視無睹地睡他的回籠覺。“你哪知道就是來追我的?冤枉人可不是個好習慣。”
看不慣他那比自己更無所謂的態度,她使勁扳過他的肩膀逼迫他正對着自己,恨不得把那好看得欠扁的臉變成毀容般的如花。“如果是完顏煦來追我,怎麼會放箭?他明知道我在馬車裡的。最有可能的就是你不知在哪惹來的麻煩,人家恨不得你死,所以把我們都給連累了!早知道真不該救你!”
“也許是你男人厭了你了…………”陸非然涼涼地丟出這麼一句,刺得莫寒除了從鼻孔裡牽出一個“哼“字,再說不出別的。
傳說對付兇惡的人,就要比他更兇惡;對付卑鄙的人,就要比他更卑鄙;對付瀟灑的人,就要比他更瀟灑;對付英俊的人,就要……毀他的容!那麼是要用硫酸還是直接用指甲呢…………陡然間車外慘烈的嘶鳴聲將她從亂七八糟的思緒中抽離,馬車猛地向□□斜,那互相厭惡的兩人一併滾進角落裡,陸非然那帶傷的小身板被某個吃飯毫無節制的人壓在身下,只能瞪大了眼,半晌沒有吐出半音節。
還未等的及互相埋怨,念七一聲大喝把所有人都震得說不出話來。
“好個千里追擊,殿閣大學士言崇言大人!”
十幾名手持寬背大刀的壯碩男子騎在馬上,將已中數箭的馬車團團圍住,沉悶的空氣壓抑着緊縮的肺,面對着十餘把寒光閃閃的刀劍,連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
看着即將到手的獵物,捕獵者揮霍着屠刀蠢蠢欲動,被圍困的人卻如緊繃的弦,稍稍加力便被抽斷。
那人一身單薄的青色衣衫緩慢悠然地從一衆橫眉怒目的殺手中走出,□□俊逸無雙的四蹄踏雪正甩着頭,噴着響鼻,震得拖車的馬兒一聲哀鳴,擡腿欲奔。
言崇曲起手指握着空拳置於脣邊,皺眉輕輕咳嗽一聲,就見一把圓月似的彎刀在空中極速飛轉,尚未看清發生了什麼,那刀便又回到言崇身邊的黑衣護衛手中,與先前不同的是,那刀已然沾血。
最後一聲哀鳴還未叫出口,那馬兒便失了頭顱,雙腿一跪,整個馬身都傾斜在地,連帶着馬車向前斜倒,那在馬車上的人便都一併骨碌碌滾了下來,毫無形象可言。
沒顧得上對言崇的到來大驚小怪,莫寒嫌惡地一把推開壓在身上的病秧子男人,迅捷起身,略微整理凌亂的衣裙,便揚起頭半輕蔑半深沉地斜眼望着坐於馬上的清瘦男子,不敢更不能有絲毫退卻。
率先打破沉默的始終是強者,自詡可以控制局面的人是不願與弱者對峙太久,因爲那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澹臺莫寒,你是要自己乖乖束手就擒,還是等我抓你回去?嗯?”
“不必麻煩言大人了。”勾起頸後的一小撮頭髮在指尖把玩,她始終是一臉嬉笑,極力遮蓋心中的緊張與後怕,“我自然是…………要自己跑了嘍!”
言崇聽了也不生氣,只是冷冷地笑,堪比寒風的笑聲裡全然是鄙夷,他俯下身子,湊近那張似曾相識的臉龐,脣角掛滿戲謔,“你…………還是乖乖跟我走吧,如果我高興的話,可能會考慮讓你死得稍微痛快一些,置於他們…………就看你了。”
冰冷的氣息噴在她脖頸上,溼溼黏黏一片,她一陣噁心,下意識地向後退開一步卻露出眼底的恐懼,惹得言崇又是一陣得意卻無聲的笑。
輸了一程,她沒心情理會,只顧着把手伸到後頸一抹,果然,全是雞皮疙瘩。這樣看上去文質彬彬的男人說起話來竟比靈蛇吐信更加讓人噁心。
惡寒。
佔盡優勢的男人顯然是沒了耐性,皺着眉正要開口,便聽到眼前女子清脆的聲音,“他們死不死的,跟我有什麼關係?”
她依舊,一臉的無所謂。
念七隻是緊緊盯着那黑衣護衛手中帶血的彎刀,沒有絲毫觸動。陸非然捏着下巴,看好戲一般。哈丹□□好像聽不大懂,眼中盡是茫然…………
“哦?那就殺了吧。風霆…………”
“春姨娘死不死的,也和大人沒有關係吧?是麼?”兩人像是在打太極,相互推搡卻無人願意先一步出招,直到她說出這樣一句,像是試探,更好似威脅,那好整以暇的眼神更是與以故的景德帝有了七八分像,同樣是一雙讓人看不透的眼,有着他們相似的輪廓。
“你覺得能有什麼關係?”那蒼白的臉依舊平靜,展示着滴水不漏的僞裝,但風霆已然在他的示意下握緊了刀,不再往前去。
看着他一步步陷落,她將雙手負於身後,嘻笑着上前,靠近那匹罕見的四蹄踏雪,輕撫馬身,“那麼,沈落梅有沒有從墳墓裡被挖出來,也和你沒有絲毫關聯了是吧,大哥…………”她擡頭,看着他冰冷麪具上的裂痕,帶着幾分撒嬌意味地喚他,“大哥…………”
言崇大怒,伸手掐住她纖細的脖頸,猩紅着雙眼,惡狠狠咬牙道:“你以爲……憑着一個死人和一個啞巴就能要挾我麼?好妹妹。”
“咳…………咳…………別…………別激動啊。”被掐得喘不過氣來,她死命掙扎,卻抵不過那病怏怏的男人一隻纖瘦的手,“我要死了,你就等着被人告發吧!”
似乎比先前的要挾有效,掐在脖子上的手終於稍稍鬆開了些,但卻依舊沒有離開,似乎是要時刻警告她,小心自己說的每一個字。
“如果前方接應我的人在天黑前等不到我,便會飛鴿傳書通知我在燕京的侍女,明日早朝之前,漢廷宰相沈鴻儒沈大人的親筆信便會送到完顏晟那裡,證明你便是前太子流落民間的長子澹臺崇言!你知道的,完顏晟那個人,是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的。”一口氣說完,她已面紅耳赤,捂着嘴,不住地咳嗽,錯過了言崇癡迷的目光。
他伸手捧住她微微發紅的臉頰,彷彿如夢般,輕輕囈語:“知道嗎?你這樣咳嗽生病的時候,最像她,柔柔的,彷彿會被風吹走,卻始終像戰士般站在我面前,保護我,直到最後,直到最後…………可是你不配…………”他反手對着那日思夜想的面龐狠狠甩去,將莫寒打得倒落在地,半晌未從疼痛中緩過神來。
“你不配,你不配和母親有一樣的臉!你是那個禽獸的女兒,你的血和他一樣骯髒,你怎麼配!你該死,你早就該死!”他狂亂地怒號,發泄着積壓已久的痛苦。那樣長久的折磨,每天夜裡他都要從那樣可怖的夢中驚醒,一次有一次,感受母親被□□時他錐心刺骨的痛和永遠無法掩蓋的恥辱,越過二十年的時光,依舊不能釋懷。他是被詛咒了的生物,活着只剩煎熬。
而這一切的苦楚,都來源於那個沒來得及讓他折磨的男人,那個從父親身上踏過去的帝王,那個在母親的哭喊與怒罵聲中興奮如禽獸般的男人。
他的皇叔,毀了他一生的人。
春姨娘是胡人,火海中的太子府,她只有能力帶走一個孩子,母親□□着雙足向他走來,每一步,都是順着小腿蜿蜒而下的血滴,母親看着他,溫柔卻決然地說:“你是我唯一的兒子,仇,要等你來報。”
母親抱着哭鬧不止的妹妹走進熊熊燃燒的烈焰,沒有回頭。
他至今仍可以清晰地憶起母親決絕的背影,裹着白色輕紗消失在一片刺目的猩紅之中。
帶着不可能再彌合的傷,他如此活着,爲了仇恨,爲了母親。
“沒想到,舅父竟會爲你做事。呵呵…………沒有用的人,就註定是要被犧牲的麼?”他仰頭大笑,疼痛不言而喻,“什麼時候發現的?”
莫寒顫顫巍巍地爬起來,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被打出的血,酸酸甜甜,繼而又用手背狠狠擦去,笑得牽強,“在巴爾虎時,你留下了一個印戳,我找沈喬生幫忙查,便牽出了這麼一大簍子事。既然先前要置我於死地,自然不會放過我出逃的大好時機,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便做了這麼個準備,你放心,只要我平安,絕不動春姨娘和沈落梅一絲一毫,更不會去告發你,於我,半點好處也無。”
“怎麼會沒有半點好處?我三番四次加害於你?你難道不想報仇?”他挑眉,一臉的不置信。
“想,當然想過。但後來覺得,太麻煩,我比較怕麻煩,所以就沒去。”
“呵呵…………果然是不一樣啊!”用大拇指輕輕擦去她嘴角新溢出的血漬,陰森森地說道,“我的好妹妹,你覺得我會怕你的那些所謂威脅麼?”
強忍着打掉那隻手的衝動,莫寒收斂了笑容,一字一頓地認真說道:“黃泉路上有大哥相陪,也不算寂寞,不是麼?況且,大哥的命比我值錢,我想沈落梅一定不希望在陰間看到你吧。”
“哼,你記着,澹臺莫寒。”滯留在她脣邊的手指復又移到那纖細的脖子上,一點點收攏,直到面前纖弱的女子顯露恐懼的掙扎,“你會爲你今天所說的每一個字而後悔,一定會。”
聽到如此話語,她心下了然,事情終於到了要結束的時候,只見那男人揚鞭策馬而去,一對人馬便如此消失在官道上,單單留下飛揚的塵沙和迴旋在耳畔的話語——“終有一天,你會死在我手上,相信我,不會太久。”
微塵漫天,迷霧不散。
避過血流滿地的無頭大馬,她撐着腰搖搖晃晃地走近已然快要散架的馬車,費力地拖出那沉甸甸的大藥箱,打開第一閣,取了用藥指南,按圖索驥着找藥。
“化瘀散,第三排左起第六瓶。”是陸非然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莫寒沒有回頭,彷彿根本沒有聽到,自顧自地埋頭找藥。
沁涼的藥膏揉散在傷處,正是出自那瓶化瘀散。
陸非然以長劍撐地,緩緩直起背,站直身子,卻始終不住地咳嗽着,彷彿要將肺都咳出來,“如此多疑,當心紅顏早凋。”
“只是不敢輕易相信,只是小心罷了。”細細揉着已然淤青的嘴角,雖然極力放輕力度,去仍是痛得齜牙咧嘴,不由得又在心中把言崇罵了個狗血淋頭,“而且,再如何早凋都比不上你早泄得厲害!”
“什麼?”她背對着他說話,聽不真切。
“說錯了麼?看你那一頭未老先衰的白髮。”
似乎是不屑於同她一般胡攪蠻纏,他斜斜靠在長劍上,嘴角始終噙着若有似無的笑,微微帶着些許諷刺和玩味,“此番外逃,你倒是蓄謀已久,策劃頗多啊。”
“念七,咱們得去城裡再買一輛馬車,反正開州城也不遠了,可以步行去。車裡還有東西,行囊,我捨不得丟,就和哈丹□□在這等,你和陸非然去買了馬車來,再把着輛破車丟進山崖吧。”絮絮叨叨說完一大堆,她才滿不在乎地答道,“其實也沒什麼,我騙他的,匆匆忙忙出來,哪裡顧得了那麼多。”
陸非然微微吃驚,笑容凝滯在嘴角,但總算,改了那一副凡是不以爲然的嘴臉。
人潮洶涌的開州大街,叫賣聲不絕於耳,一派繁華景象。
陸非然與念七並排走着,絲毫不見先前的疲累病態。他低頭瞄一眼念七手中雜七雜八的細碎吃食,驀地好笑,似真似假地說道:“陸某沒想到,堂堂江湖第一劍士竟會淪落到跟在一個遠嫁公主身邊做影守,真是出人意料得很。”說罷,饒有興致地看着念七將滿滿一手的東西往上拎了拎,生怕掉了。
“我也萬萬沒有想到,會在此刻遇到武功全失的陸閣主。”念七一張撲克臉,沒有因爲陸非然的話起絲毫變化。
陸非然停下腳步,挑眉,略帶挑釁地問道:“怎麼?念大俠要替江湖除害,解決陸某這個人人得而誅之的殺人魔頭?”
念七並不回頭,兀自在路邊賣桂花糕的小攤邊停下,雖然比不上彌月做得精緻,但好歹名字是相同的,她應該滿意了吧。於是,低頭,付錢,手中又多一包東西。“陸閣主還是快些跟上纔好,姑娘還在官道上等着,這時節,路上人煙稀少,耽誤了怕遇上匪人。”
陸非然笑得詭異,兩三步上前接過念七手中的大包小包,卻並不看他,彷彿是自言自語地說:“她若出事豈不更好?如此,念大俠便是自由身了。”
毫無預兆的,念七的劍架在了陸非然脖子上,但陸非然依舊保持着無所畏懼的模樣,含笑看着念七。
“聽着,雖然姑娘要救你,但若讓我發現你有什麼動作,休怪念某劍下無情。”念七的臉上始終沒有過多的表情,只是語氣冷得嚇人,聽得人沒來由生出一股懼意。
陸非然彷彿死皮賴臉慣了,只是“呵呵”地笑,看着犀利的劍尖,眼神陡然一收,盡是殺意,“念大俠自信能殺得了陸某?”
“至少現在能————”念七還未將話說完,頓時腕間一疼,手中長劍便在瞬間轉移到陸非然手中,那人抖落劍身,聽一道沉沉的呼嘯,口中讚道:“當真是一把好劍。”竟是一臉輕鬆,未見不適之色。
“你不是…………你不是要三日後才能恢復嗎?”呆呆看着眼前隨意舞出幾朵劍花的人,念七早已顧不上被奪劍的失敗,眼中全是驚異。
彷彿完全於己無關,陸非然只漫不經心地答道:“你知道岑繆崖的性格,總是喜歡大驚小怪,胡亂嚇唬人,上次偃月山莊莊主李穆傷了,明明只要修養半個月,他卻硬是讓人在牀上躺了半年…………”
但,但他拿來試的是自己的命啊,一不小心便是經脈盡斷而亡,他…………果真是如世人所說,澄江閣閣主陸非然,行事怪異,偏頗,難以琢磨。
念七取過被陸非然搶過的劍,收在腰間。
方纔言崇在的時候,陸非然是準備出手了吧。
好個可怕的身手,好個可怕的人物。
拆開念七剛買的桂花糕,陸非然捻起一個放進嘴裡,動作連貫,似乎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他隨意地嚼了嚼,覺着不錯,便又多吃一塊。
接二連三地大快朵頤,他決定留下一個給那麻煩的女人,好歹他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不是麼?
要有寄人籬下的樣子。
逃跑的王妃,遠嫁的公主,哈丹□□的恩人,念七守護的人,岑繆崖要極力保護的人,算計了金國大學士的人,敢一次次要挾他的人。
而且是個女人,卻又不全像個女人。
可是她,真是不簡單啊。
陸非然拍拍手中的碎屑,大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