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沈渲穿上一身黑衣,照例在胸口別上一朵小小的白花。養父站在他身後,全身上下也着黑色,抱着手臂默默的注視着沈渲。

沈渲從桌上拿起qiang,端詳好久,一直神經質的用手指摩挲着。養父握住他的手,重重的捏了一下,也不開口說話。

沈渲深深的吸了口氣,淡淡的說:“走吧爸爸。”陽光投影在他的側臉上,微微泛着金光。

“下定決心了麼?”養父的聲音很沉,直墜向地下。沈渲幾乎不可察覺的點了點頭,伸手去撫了一下那朵白花。

“其實很簡單,什麼都不要想,一扣扳機,就結束了。”養父的聲音突然出奇的柔和,透露着一股子迷惑的氣息,“靠的近些,打的準些。捨得捨得,有舍纔能有得。”他短促的笑了一下,“如果狠不下心來,就在現在,想想阿林,再想想surprise,最後想想自己。你付出過多少,又得到了多少?”

沈渲猛的甩開他的手,暴躁的打斷他:“別說了!”他把qiang朝口袋裡一塞,扭頭率先走出房間。

養父跟在他身後不可察覺的一笑,卻掩不了隨着笑容漾出的一抹苦澀。

沈渲的車在YL的停車場靜靜的泊着,他緊靠在座椅上一動不動,養父坐在後排座位也不發出聲響,只時不時的低頭看看手錶。

窄小的空間裡只餘下指針咔嚓咔嚓的聲音,空氣像是結了塊似的越發濃厚。突然從停車場的入口處傳來一陣發動機的轟鳴,聲音越來越近,正是陸離那輛車進來了。

沈渲像是被電擊一般擡起頭,身子挺的筆直,心臟猛烈的撞擊着胸膛,他幾乎忍不住想伸手去摸自己黑色西裝下的那個血袋,但他只瞟了一眼後視鏡,看見養父微微的點頭。

“我去了。”他捏緊口袋中的qiang。

“放鬆一些,什麼也別想。”養父悄聲說,“一秒鐘的事情,surprise還是你的。”

沈渲開車門探出身去,臉上帶着禮貌的微笑,徑直走到陸離車前,寒暄道:“陸董,好巧!”

陸離稍稍吃驚,把車停穩了就打開車門,拽拽西裝下襬也把一隻手插進衣兜裡,另一隻手向沈渲伸出,眼睛卻警覺的朝着沈渲背後掃視。

沈渲也探出手去,腳下向前邁了一小步,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掏出手qiang筆直的衝着陸離一指,陸離神情瞬間恍惚,只看見一道銀光閃過,砰的一聲響,兩人之間冒起一股灰煙。

沈渲直向後栽,沙袋一樣的倒下了,他條件反射般的捂着心口,血汩汩的流出來,在黑色的西裝上開出深褐色的花。

陸離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愣愣的確定似的看着自己伸的筆直的手臂,過了一秒,好像那把qiang燙的炙手一樣忙不迭的甩掉。

他衝到沈渲面前跪下身子,眼睛瞪得滾圓,血黏在他的手掌上,流出蜿蜒的紅河,他半張着嘴卻一個完整的音符也發不出來。

他痙攣般的捏着沈渲的肩膀,不敢用力的搖晃他,只能擠出翻來覆去的幾句話:“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

沈渲瞠目看他,嘴角也流下血來,卻再也不能夠動彈。

陸離顫抖着手指開始拼了命的掏手機,手機啪的一聲砸在水泥地面上,遠遠的摔出去,電池跌的老遠。陸離突然驚醒似的,他的呼吸越來越粗,像是被人狠狠的扼住脖子,他從嗓子眼裡開始啜泣。

他模糊的看着沈渲瘦削的臉龐,看着他眼底淡淡的青黑色,看着他胸口被染紅的白花,他忽然產生了一種錯覺,他覺得沈渲是真的死了。

他慌忙的用手指去試探沈渲的脈搏,他覺得自己的心從來沒有那麼緊那麼痛的糾結在一起。

還好,他感覺到了手臂上那跳動的血管,還有皮膚下溫熱的體溫。

他放下心來,卻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面。

一個人袖着手站在他的身邊沉默的看了半晌。陸離擡起頭來目光呆滯的望着他。

他把目光投到陸離臉上和他對視,突然一笑:“這下,surprise也是你的了。”他在陸離身邊半蹲下來,看着沈渲已經凝固在衣襟上的深色血跡,聲音竟有些恍惚,“這下再也沒人會質疑你的能力了,我的,兒子。”

說完這句話後,他開始嗤嗤的笑,笑得雙肩聳動,他把腦袋埋在雙手中,發出接近於哭泣的聲音。

陸離臉上淚痕未乾,沙啞着嗓子低吼道:“兒子?”他不敢置信的看看沈渲,又看看身旁的中年人,臉上突然露出一種近似驚恐的表情。

中年人一身黑衣,他露出一雙佈滿紅血絲的眼睛,眼角溼潤着,他笑起來,卻像是故意扯動着嘴角,裝出一副欣喜的表情。

他一屁股在陸離面前坐下,他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陸離半抱起沈渲,沈渲的手臂軟綿綿的垂着。陸離看着怪物似的一直後退,他說,不好,我要送他去醫院。

中年人更大聲的笑了:“你明明知道他早死了,阿離。”

他又說道:“我養了你這麼多年,頭一次見到你這麼不冷靜。”他拍拍身邊冰冷的水泥地,“來,坐下,我給你說個故事。”

陸離緊緊摟住沈渲,沈渲的腦袋頂在他的肩窩,儘量屏住的呼吸噴在他的脖頸上,淡淡的熱。

中年人仰着臉等待着,好像坐在一塊野餐布上正準備着一肚子的好故事要說給自己的孩子聽。

陸離站了很久,終於他開始重重的吸着鼻子,眼淚大顆大顆的順着臉頰落下,他絕望的嘶吼着:“你騙我!都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

中年人怡然的點頭,他的聲音溫柔,彷彿在哄孩子入睡:“假的。何憂找到的照片是假的,我放出消息說今天有人要暗殺沈渲也是假的。不這麼說的話,你怎麼能如我所願的帶着qiang過來?”他復又笑道,“雖然你們調查的千辛萬苦,可你爲什麼想不到,以我的能力,怎麼會連當年的事情都瞞不住?”

陸離恨恨的盯着他:“爲什麼?”

他依舊笑得輕鬆:“兒子,過來坐,我給你說個故事。”陸離一動不動,他卻自顧自的說下去,好像這個故事像巨石一樣壓在心裡很久,再不搬移開來就會讓人窒息。

“從前有三個人,兩個男的,一個女的,他們關係很好,從小玩到大。兩個男的一個姓陸一個姓燕,那個女的姓沈。姓陸的和姓燕的好的恨不得褲子都穿一條,比親兄弟還強。然後有一天,他們倆決定,要出來闖出一番事業,他們倆互相配合,還真的做出了成績,姓燕的甚至還救過姓陸的一命,姓陸的在心裡暗自下決定,一定要一輩子都把他當最好的朋友,絕不會背叛他疏遠他。於是姓陸的把自己剛創建的公司取名爲YL,把燕放在前面,陸放在後面。”他的臉上顯出一種神奇的光彩,彷彿在做一個美麗的夢,“然後姓陸的娶了姓沈的,姓燕的是他的伴郎,那天大家都喝了好多酒,摟在一起又哭又笑,說好了以後要是他也成家了,生兩個兒子就做兄弟,生一男1.女就結娃娃親。然後過了一年,姓陸的有了個孩子,男孩兒,認了姓燕的做乾爸爸。姓陸的因爲生意的原因特別的忙,總在外地,姓燕的留在家裡打點公司的本地業務。過了很久,姓陸的回來了,覺得總有什麼不對,可是姓燕的還是不遺餘力的幫他,於是他就什麼也沒問。”他停下來,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後一晃五年過去了,姓沈的又生了個孩子,長的很像她,臉上還有兩個小酒窩,特別的可愛,和姓燕的一樣。姓沈的給兩個孩子從小就打了耳洞,戴上耳釘,她以爲姓陸的不知道,其實姓陸的早就曉得耳釘上刻着Y和S,只是他一直沒說罷了。有一天姓陸的得到消息,說姓沈的和姓燕的要私奔,他從前甚至都不過問了,想對這件事充耳不聞,可是那次他還是趕回了家。”他突然yin森森的笑起來,“他們正準備走,懷裡抱着小兒子,大兒子正在外面玩,什麼都不知道。然後姓陸的掏出qiang,砰的一下,把姓沈的殺了,她倒下的時候壓在一筐櫻桃上面,紅色的汁水擠得到處都是,和血混在一起,大兒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跑進來一看,立刻大叫着暈了過去。然後姓燕的,也死了。”他開始揪自己的頭髮,帶着濃重的鼻音苦澀的說,“燕森,我真是不懂你,你喜歡那個女人我都可以不聞不問,可你卻要和她一起離開我。我一直把你當最好的朋友,最親密的人,你卻背叛我。那個女人不是一個稱職的妻子,不是一個負責的母親,她死有餘辜!你卻爲她殉情!這是爲什麼呢?”

他開始笑,笑着笑着流下淚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沒法忘記這件事,更沒法忘記他,我翻來覆去的每日都在想,我和他那麼長時間的交情,竟然比不上一個女人!”他向着陸離招手,他問道:“你曉不曉得什麼是人生八苦?”他自言自語道,“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僧會苦、求不得苦、五yin熾盛苦。”他悽慘一笑,“我一直在想,若是當時我親手殺了燕森,現在一定早就忘了他了,再也不會受到折磨。你是我唯一的兒子,我不能讓你受和我一樣的苦。”他指着沈渲,“我養大他,儘管他長的越來越像他的媽媽,我看着就恨,可我還是養大他。”他再看向陸離,“然後我讓你遇見他。世界上若還有一個人可以牽絆你,那一定是他。我沒料到你會愛上他,但這樣也正好。反正我的目的只是想讓你親手殺了他。”他像着了魔一樣的說道,“殺了自己的兄弟,殺了自己最親密的人,這個世界對你來說就再也沒有求不得,再也沒有愛別離了。”

陸離冷冷的看着他潮紅的面孔,只吐出一句:“你瘋了。”

他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冷靜:“我從來不需要別人替我做任何決定。我也從來都不認爲自己會保護不了自己愛的人。”他輕輕的把懷裡的沈渲放下,沈渲伸手抹掉嘴邊的血跡,在地上站好。

中年人的笑容僵在臉上,他看着完好無損的沈渲失聲叫道:“是誰?”

陸離的車後排的門打開,林叔走出來,“是我。”

中年人呆呆的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伸出手來想要攙扶,他揮開林叔的手,連聲說道:“好!很好!”他狂怒的一躍而起,一巴掌抽在林叔臉上,“燕森背叛我!你也背叛我!你和你哥哥一個樣!”

林叔扭着臉,嘴角滲出血跡來,他輕聲說:“陸哥,不是的。”

“哥哥當年並不是要殉情,他只是覺得,太對不起你了。”

最好的朋友,最親密的人,我用什麼樣的臉面對震驚而狂怒的你?

唯有死而已。

有的錯,一旦犯下了就無法彌補,原諒懦弱的我,只能用死亡來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