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數九寒冬之時,旖旎江南依舊保持着靈秀之美,一層薄雪半遮半掩着深深淺淺的綠。冰涼透亮的湖水上蓮花深睡,荷葉全收,殘餘點點墨色眷戀着曾經的夏日風情。
蘇州外街上第一聲叫賣還未從賣包子大娘的口中拋出,薄霧迷濛的青衣巷中便漸漸顯現出一白衣女子嫋嫋婷婷的身影,描着團花暗紋的繡花鞋輕盈踏過一塊塊凹凸不一的青石板,蔥尖似的指頭提着頂尖白緞制的裙子,平常行走間竟搖曳出幾分成熟女子的婀娜,若一襲輕煙,隨風而動,柔而韌。
纖纖素手中勾着沉甸甸的褐色食盒,此刻若再多一把油紙傘,一片濛濛絲雨便是完滿了。
但此刻正值深冬,清晨露重,她已然被凍得瑟縮起脖子,連日奔波後越發消瘦的臉龐上浮着濃濃的倦意,眉頭微蹙,杏目半睜,原是起得太早,睡眼惺忪半夢半醒的模樣。
潮溼的青石板結着一層薄薄的霜,她腳步虛浮,一個不小心沒踩穩,便哧溜一下跌坐在沁涼的石板路上,“哎喲哎呦”揉着屁股喊疼,半分美感也無。
忽地被人提着手臂往上一帶,莫寒便跌入一個彌散着朝露清新的懷抱,身邊的男人無奈地嘆息一聲,轉而扶住她的腰,接過食盒,嘗試着向前邁了一步,問道:“能走嗎?”
毫無形象可言地揉了揉屁股,她有些委屈地答道:“還行把,我自己能走。”
“讓你自個走,結果就徑直往地上撲!”攬回她往外躲的身子,陸非然涼涼地說道,復又皺眉,這孩子還真是難養,終日吃喝玩樂,卻是越發瘦了,就着腰上的手感,大約是瘦了半寸。回頭再不能順着她挑食撿菜,慣壞了她,最後受苦的還是他自己,“你說你這丫頭怎麼這麼不讓人省心呢?”
“我已經嫁人了,早不是什麼丫頭。陸大俠不要亂叫。”
“你已經強調過許多次了。丫頭。”青衣巷已到盡頭,前方便是漸漸熱鬧起來的前門大街,陸非然想着還需爲她留些名聲,雖然二人皆非如此在意之人,但他還是鬆開手,與她保持半步的距離。
莫寒自知對他無法,翻個白眼不再多做理會。
“一大早的不睡覺,偷偷摸摸的揹着你娘子我,可是去會那脂粉巷中的美人?”陸非然已然是扮女人扮上了癮,儼然一位閨中少婦,言語中盡是埋怨相思,激得人滿身雞皮疙瘩。
莫寒白他一眼,懶懶道:“是啊是啊,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更何況我家娘子是你這麼個半白頭髮的黃臉婆呢?”
片刻後,忽地了悟,嗔怒道:“你早就跟在我後頭,我摔跤的時候爲何不來扶一把?盡會馬後炮,事後纔來假惺惺!”
“不讓你摔一跤,你如何知道回頭?”他把食盒甩在肩後,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就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不吃點苦頭怎麼會想着————想着還有我這麼個黃臉婆呢?”
切。
別以爲你很瞭解啊,其實,其實她也只是比旁人稍微固執那麼一點點罷了。
她低着頭走路,專心致志。
“你去哪?”
街上漸漸熱鬧起來,賣早餐的攤販也越來越多,江南小吃誘人的香氣撲面而來,惹得人直咽口水。“去見個故人。”
“就是住在對面屋子的人?”隨手買了兩個直冒熱氣的包子遞給莫寒,彷彿只是隨口問道。
“啊,呃…………是。不過,你怎麼知道的?”埋頭吃包子,皮滑肉香,真是好。
“你花重金買下青衣巷的老房子,之後便每日對着對面的那間房發呆。唉,愣是傻得可以。”
“是啊,所以……現在要去見他了。嘿嘿…………這包子真好吃。”
她裝傻,但他卻不願順着她。
“是誰?說來聽聽。”
“陸非然,你知道提籃裡頭裝着什麼嗎?”
“提籃?”晃了晃手裡的提籃,他略帶疑惑地望着她,“不是吃的嗎?”
莫寒撇撇嘴,快步上前走在陸非然身前,淡然道:“第一層是吃的,第二層是香油,第三層是冥紙。”
腳步頓了頓,他看着她漸行漸遠的身影,兀自出神。城門上是緩緩爬升的朝陽,烈火般燃燒,緋紅了她的側臉,將她纖細的輪廓舔上一層嫣紅,淡漠中透着妖冶,成就着她獨一無二的美和深深的哀傷。
“是去城郊墓地?”
她回過身來,嫣然一笑,“當然。”
“莫寒姑娘,你走錯方向了。”他搖搖頭轉身,往反方向走去,餘下莫寒在身後努力追上他的步伐。
城外孤墳,四年寂寞獨守。
枯敗了的草莖是無人撿拾的骸骨,層層疊疊覆蓋在冷溼的泥土上,糾纏不休的是早已乾涸的身軀,分不清哪一具是新死,哪一個是舊魂。
興許應在草長鶯飛的二月天來看你,如此便會在杏花春雨的朦朧景緻中,略過這滿眼的孤獨與寂寥。
還是沒變啊,這樣冷,這樣將自己隔絕。
不用說,一定沒有努力搞好鄰里關係,一會還得到旁邊的墳上燒些值錢,幫他打點打點。
真是不讓人省心哪。
“嗨,我回來嘍。”
撥開墳頭的枯草,她將準備好的梅菜扣肉、紅燒蹄膀、蜂蜜雞翅放在褐紅色的土壤上,指尖劃過粗糙的石碑,沁涼的冷意從手指一路傳進心底,一片涼涼的溼潤。
眼底不知何時升起一陣淡淡的霧氣,大概是墓碑上已有些許褪色的簡短字句牽扯出昨日已故的哀傷。
說過不再爲你哭泣。
“這個時候跑回來,你驚喜吧,嘿嘿!”
輕柔的嗓音瀰漫在漸漸散去的晨霧中,卻拉扯出抑制不住的顫抖,這片野地除了她和祁,還有無所事事在座座墳墓中游蕩的陸非然,她不願,不願讓旁人遇見她千瘡百孔的過往。
清了清嗓子,嚥下滿溢而出的脆弱,她努力彎起嘴角,扯出一個酸楚的笑。
“啊眸!”兀自捏起一塊油膩的紅燒蹄膀丟盡嘴裡,她舔舔手指,渾不在意,“今天呢,是我生日啊,你要送我什麼?”
“不如,送個夢給我吧,夢裡有你就好。只是,可不許數落我了啊!”
“祁,我呢…………其實,真的過得不太好。這幾年,我真他媽的活的莫名其妙,漠北那個冷啊,骨頭都要給凍碎了,吃的東西嘛…………呵呵,還不錯,大塊大塊的挺適合我,然後就是嘰裡呱啦的女真話,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還是一個字兒都不懂,每年冬天都包得跟糉子似的,但依舊是冷,入冬時總要病上一場…………那個時候,真覺得自己第二天就要死掉,可是,依舊過了一個有一個冬天…………”
“今年冬天…………如果還在燕京,我真的怕自己會被凍死。因爲…………因爲今年沒人再給我暖被子了,他的懷裡有了別的女人,有了新生的嬰孩,他們…………他們纔是一家人…………三口之家,其樂融融…………那麼我…………算什麼呢…………算什麼…………”
“好像我總是這樣,是個多餘的。爸爸他們,一家人裡沒有我,如今完顏煦,他的家中依舊沒有我的位置。我知道你又要罵我沒用了,但沒辦法,我就是這樣討厭的性格,不敢去爭,我真的很怕,很怕被人遺棄,所以,在被丟棄之前,我跑掉了,跑掉嘍…………跑到你這裡來了,你…………不會不要我的,對不對?”
“祁,我很討厭對不對?有時候,我真的很厭惡自己的性格。不付出,卻妄想着得到,而等到失去的時候,卻仍要矯情萬分地裝出瀟灑的樣子轉身便走,留下一堆爛攤子給別人,還是這麼不管不顧,幼稚,除了幼稚還是幼稚………………”
“你呢?過得好不好?”
“還是…………已經投胎了呢…………”也許,曾經的記憶,已被那一碗孟婆湯沖刷殆盡。
“下輩子,不要遇見我。”
“我那麼壞,那麼麻煩…………”
“確實很麻煩。”陸非然不知何時湊過來,攬住她製片般單薄的肩膀,深深皺眉,“眼淚糊了一臉,自個好好擦擦。唉,看起來挺聰明一姑娘,怎麼就這麼呆。”
莫寒胡亂用手背擦着臉頰,陸非然仍是看不過去,嘆一聲:“呆呆。”捉住她的手腕,領着她將淚痕擦去,接着又遞過一個油紙包,“吃點東西,撐死便沒心情哭了。”
“你當我是飯桶啊!”說是這麼說,但她還是很給面子地接過,只兩三下便熟練地拆開,掏出一個仍冒着熱氣的肉包子,吃得津津有味。
“我只當你是呆呆。”陸非然好笑地望着她,覺得此人當真可以給人帶來好胃口,惹得他也有些餓了,便壞笑道,“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叫飯桶呆呆。”
她正吃得酣暢,忽然面頰一熱,擡眼便見陸非然俊得讓人面紅心跳的臉,正是怔怔地望着她,粗糙的手指貼在下顎,傳來屬於他的溫度。不知所措間,陸非然用手指戳着她的腮幫子將嘴角往上拉,露出一個月牙似的弧度。
明明做着如此可笑的事情,但他眼底卻是難得的認真,一絲不苟地瞧着她,輕輕地說:“以後不要這樣笑了。”
他不喜歡,在她笑的臉上,鑲嵌着哭的眼睛。
“恩。”
她略微點頭,有幾分敷衍,更有幾分侷促,聲音悶悶的,算是應了他。
而陸非然就這樣,露出比陽光更溫暖的和煦笑容,一直照進她心裡。
哄孩子似的拍拍她微紅的面頰,他說:“看見了嗎?以後就要像我這樣笑,呆呆。”
他老謀深算,笑裡藏刀。
他浪跡江湖,笑容灑脫。
他放蕩不羈,笑帶嘲諷。
似乎從來沒有一次,笑得這般暖意融融。
榜樣的力量果然是偉大的。
陸非然立志要做呆呆的榜樣,算計着如何將她帶進他設計好的陷阱。
“今天是我生日唉,你都不表示一下的啊?小氣鬼。”她蹲下身子收拾碗筷,將提籃拾掇好,塞進陸非然懷裡,扁扁嘴抱怨道。
“你要什麼?對了,上次給你的紫木簪子還在嗎?”
“在啊,我收包袱裡了。怎麼?很重要嗎?”她小跑幾步,趕上陸非然的步伐。
“也不會,只是覺得好看罷了。”陸非然走得很快,眼睛東瞟西瞄,竟不知爲何,此刻說謊倒有了幾分侷促。
莫寒又向前趕了幾步,實在追不上了,便乾脆掛在陸非然彎曲的手肘上,由他拖着自己走,無處不偷懶。“哦,這樣啊。說起來,今年我都二十一了,老嘍老嘍…………對了,陸大俠今年貴庚啊?”
陸非然勾起頸後一撮白髮,自嘲地笑了笑說:“大概是二十七□□吧,我也不太清楚。”
“哦,原來你挺年輕的嘿,看那頭髮可不像。我都以爲你老是個五十六七的老太爺了呢………………”
“怎麼不問下去?”陸非然突然轉頭,緊緊盯着她調笑的臉。
笑容僵在臉上,她有些窘,“問,問什麼?”
“小心越裝越傻,呆呆。”他伸手,屈指輕輕彈在她額頭,“你不問,是怕什麼?”
她搖頭,轉而去看郊野清晨微光中的風景。
“就當是送你二十一歲的生日禮物吧。我送的禮,可要好好收着。”他無奈,早料到會是如此反應,“我沒有父母,所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幾時生的,只記着從小被扔進澄江閣的生死門,你不知道什麼是生死門吧。那是澄江閣訓練殺手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死,所以便叫了這麼個名字,其實也可以理解成學堂之類的地方。”
他說得很輕鬆,她卻聽得難受。
“之後就是日日習武,不要命的練武,只有這樣,才能活着吃下一頓飯。後來,殺很多人,也被很多人追殺,再後來,殺人天下第一,便做了澄江閣主,接着,繼續在殺人和被殺之間徘徊,爲了不被別人殺,所以…………”
“殺人很有意思嗎?難道你都不會覺得怕,或者不敢下手?”莫寒被繞得暈了,驀地冒出這麼個問題。
過了許久,他沉默,微微勾起脣角,不知在笑些什麼。“你天天吃肉,會覺得難以舉箸嗎?一個屠戶一生要殺多少豬牛羊馬,你可曾問過那畜生是否願意去死?你踩死一隻螞蟻時,可曾有半分不忍,可曾有半分愧疚?佛說衆生平等,人與萬物皆有其命,說不得孰重孰輕。”
歪理,謬論,徹頭徹尾的強詞奪理。
可是,她竟在不知不覺中點頭頷首。
“況且…………殺得多了,便都成了麻木。先前,對自己的命也越發無所謂,但現在…………突然很想好好活着,活下去…………”
“哦。”
知道了,那又能如何呢。她不願多想,不願再過多地涉及他的世界,更不願去探究他的過往,他們,本就應在蘇州各自分開的。
你我應當笑着同行,再笑着離去。
不愛便無傷。
糊塗亦是一種福分。
“你在躲什麼?”他無奈。
“你告訴我,又能怎麼樣呢?”
“不怎麼樣,但我就是想讓你知道,如此而已。呆呆,有時候不要想得太多,不然真會的變成傻子。”
她總是一味地拒絕,拒絕別人的好,也拒絕對別人好。
她骨子裡,藏着巨大的自私。
冬日裡的太陽,暖暖照在身上,平添幾許睡意,她便愈發懶了,整個身子都靠在陸非然身上,卻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樣。
“你的禮物就是這麼個故事啊,好吝嗇。”
“行了行了,回頭我給你煮長壽麪吃,總行了吧。”
“哦?那我可得好好嚐嚐咱們陸大俠的手藝了。我想這世上能吃到你做的面的人,不多吧?”
“目前來看,只你一人。”
他也沒吃過,只偶然一次見着澄江閣的廚子下面,大概就那個意思,應該不會差的太遠,總歸不會吃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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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流瀉在精緻典雅的江南小院裡。
風中帶着冰涼的溼氣,組構了江南獨有的冬天。
炭火燒得極旺,乾裂的木炭爆出“劈啪”聲響。
冷硬的紅木桌椅被包上了一層柔軟的淡黃色布帛,簾子和裡間的牀褥皆是一系列的暖色調,鮮亮的顏色相互映襯,很亮眼,但有些亂,如同這房子的主人一般,雜亂無章。
外廳裡迴響着咕嚕咕嚕吃麪的聲音。
桌上兩碗熱騰騰的麪條,精緻的青花碗,白嫩的面上浮着些許蔥花薑末,只是,好像忘記放油了。
中間一小碗鹹菜,已被吃掉了大半。
沒什麼特別的味道,面就是面,幸而有鹹菜作伴,道也不會難以下嚥。
她的生日,還真是平淡。
“陸非然。”
“嗯?”他皺眉,想着要如何繼續賴下去。
“明天,你走吧。不是還有澄江閣的事沒處理的嗎?辦正事要緊。”
“沒事,這裡離澄江閣挺近的。”
她有點挫敗,陸非然這樣的無賴,可不是幾句話就能打法得了的,只能直截了當地趕他走。“可是我總沒理由把你留在這裡白吃白住吧?”
“飯是我做的。”他語氣平淡地陳述着,沒有絲毫尷尬。
“我可以自己做飯的。”而且比他做得好。
“衣服是我洗的。”
好吧,她承認這樣的大冬天洗衣服確實很困難。“我可以出錢請巷尾的大嫂洗。”雖然有點捨不得這個免費勞動力。
“柴是我劈的。”
“呃…………那個…………”
“燒火也是我。”
她不會燒火,更劈不了柴。
她好像,被說得沒有生活自理能力。
“況且,我還欠着你,沒還清之前,你就不怕我跑了?債主。”
“那個…………說得倒也是哦。那就………………”其實,她哪有什麼能力看得住他。
陸非然起身收拾碗筷,眼中卻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這碗也是我刷。”
“看吧,我很重要對不對?”
某人茫然的點頭。
他拍拍她的腦袋,幾乎就要笑出聲來。
他終於從路人升級到男配。
雖然只是男保姆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