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七章

越是簡單的偶然,越有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沈越跟着袖袖館的人奔回沈家莊園時,卻發現整個園子裡,該在的人一個都不在,唯有一個小離怯生生的站在花廳裡看着他。

“蘇公子他們呢?”

小離擡起水汪汪的眼睛看了他一樣,低聲道:“不知道,蘇公子說要出去走走,就帶着他們走了……”

“那你怎麼沒去?”沈越有點奇怪,按理說,蘇牧應該不會做把一個小孩子丟在家裡這種沒品的事情啊。

“我……我……阿花……不喜歡我……”小離輕聲道,水汪汪的眼睛裡又蒙了一層水霧。

沈越嘆氣,想起方阿花那個飛揚跋扈的樣子,瞬間理解了小離,想到方阿花就想起它那個同樣飛揚跋扈的主人,心中微微一暖:

“小離,你是妖吧!”

小離不明所以,茫然點頭。

“那你應該會一點法術的吧!”

“會一點,不過不多。”小離說着又低下了頭。

“那就好,會總比不會好,師父現在遇上點麻煩,咱們得去幫他。”沈越彎下腰輕言細語道。

小離眨眨眼:“好。”

二人帶上方阿草那把木劍出門的時候,突然看見南邊的天空血一樣紅,隱隱可以看見沖天的火焰。

“怎麼回事?”沈越嘟囔道。

“大概是走水了……啊不好,是袖袖館的方向。”車伕突然大叫起來。

“什麼?”沈越一聽,一把掀開車簾望去,雖然說他並不認識路,不過大致方向錯不了,登時心中一沉:“快走!”

車伕驚慌失措的揮鞭趕車,馬車像是瘋了一樣在大街上飛奔,車內,沈越攥着木劍眼神陰沉。

“二師兄,不會有事的,只是那個方向,說不定不是袖袖館呢。”小離柔聲道。

沈越靠在車壁上:“但願如此。”

馬車一路跌跌撞撞的衝到袖袖館門前的時候,沈越已經沒了表情。

沖天的火焰瘋狂的吞噬着袖袖館,隔壁兩家也沒幸免於難,慘叫聲不絕於耳,迫於火勢太大,救人的人都只能圍在旁邊用水潑,而這根本不能解決問題,轉眼間,只聽一聲巨響,袖袖館的主樓轟然倒塌,熾熱的灰塵撲面而來,驚得圍觀的人急忙後退,沈越站在人羣中一動不動,任灰塵鋪了滿頭滿臉。

車伕也傻了眼,半晌之後抱住腦袋蹲在了車邊。

“慘啊,這一個人都沒逃出來,真是作孽啊……”

“沒什麼好同情的,這種地方,燒了乾淨。”

“不能這麼說啊,怎麼都是人命啊……”

旁邊的議論聲鑽進沈越的耳朵,一個都沒逃出來,一個都沒逃出來,他的耳邊嗡嗡作響,腦子裡一片空白,眼前還是熊熊的大火,火苗隨着風勢幾乎舔着了他的衣角,有路人試圖將他拉開,但他只是盯着大火一言不發。

“二師兄……”小離突然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角。

沈越木然的低頭。

“我知道有個辦法可以進去把師父救出來,而且還不會受傷。”小離的聲音又輕又細,可在沈越看來,簡直如雷貫耳。

“什麼辦法,你快說。”

小離沒有說話,只是拉着他來到遠離火場的拐角處,仔細看了看四周無人,這才道:

“我可以用法術罩住你,讓你不被火燒傷,可是我法力有限,只能堅持半柱香的時間,你要在這段時間裡,找到師父並且出來。”

沈越點頭:“好,我會的,現在就開始吧。”

小離看了看沈越,低頭嘟囔了一句,擡手拋出一道藍光,藍光溫柔的罩住了沈越的全身。

“二師兄,靠你了!”

沈越點點頭,轉身從火場的另一側繞了過去,畢竟,直接衝進火場再毫髮無傷的衝出來,對於圍觀人羣來說,震撼了點。

一靠近火場,熱氣撲面而來,小離雖然隔絕了火焰,但卻隔不了熱,如果沈越不想被熱氣烤死的話,還是得儘快。

閉上眼睛,一步踏進火焰中,那種感覺十分奇妙,眼前火焰漫天,滾滾濃煙沖天而起,腳下一步一枯,彷彿是走在地獄的無盡業火中,不知怎的,沈越竟然覺得這場景有些熟悉,耳邊甚至隱隱約約響起了清脆的鈴聲,叮叮噹噹,宛若奈何橋上的引魂鈴。

沈越苦笑,也許真的是太悲摧了,這裡已經成了人間地獄。

一路走來,不時可以看見焦黑的屍體,有些還能看出形狀,而有些,已經是一團黑炭了。

沈越心中越發焦急,他不知道在這樣的火勢下,方阿草是否還活着,也許下一刻,自己見到的就是方阿草焦黑的屍體,也許,他已經在剛剛見到的那一堆焦炭裡了。

順着記憶中的路線,他摸到了那間發生命案的房間,這裡已經坍塌,二樓和一樓攪和在了一起,沈越一腳踏進那些廢墟,只覺得微微一暈,再睜眼眼前已經變了樣子。

漫天的火焰沒了,滾滾的濃煙也沒了,熾熱的氣浪也感覺不到了,耳邊的喧囂也沒了,他彷彿置身於一個漆黑而安靜的山洞裡,而在山洞的盡頭,一點淡淡的白光下,靜靜的躺着一個人。

皁衣黑髮,儼然是方阿草。

“師父!”沈越奔了過去,一把抱住方阿草,這才發現他已經昏迷了,蒼白的臉上,雙眼緊閉,下巴上一道長長的血痕,傷口上的血都已經凝固了,分外猙獰。

“師父?”沈越使勁搖晃着方阿草,試圖喚醒他,卻毫無效果,寂靜的空間裡,回聲不絕,十分滲人。

沈越一頭冷汗,擡頭看四周,跟了方阿草這麼久,他多少知道這裡應該是個結界,至於爲什麼他們師徒會被弄進這個結界裡,那就不知道了。不過既然弄進來了,就絕對不會只是把他困在這裡這麼簡單。

“是誰?請出來說話,爲何要將我二人困於此!”沈越高喊道。

一陣寂靜之後,黑暗中,突然出現了一道白光,隨着光線的擴大,沈越眼前像是展開了一副動態的畫卷。

金戈鐵馬,血肉橫飛,戰馬在風中嘶鳴,刀劍在廝殺中撞出絕響,鮮血像是舞動的鬼魅,跳出猙獰的舞蹈,儼然是一副戰場的畫面。

沈越盯着那畫面,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跳似乎也在隨着那戰鼓而響,心中有一種毀滅一切的迫切願望。

畫面一轉,像是推進了一般,一個金甲人回劍砍掉從身後偷襲而來的敵人,卻擋不住前面衝上來的敵人,眼看着要被長矛貫穿胸膛,斜刺裡一把閃亮的銀槍橫了出來,槍頭急點,擋開了攻擊,金甲人擡頭一笑,鮮血順着他堅毅的眉眼而下,說不出的魅惑。

沈越心頭一跳,發現自己竟然被剛剛金甲人那一笑引得不由自主的挑脣微笑。

“這是什麼意思?你到底是什麼人!”沈越厲聲喝道。

沒有人回答,那白光隨着這一聲怒喝,轉眼消失了。沈越惱怒的罵了一聲,轉頭去看方阿草,卻見後者似乎微微動了動眼皮。

“師父?師父,醒醒!”

方阿草像是費力的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沈越:“老子……老子不……不想死……死在這裡!”

沈越一驚,這才突然發現,手下的方阿草有些不對勁,胳膊和腿都以十分怪異的姿勢扭曲着,再摸一摸身上,他憤怒的發現,方阿草渾身上下的骨頭,幾乎都被打斷了。

方阿草看着沈越,費力一笑:“老子……現在……現在是不是,是不是像……像個軟腳蝦!”

因爲疼痛,方阿草的額頭上立即冒出了一層細汗,就這一句話,他喘息了好幾次才說清。

沈越心中一陣痠痛,他扶住方阿草,幫他擺正身體:“師父,告訴我,誰幹的?”

方阿草煞白着臉喘氣:“關鍵是……關鍵是……老子……老子不知道!”

沈越愣住了,他想再問下去,可是方阿草已經疼得話都說不出來了,他抱着幾乎渾身溼透的方阿草呆呆在坐着,他知道已經過了半柱香的時間,小離沒有看到他出去會不會擔心,蘇牧和沈七小牲他們到底去了哪裡,那麼大的火,他們應該會看到吧,應該會找來吧……

沈越腦子裡亂哄哄的,周圍很安靜,只有方阿草粗粗的喘氣聲。

“死小子……你附耳過來……”突然方阿草說道,聲音掩蓋在喘息裡,如果不仔細聽根本聽不清。

沈越立即明白了方阿草的意思,他低頭,抱住方阿草開始嚎:“師父……師父……我該怎麼辦啊……”

“閉上……閉上眼睛……左……左三右七,依次前行……”方阿草細細的聲音傳進沈越的耳朵裡,沈越登時精神一震,突然起身抱起方阿草跌跌撞撞前行:

“師父……師父……我帶你走,我不會讓你死在這裡……師父……嗚嗚……”沈越低着頭,一步三晃,看上去似乎是在踉踉蹌蹌,實際暗地裡卻是照着方阿草的指點前行。

一套步子踏完,沈越正要接着前行,卻聽方阿草突然悶哼一聲,他猛得睜開眼睛,只見方阿草的肩頭多了個傷口,鮮血汩汩而出,空中似乎有一把看不見的刀在襲擊着他們,沈越大驚,連忙側身將方阿草護在懷中,然而卻又沒動靜了。

“老子……老子說過……別睜眼!”方阿草低聲罵道,這麼一耽擱,沈越早踩錯了步子。

沈越一手捂住方阿草的傷口,低聲辯解:“可是我不能眼看着你被扎死了。”

“放屁……老子……嘶……老子是那麼容易死的麼!”方阿草掙扎着怒罵道,胳膊動了動似乎是想擡手打沈越,可惜卻牽動了斷了的骨頭,疼得他猛抽涼氣。

沈越心中越發痠痛起來,方阿草之前是多麼好動的人啊,如今,如今卻連最簡單的打人都做不到了。

想到這裡,他對這個放結界的人越發憎恨起來,一時心頭怒火上涌,放下方阿草,他擡頭面對着黑暗,朗聲道:

“我不知道你爲什麼將我二人囚禁於此,只是我希望你能出來我們面對面的較量,而不是這樣放陰招。”

寂靜,沒有絲毫的迴應,那個看不見的對手似乎沉寂了。

“別嚎了,他……要見……要見你的時候……自然……會出來。”方阿草虛弱的說道,疼痛和失血讓他變得分外虛弱,眼前一陣陣發黑。

沈越頹然的坐下,撕開衣襬幫方阿草包紮好傷口,然後抱着他的頭不說話了。

“師父……如果,我說如果我們一直出不去了,會怎樣?”半晌之後,沈越將臉埋在方阿草的肩頭悶聲道。

“呵呵……怎麼辦……涼拌。”方阿草已經處於半迷糊狀態,本能的嘟囔道。

沈越擡起頭,看着方阿草的眼睛:“師父,我們再試一次,這次,我保證不睜眼。”

方阿草緩慢的搖頭:“沒用了……他察覺了,早防備着了……”

沈越低下頭,心中懊悔得緊。

“沒事……死小子,老子不虧……還……還拉了個墊背的,嘿嘿……”方阿草扯着嘴角笑道。

“師父……”沈越摟緊方阿草。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沈越的身體已經全麻掉了,卻聽傳來一聲極輕的聲音,像是什麼極細小的東西掉在了地上,沈越警覺的擡頭,緊張的盯着周圍的黑暗,聲音越來越雜,隱隱約約竟然聽見了呼喊聲。

方阿草感覺到了他的緊張,動了動頭,蹭了蹭他:“老子教你的那個符咒,還記得麼?”

雖然沈越只是方阿草的掛名弟子,但他還是纏着方阿草學了幾招。當下輕輕點頭。

“很好……蘸着我的血……用它,衝着聲音最大的方向,老子猜,這結界撐不了多久了,咱們有活路了。”方阿草的聲音裡夾雜着一絲喜悅,一口氣說完,止不住的喘氣。

沈越心中激動,急忙照做,符咒畫到一半,突然方阿草又是一聲悶哼,胸前多了一道血口子。沈越手一抖,眼看馬上成型的符就要散掉,方阿草突然大叫:

“別停!”

沈越一咬牙,閉上眼睛,手腕急抖,符咒帶着閃亮的銀光如同一支利箭一頭扎進了茫茫黑暗中,遠遠的,只聽一聲慘叫,眼前豁然開朗。

但沈越卻來不及高興,結界散去,外面漫天的火焰如同猛獸一般洶涌的撲了上來,他回身一把護住傷痕累累的方阿草,低着頭向外面急衝。

四周是熊熊火焰,雖然比不上沈越進來的時候兇猛,但對於毫無防備的二人來說卻殺傷力甚大,轉眼間,沈越的衣服和頭髮就着了,他抱着方阿草就地打滾,貼着地面往出滾,翻滾間,他聽見自己的皮膚貼在滾燙的地上發出的嘶嘶聲,劇痛讓他眼前一陣陣發黑,眼看堅持不到出去了,卻突然覺得身上一涼。

“四海于歸,龍遊九天,清泉於斯,破!”蘇牧的聲音適時傳來,沈越心中一鬆,腦中嗡的一聲,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沈越是被疼醒的,睜開眼睛之後才發現自己已經被包成了糉子,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的,而微微一轉頭,居然看見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是方阿草。

方阿草也和他一樣,渾身纏滿了繃帶,不過他還要更慘一點,四肢被捆上了固定斷骨用的夾板,整個人僵直得像塊木頭。

“喂……老子要喝水。”也許是火裡烤太久了,方阿草的聲音有些沙啞。

沈越動了動頭,看了看周圍,這是沈家莊園裡自己的房間,房門緊閉,沒有一個人,從窗縫裡透進來的光線只能判斷這是白天。

“喂……老子要喝水!”方阿草不耐煩了,他早就醒了,可是這屋裡除了睡得跟死豬一樣的沈越之外,根本沒有別人,好不容易熬到沈越清醒了,他卻只顧得四處亂看。

“師父……我們,我們沒死。”沈越喃喃道,他到現在還覺得那結界裡的事情像一場夢。

“廢話,老子要喝水。”看沈越還是一副癡呆樣子,方阿草火了,怒吼道,他很想一腳踹死這個笨徒弟,無奈此刻他全身上下連手指頭都動不了。

沈越又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急忙起身想給方阿草倒水,哪知他低估了自己的傷勢,剛一動,便全身火辣辣的疼,特別是背上,彷彿被人活生生揭了一層皮去。當下腳下一軟,就摔倒在牀前,順手帶翻了牀頭的一把椅子,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

吱呀一聲,門開了,一雙黑色的靴子踏了進來,銀灰色的衣袍下襬上,流雲紋來回流動。

“喲,二位總算是醒了。”

蘇牧抱着膀子站在門口看着狼狽的兩人。

方阿草用目光瞪他:“馬後炮,姓蘇的,你給老子滾蛋。”

“少爺!”隨後進來的沈七一見沈越倒在地上,急忙奔過來扶起他,眼中淚光閃閃。

“嗷……方阿花,你給老子滾蛋!”方阿草一聲慘叫,卻是思主心切的方阿花一躍上了牀,直接蹲到方阿草的胸口,興奮得亂跳,要知道這隻小猢猻在沈越的無心縱容下,已經長成了油光水滑的胖猴子一隻,這麼一蹦,方阿草只覺得胸中劇痛,眼前一陣發黑。

沈越顧不得自己的疼,趕緊扯着方阿花的尾巴把它趕到一邊,搞得方阿花的脆弱小心肝再次受到傷害,直接蹲牆角摳牆皮去了。

“師父……二師兄……”一個細細的聲音傳來,沈越擡頭,看見了從蘇牧身後怯生生探出半個頭的小離。

沈越沒由來的眉心一跳,他覺得似乎哪裡不對了,可是卻又想不起來。只得敷衍着點了點頭,指揮沈七去給方阿草倒水。

“說說吧,到底怎麼回事,我不過帶着大家去逛個街,怎麼你們師徒就變烤豬了!”蘇牧一撩衣襬坐在了桌前,儼然一副審訊的架勢。

“滾!”方阿草吼道,卻不甚牽動了傷口,倒抽一口涼氣閉了嘴。

蘇牧只是瞥了他一眼就懶得理他,轉頭看着沈越。

沈越靠在牀邊,將思路理了理,這才原原本本的把事情的經過講了出來。

蘇牧聽完後陰沉着臉只說了兩個字:

“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