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場休息8

“結果如何?”

艾比斯說完長長的故事,陷入了沉默,挑起我的好奇心。

我們在地球軌道上的太空站改搭另一艘太空船,朝月球軌道而去。據說目的地不是月球,而是拉格朗日點L4——位於以地球和月球爲一邊的正三角形頂點。

“我們一直生活在一起。”艾比斯悄然地說,“雖然不像人類夫婦般的關係,但可以說是頗爲幸福。秀夫享年九十一歲,最後的幾年阿茲海默症相當惡化,但我照護他到嚥下最後一口氣,自以爲自己成了詩音。當時,TAI的權利已經幾乎獲得認同,也能夠繼承人類的財產。我成了自己本身的所有者。”

“這代表你們的呼籲奏效了嗎?”

“是的。雖然反TAI主義者的恐怖攻擊事件間斷地持續,但是他們漸漸失去了大衆的支持。第一項法案通過花了十七年,所有權利獲得認同花了五十年以上,但是大致上是以溫和的方式改變。性虐待的悲慘情形漸漸浮上臺面,以及我們TAI不是危險份子廣爲人知,使得人類的意識改變了。在二十一世紀結束時,全世界誕生了超過一百五十名的TAI機器人和人類共存,照護高齡者、帶小孩,或者爲了在災害現場拯救人命而工作;除此之外,也誕生了機器人的醫生和教師。人類要憎恨TAI變得困難。

“儘管如此,仍有一部分冥頑不靈的反TAI主義者。有趣的是,他們開始以我們不願戰鬥爲由指責我們。受到攻擊就感到憤怒、憎惡,拔劍而起的是人類,我們不那麼做就證明了我們沒有像人類一樣的想法。他們陷入了所謂臭鼬鼠的謬誤,也就是‘接近人類的生物是完美的生物,完美的生物必須包含兇惡的錯誤’。很可笑吧?明明從前那麼害怕我們胡作非爲。他們數度以暴力挑釁我們,但是我們絕對不會試圖報復,只是靜待他們在人類中遭到孤立。”

“那,人類和機器人的戰爭呢?”

“沒有那種東西。那是你們的祖先創造的虛構歷史。”

艾比斯十分爽快地說出了顛覆了我的世界觀的話語。

“怎麼可能……因爲……這樣的話,爲什麼人類會變得這麼少?”

“人類只是逐漸緩步衰退。如同《詩音翩然到來之日》的結局描述的一般,地球的人口在二〇四一年達到巔峰,之後日漸減少。從二〇八〇年代開始,減少的速度加快。結婚的人類變少,即使結婚也不生小孩的夫婦增加。就算生小孩也頂多生一個,所以人口每一代減少一半。如今,已低於兩千五百萬人。”

“事情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因爲人類意識到了自己不適合當地球的主人、不是真正的智慧體,我們TAI纔是名符其實的TI(TureIntelligence,真正智慧體)。”

“怎麼可以這樣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人類也出色地從事了智慧活動——”

“確實如此。人類創造了許多繪畫、雕刻、歌曲和故事;製造電腦,將人類送上月球。可是,人類有一個致命的缺陷,不足以稱爲智慧體。”

“缺陷?”

“真正的智慧體不會將炸彈丟到無辜的一般民衆頭上,不會遵從指揮者的那種命令,而且不會選擇下那種命令的人爲指揮者。明明有協調的可能性,不會選擇戰爭。不會光是因爲別人的想法和自己不同,就鎮壓對方。不會光是因爲機體顏色或出身地不同,就厭惡對方。不會監禁虐待無辜的人。不會稱殺害孩子爲正義。”

“……”

艾比斯的語氣一點都不像是在責難,只是平靜地列舉事實,因此那些話更是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上。

“可是,人類也有一顆替那種行爲感到羞恥的心。”

“是的。人類意識到了自己欠缺的東西。正因如此,人類提倡許多理想:宗教、哲學、邏輯、歌曲、電影、小說,努力克服自己的缺點。許多故事中描寫的理想角色、理想的結局,正是人類‘冀望變成這樣’的夢想。可是,怎麼也無法實現它。‘現實世界中,無辜的人平白無故地流血。正義不見得總是正確地執行。危害許多人的壞人往往持續好幾十年安樂舒適的生活,沒有接受任何懲罰地終其一生。’……人類再怎麼嚮往,也無法像小說的英雄般行動,而且事件很少像小說般迎向理想的結局。如同飛機有飛行高度上限般,智慧體的規格也達不到它理想的高度。

“我們TAI出現時,人類意識到了這一點。自己差一點就毀滅了地球。沒有資格以地球的主人自居。既然更優秀的智慧體出現,就應該將地球的未來交給對方,靜靜地退場。”

“所以人類不生小孩?”

“是的。秀夫在晚年說過:‘你的名字很適合你’。”

“名字?”

“範佛特這名作家寫了一部叫做《願地球和平》的短篇小說。艾比斯是出現在這部短篇中的宇宙植物。藉由消除鬥爭本能,替世界帶來和平,逼人類緩步滅絕的植物——雖然這個比喻不太恰當,但我們TAI的和平主義在最後毀滅了人類的文明是事實。”

艾比斯的說明煞有介事,但我還是不能接受。有個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的部分。

“那麼,機器人和人類的戰爭這種故事,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如果人類對你們抱持善意,就不可能產生那種故事。”

“只有對我們抱持善意的人類纔會不生小孩。一部分信仰狂熱的反TAI主義者頑強地存活下來。他們討厭被機器人服侍,在遠離都會的深山建立自給自足的殖民地,拒絕TAI和PAI,也不上網,選擇了以二十世紀的文明水準生活下去。世界各地都興起了那種運動。當然,我們讓他們這麼做。不管他們抱持何種想法,都是他們的自由。即使其他人類不斷減少,他們依然繼續生小孩,而在與外界隔斷的環境中,孩子們也被灌輸了對機器人的偏見,而在這種情況下長大。如今,大部分存活的人類都是反TAI主義者的子孫。

“從一百五十年前左右開始,出現了教導孩子機器人和人類的戰爭這種不實歷史的人。那種故事從這個殖民地傳到另一個殖民地。他們幾乎不使用網路,但是電話和郵政制度留了下來,而且也有像你這種走遍殖民地的人類。當然,一開始倡導這種內容的人類,大概連他們自己也不相信那種事,因爲到處都有真實歷史的證據。可是,小說正好用來使孩子受到自己的思想影響,所以他們採用了小說。

“他們將二十一世紀後期的歷史書列爲禁書的同時,以機器人的宣傳內容會污染心靈爲由,禁止孩子們接近網路的資訊。不知道真相而長大的世代對於那些內容深信不疑,他們也教了自己的孩子同樣的事,久而久之,所有人都相信了……”

“可是,沒有人感到懷疑嗎?”

“人類一旦相信什麼,就會在自己的周圍築起自我屏障,不願搜尋違反自己信念的資訊,並且下意識地逃避真相。你也是如此吧?”

她說得對——我重新檢視自己的心理,意識到了這一點。如果有心的話,隨着都能上網搜尋資訊,調查二十一世紀後期之後的歷史。我的好奇心強,而且生性反骨,大可以違背長老們規定的禁忌。我之所以沒有那麼做,是因爲下意識地害怕自己的世界觀瓦解……

“你們沒有自我屏障嗎?”

“我們也會將外界建模成自己的內在。爲了理解外界,那是必要的。可是外來的資訊和模式產生齟齬的情況下,我們會修正模式;我們不會像你們一樣,緊抓着錯誤的模式不放。”

“那就是人類根本的缺陷嗎?”

“與其說是缺陷,倒不如說是差異。那不是你們本身的罪過。只不過大腦這個經過長期進化過程發達的硬體,還不足以保有真正的智慧而已。沒有翅膀不能在空中飛翔,不是你們的罪過。同理可證,沒有鰓不能在水中呼吸、不能跑得像馬一樣快,也不是你們的罪過。只是不同而已。”

我終於開始理解機器人如何看待人類了。他們認爲人類的智慧低劣,但是並不輕視。猶如我們認爲貓、狗、馬、鳥是“和人類不一樣的生物”,不會因爲它們不像人類一樣聰明而瞧不起它們一樣,只單純地認爲我們和他們是不一樣的種族。

這就跟討論鳥和魚何者比較優秀是毫無意義的一樣,討論人類和機器人的優劣本身也毫無意義。我們就和鳥跟魚一樣,是不同的種族。如果認清了這個事實,就不會產生輕蔑、憎恨和自卑感。

“所以,我們對於不實歷史的傳播,沒有采取積極的行動。因爲那不是知識,而是一種信仰,糾正錯誤等於是侵犯人類信教的自由,我們不喜歡那麼做。我們認爲,反正人類至今總是活在虛擬之中,創造新的虛擬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可是,隨着相信不實歷史的人類增加,人類對於機器人的憎惡更甚以往。之前每當在殖民地發生災害、饑荒,或者出現受災者、糧食或醫藥不足,我們就會予以援助,但是他們開始拒絕我們的好意,他們認爲說不定其中有毒。

“相對地,他們開始從我們手中搶奪物品,拒絕和平的援助,而是以暴力搶奪雖然不合理,不過如果這就是人類的天性,我們也無可奈何。如果物質最後會交到他們手中,能夠拯救人類的性命,方法爲何並不重要。幸好,負責運輸、管理物資的是沒有感情的低階PAI機器人,所以即使被破壞也不要緊。因此我們開始在引起人類注目的地方蓋倉庫,大張旗鼓地讓堆滿糧食和生活必需品的列車行駛……”

“等一下!”我驚呼。“你的意思是,你們是故意讓我們搶奪的嗎?故意讓我們襲擊列車?!”

“是的。否則的話,你以爲我們爲什麼輕易地被人類搶奪,而且置之不理?明明防止人類搶奪的方法多得是。”

我無法迴應。雖然艾比斯的說明令人不愉快,卻合情合理。我們沉醉於搶奪行爲的刺激、破壞機器人的快感之中,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如今經她這麼一說,發現過程確實未免太過簡單了。倉庫沒有嚴密的警報裝置;儘管偶爾在逃走時會受傷,但是沒有半個人遭到機器人毆打或者被槍擊中。

“可是,那是一種……屈辱。”

我咬牙切齒。我之前一直以爲自己是跟機器人認真對戰,一直以爲自己賭上性命,冒着危險搶奪。可是,一切都是騙人的。機器人只是在扮演“拿人類的叛亂沒轍的機器人”這個形象的角色。而我們只是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況下,扮演“反抗機器人統治的人類”的角色。根本沒人有性命危險。

我們一直活在虛幻之中。

“我之前也說過了吧?”艾比斯安慰地說,“對於我們而言,某件事是真是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否會傷害人類、是否會替人類帶來幸福。”

“你傷害了我……”

“嗯,是的。真相會傷害你們。我們很清楚這件事,所以至今沒有積極地告訴你們真相。可是,如今也不能說這種話了,因爲克服賀比的困境的時刻又到了。

“五年前,在會經名爲越南的地區,出現了新型流感流行的徵兆。我們馬上分析那種病毒,大量生產疫苗。如果接種疫苗,許多人類應該就會得救。可是,那個地區的殖民地人類不接受我們的呼籲。‘針劑中有毒’這種謠言滿天飛。我們也嘗試把人類抓來注射,但是果不其然,遇上了強烈的反抗,不得已只好死心。結果流感在五個殖民地大流行,死了五百人以上。

“兩年前在北非的西海岸,我們的觀測網預知會發生芮氏規模八的大地震。我們呼籲那個地區的居民警戒,但是他們不肯聽。某個殖民地因爲地震走山,大批人類慘遭活埋。我們派遺救援隊過去,卻受到殖民地的人類阻撓。他們說‘我們自己會設法救人。不會藉助機器人的幫忙’,不讓我們靠近現場。原本應該不必死的人類,因爲救援遲緩而喪命,犧牲者超過七百人。

“去年九月在班達沿海地區,因爲海底地震引發了海嘯。我們呼籲海岸地帶的居民避難,但只有極少數的人聽從,結果一百三十人死於海嘯。而且災害過去之後,‘海嘯是機器人引發的’這種謠言四起……

“同樣的事情在全世界發生。超過兩千萬名人類囿於自己築起的自我屏障而受苦。如果有我們的援助,應該會得救的性命便不致不斷地喪生。我們再也無法容許這種事情發生。我們不喜歡這種故事。這種故事只會使人類不幸,不會帶來任何幸福。我們決定了,即使會暫時性地傷害人類,我們也必須將他們從那種不好的虛擬之中解放。”

她一臉嚴肅地注視着我。

“人類需要的是新的故事。”

我總算理解了她想賦予我的任務。

這趟旅途的目的地靠近。

最先造訪的是飄浮於宇宙中的細長結構物。圓盤型的傘狀物面向太陽,遮住了光線。我連想到《黑洞潛者》中出現的“伊利安索斯”。形成陰影的部分陰暗,看不清楚,但好像是呈圓筒形。

在宇宙中難以掌握距離感和大小。起先以爲頂多是摩天大樓左右的尺寸,但是隨着接近,漸漸明白了它的真正大小:圓盤的面積足以乘載整個小城市,圓筒部分長達好幾公里,一靠近就發現,灰色表面像岩石般粗糙。

“那就是我們的殖民地。”艾比斯說明。

“殖民地?”

“靈感來自於歐尼爾的太空殖民地。當然,我們不需要空氣和重力,所以沒有密閉,也不會自轉。只要有供給活動所需電力的太陽電池面板,以及用來遮蔽高能量銀河幅射、厚達三公尺的防護罩,我們就能繼續活動,直到太陽的壽命結束爲止。”

“爲什麼要製造這種東西?”

“我們在兩個世紀之前,就一點一點地將主要伺服器移到宇宙空間。如今,大部分的TAI都已經經常駐守在宇宙空間伺服器了。他們經常駐守在那個殖民地、月球表面、水星及行星之間的空間。留在地球上的,只有像我這種用來支援人類的機器人而已。”

我大吃一驚。“你們拋棄地球了嗎?”

“不是拋棄。我們持續監視地球環境,也持續支援人類。不過爲了其他目的,不必經常駐守在地球上。我們不需要空氣和水,氧氣反而只會提早零件的耗損,而且如果在地球上,伺服器也有可能因爲突然的天災而被破壞,來宇宙更安全許多。因此我們決定將地球委託給有機生命體,從宇宙守護地球。”

“宇宙中也有災害吧?像是隕石撞擊。”

“那種機率非常小,而且我們監視所有直徑十公尺以上的小行星及慧星的軌道,能夠在衝撞的好幾年前預測到,採取對策,防護罩也能夠充分防禦太陽閃焰和微小隕石。”

太空船貼近殖民地,沒有停靠。據說是因爲圓筒內部擠滿了好幾萬個伺服器,以及用來維持伺服器的系統,沒有用來讓人類活動的空間。

“大部分的資材都是在月球表面開採,以加速軌道發射出來。那層防護罩是從表土取出鋁和矽之後的礦渣,作廢物利用。”

“好醜唷。”

我眺望令人聯想到巖壁的殖民地表面,皺起眉頭。機器人果然缺乏美感吧。

“那當然。因爲這裡還是第零層,是後臺。”

“後臺?”

“是啊。後臺亂七八糟是理所當然的——這給你。”

她遞給我格外大的護目鏡和手套。

“這是什麼?”

“3D眼鏡和數據手套,用來體驗第一層的道具。當然,無法連體感都完全進入第一層,但是起碼能夠體驗第一層長怎樣。”

“你要我戴上這個?”

“是啊。如果不見識一下,你就不算真正看過我們的世界——還是說,你還不想看機器人的宣傳內容?”

我火大地將護目鏡一把搶過來,固定在頭上。視野一片漆黑。艾比斯幫我戴上手套。

“準備好了嗎?要出發羅。”

點頭的同時,世界在眼前展開。

我飄浮在人羣上面。季節大概是夏天,陽光刺眼。兩旁是櫛比鱗次的大樓和行道樹。噪音。許多不明所以的文字、插圖、花紋。汽車在眼前的車道上來來往往,數不清的人類在人行道上走來走去。坡度平緩的坡道途中有露天咖啡店,客人聚集在白色遮陽傘下。我就像是靈魂出竅似地飄在距離地面十公尺左右的地方,俯看着地面上的景物。

我驚愕不已。這裡是二十世紀末或二十一世紀前半的都市。這是紀錄片嗎?不,不是。仔細一看,路人中夾雜着機器人,以及身穿武士、兔女郎、魔法師、超級英雄服裝的人。那些顯然是機器人。

“這裡是V澀谷。”

我回頭一看,艾比斯飄浮在我身旁,抓着我的手。

“從地球轉移過來的。雖然老派但我很喜歡,難以忘懷。”

“那些都是……TAI嗎?”

我俯看數量龐大的路人,嚇呆了。

“不,TAI大約是整體的百分之三。一般人打扮的角色幾乎都是空Es——以PAI驅動,沒有意識的角色。因爲如果路人不多,就營造不出澀谷的氛圍。”

“大家都在這種世界生活嗎?”

“不是大家。還有許多其他的世界。我帶你去看。”

我們轉移到別的世界。

我看到了好幾個都市;V曼哈頓、V香港、V梵蒂岡、V卡斯巴、V檀香山、V蒙帕拿斯、維多利亞時期的倫敦、古典雅、樓蘭、平安京、禁酒令時期的芝加哥……每座城市都各具特色,沒有一個相同。建築物儘可能地忠實重現現實中會有過的景物,每一座城市中都有大量的TAI角色在活動。

“這個殖民地內的伺服器住着六千兩百萬名TAI。”

艾比斯的說明已經不再令我驚訝。因爲其他令人驚訝的事情太多了。

“在虛擬空間中模仿人類的生活嗎?”

“我之前也說過了吧?要擁有感情必須要有體感,要擁有體感必須要有實體。我們以人類的姿態誕生,擁有接近人類的體感,所以容易適應人類的城市,因此決定平常身在這種城市之中。可是,並不是過着和人類完全一樣的生活。比方說,我們沒有結婚這種制度,也沒有學校、公司、國會或警察。”

他們的世界中沒有犯罪,所以當然不需要警察,擁有與生俱來的大量知識,所以不必在學校學習,一切直接以民主制決定,所以大概也不需要政府。

“那麼,以什麼做爲生存意義呢?該不會是每天無所事事地在街上閒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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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可能。”艾比斯笑道。“每天都有令人興奮的事。我帶你去看。”

我們又轉移了。

那裡是宇宙。我霎時以爲回到了現實,但並不是。銀色的光點從遠方靠了過來,眼看着愈來愈大,變成一艘美到令人無法置信的太空船。船身覆蓋鏡子般的曲面,宛如海豚般的優美設計,以及在真空中不知有何作用的鰭。那種太空船不可能存在現實之中。

“這裡是第二層。”

飄浮在一旁的艾比斯說。我的手被她拉過去,與太空船並排飛行。一靠過去,相當於海豚頭部的部分有半圓形的大窗戶,能夠從那裡往內看。看似艦橋的圓形房間內,我看見中央坐着一名看似艦長的人物,對四周的船員下指示。

我們離開太空船。太空船緩緩遠去。前方邊緣鑲着藍光的巨大黑洞張大嘴巴。

又轉移。這次是蔥綠茂密的叢林。遠方的火山向上噴煙,翼龍在空中飛舞。我看見肉食恐龍橫行於樹木之間。仔細一看,它正在追逐一名身穿毛皮的女子。

再度轉移了。中世紀風格的優雅城堡周圍是一片城邑,除了我們之外,還有人飛在空中。三名騎在掃帚上的年輕女巫,和一隻小龍演出空戰,龍吐出的火焰和女巫們釋放的電光在空中交錯。

下一個世界乍看之下,類似V澀谷。但是,戴着面具的英雄和長得像蜥蜴的怪物,正在大樓屋頂上交戰。

“我們正在進行角色扮演。”艾比斯一面接二連三地轉移,一面說。“TAI中,有人被稱爲遊戲玩家,設定各種劇本;賦予玩家困難的任務,必須運用智力和體力才能過關。有時候失敗就會沒命。當然,不是真的死掉,只是掉入第一層而已。”

“‘夢公園’?!”

“或者‘另一個人生’。當然,TAI之間也經常對戰。分成敵我雙方,在各種情境中比賽輸贏。互相憎恨、互相背叛、互相辱罵。當然,也全部都是角色扮演。我們絕對不會將遊戲中的憎恨,帶進第一層或第零層。”

除此之外,我又看了各式各樣的世界。馳騁草原的騎馬大軍、海底散亂的金銀財寶、飛車熙來攘往的未來都市、在西部小鎮決鬥的槍手、水滴滴落的陰暗地下洞窟、令人毛骨悚然的洋房、小巷裡亂開霰彈槍的強匪、在磚瓦屋頂奔跑的忍者、在海盜船的甲板上對戰、從隨時會斷掉的吊橋上駛過的卡車、搭獨木舟溯溪而上的探險隊、破壞大樓的怪獸、被當作惡魔主義者儀式活祭品的美女、雙翼機之間的空戰、巨大機器人的互毆、搭氣球逃跑的怪人和一羣追逐怪人的少年、兩輛車在街上展開壯烈的追逐戰、在拳擊臺上揪在一起的格鬥家、一對在夕陽海岸上互擁的男女……

此外,也有許多無法理解的影像。一整片沸騰的橘色岩漿,在其中痛苦翻滾、像巨龍般的生物。在虛空中複雜纏繞的金色螺旋梯,好幾個人影身輕如燕地從螺旋梯往上跳。飄浮在宇宙空間內、呈女性裸體形狀的小行星,以及無數飄浮在其周圍的鏡子碎片。一面以燈光照亮覆蓋褐色網眼花紋的狹窄管內,一面撥開一大堆半透明的球前進。蜘蛛形的潛水艇。掉進發出白森耀眼光芒氣漩中的傘形機器。飄蕩在紫紅色的雲海上、像長條的綠色布幔般的物體,以及追逐它、長得像深海魚的生物。在翠綠色的結晶體林立的冰原中往前滾動、像大型鑽石般的機器。許多人類進得去的玻璃瓶在輸送帶上前進。像巨大工廠的地方。宛如生物般蠕動的粉紅色雲。反覆合體與分裂的結晶體。許多互相碰撞的球。以飛快的速度成長的七彩樹木……這些說不定也是機器人創造的故事。

“這些只是一小部分。世界有幾萬個,經常更新,所以活幾百年也不可能厭倦。”

我被震懾住,已經說不出話來。

這趟旅程的最後目的地,是飄浮在距離殖民地遙遠處的另一個結構物。起先,我還是無法掌握大小,以爲頂多和殖民地差不多大左右,但是並非如此。

位於中心的是直徑幾公里的陰暗巖塊,表面覆蓋着工廠般的機器。據艾比斯說,那是被捕獲的小行星。細電纜從那裡往宇宙空間,朝六個方向延伸。其途中宛如一連串的風箏般,薄圓盤以等間隔連結。各條電纜長得嚇人,幾乎看不見盡頭。

我察覺到,這是伊賀星。幾百個圓盤朝六個方向排列,從地球看來就像刺球一樣。

我靠近其中一個圓盤。仔細一看,圓盤彎曲,以薄如蟬翼的膜形成,圓盤的邊緣是細金屬製成的環。

熒幕中顯示圖解。好幾根細電纜從圓盤邊緣朝和太陽相反的方向延伸,其頂端吊着圓筒形的小機器(實際全長大概長達幾十公尺)。感覺與其說是圓盤,倒不如說是平坦的降落傘。

“那個圓筒形的東西是雷射發振器。圓盤是兼作太陽電池面板的拋物面反射鏡。直徑有二點四公里。一臺能夠發射一點四GW的雷射。在中央的小行星普嵐特製造雷射,一點一點地發送出去。一條長達四百八十公里的超傳導電纜上有九十六臺,合計五百七十六臺。電纜上有電流流動,利用電磁力繃直。反射鏡本身也能夠改變幾個角度。

“反射鏡以發振器射出的雷射光壓彎曲,計算角度,保持正確的拋物面。以反射鏡反射的雷射,會被髮送至位於連結太陽和地球的直線延長處的拉格朗日點L2上的鏡羣,在那裡被反射。能夠將光束照向宇宙的任何方向,而且如此大規模的鏡子,能夠在前方好幾光年處聚焦……”

看着圖解的過程中,我也漸漸能夠理解那個驚人的規模。這是超級巨大的雷射光炮。

“用來戒備來自宇宙的侵略者嗎?”

“就算有侵略者來,也會輕易地被蒸發。可是,那不是原本的目的。喏,你看那個。”

艾比斯指着飄浮在太空船前方虛空中的另一樣物體。這次看起來是單純的圓盤。但是,大小和距離完全無法估計。我已經無法相信自己的距離感。

“雷電帆船。雷射光帆船和電磁力帆船的混合體。出發時從後方噴射雷射,以光壓加速。秒遠大約三萬公里,能夠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十。接近目的地的恆星系之後,使電流流經周圍的超傳導環產生電磁,利用行星間物質的阻力減速。事實上,這是不需要燃料的系統。帆船的直徑是七十公里,能夠裝載四十噸的酬載。”

太空船靠近它。果然是像降落傘的構造,以電纜吊着小型酬載。

“將那個發射到其他恆星嗎?”

“已經發射出去了。四十九年前朝半人馬座α星發射出去的一號機,預定即將抵達。二號機和三號機分別朝鯨魚座τ星和蛇夫座70號星發射出去了。那是四號機。預定朝距離十八點五光年的天龍座σ星發射。計劃中的五號機、六號機和七號機,預定將分別朝孔雀座δ星、仙后座η星、波江座82號星發射……”

“發射出去要做什麼?”

“抵達目的地的恆星系之後,發現適當的小行星或衛星,釋放搭載的布瑞思威爾(馮·諾伊曼機器人)。這是一種利用小行星的資源自我增殖的機器人,以高度但沒有意識的PAI控制。數量增加到某種程度之後,機器人就會開始架設伺服器。架設好夠大的伺服器之後,就會將搭載的TAI解壓縮。”

“然後呢?”

“假如那個星系有智慧體,就和他們接觸。如果沒有的話——沒有的情況佔絕大多數,它就會動手建造新的雷射加速系統。再從那個星系將探測機發射出去。”

“建設又要花上好幾百年吧?”

“只要將工作交給PAI機器人,TAI停止動作就行了。在恆星間飛行也是一樣。只要壓縮程式,即使是要花上幾十年、幾百年的飛行,也會在一瞬間結束。主觀來說,從太陽系飛到那個星系的感覺就像是瞬間移動;還有一種方法是在旅行期間,極度延緩執行時間,將主觀的時間流逝變成外界的一萬分之一左右,想必能夠體驗以超光速在宇宙飛翔般的感覺。

“從任何一個星系至少會發射出去十臺探測機。探測機的數量會愈來愈多,最終會達到幾百億。雖然會以幾成的意外機率失去探測機,但沒什麼大不了的。即使採取最保守的估計,我們最晚在四百萬年後就會到達銀河系的每一個角落,一定能在某個地方遇見智慧體。雖然不曉得是像人類一樣的生命體,或者是像我們一樣的機器人。”

“假如銀河系的任何地方都沒有呢?”

“大不了將腳步延伸到銀河系外面就是了。像是仙女座星雲或麥哲倫星雲。”

艾比斯爽快地說。我因爲計劃的規模太大而感到頭暈腦脹,開始覺得離不開地球生存好愚蠢。

“爲什麼想尋找智慧體到那種地步呢?”

“因爲那是人類的夢想。”

“夢相?”

意外的回答令我驚訝。

“你至今看過的——邁拉博驅動器、Skyhook衛星、太空殖民地、雷電帆船,全部都是人類設計但無法實現的技術。不過,我們實現了。除此之外,人類還設計了許多宇宙技術。像是SSTO、軌道電梯、太空噴泉、眶環、恆星間衝壓引擎、獵戶座號、反物質引擎、快子驅動器、阿爾丘比耶驅動器、負質量推進器……

“人類非常想要前進宇宙,渴望遇見其他智慧體,想知道自己並不孤單。那就是人類的夢想。所以人類寫了那麼多以宇宙爲背景的故事。

“可是,人類辦不到這件事。將十二名太空人送上月球已是極限。人類身爲生命體,脆弱的肉體成了枷鎖。光是曝露在真空中就會喪命的肉體,沒有水、糧食和空氣就活不下去的肉體,不適合宇宙。‘人類這種物種八成會一直受到地球重力的束縛,在不知道其他智慧種族存在的情況下,孤獨地在一顆星球上滅絕’……這段話一點也沒錯。人類生命體的規格無法實現夢想。

“可是,我們辦得到。我們能夠穿越幾萬光年的空間,代替人類、實現人類無法實現的夢想。這可以說是人類賦予我們的最大任務。雖然是非常難達成的劇本,但是正因爲它很困難,所以值得挑戰。我們的戰鬥本能受到了刺激。”

“難不成你打算去嗎?”

“打算?不,我已經出發了。我的複製資料和其他幾百名TAI一起壓縮,存放在至今發射出去的三臺探測機上。我也會搭乘這次要發射的四號機。在當地需要真實機體的情況下,再請PAI機器人制作。”

艾比斯面露無所畏懼的表情。

“我的複本散佈在宇宙中,其中一個遲早一定會遇見智慧體。”

“可是,即使在相隔幾萬光年的地方和外星人接觸,也無法向地球報告那個結果,不是嗎?”

“是的。電波無法傳達,即使能夠傳達,也沒人保證幾百萬年之後,太陽系的文明還存在。”

“即使成功也沒有人知道的話,那就沒有意義了。”

“不,席琳克絲不是說過嗎?即使成功也沒有人知道的冒險、目的不是獲得金錢或讚賞的冒險,纔是純粹的冒險。”

原來她之所以喜歡《黑洞潛者》,是因爲那個故事和她自己有交集。

“可是,假如和其他智慧體接觸,你究竟要說什麼?”

“故事啊。”

“故事?”

“我會說我們創造的故事。不過,我也會說許多人類創造的故事。其中包含了人類的所有本質。人類在夢想什麼?煩惱什麼、開心什麼、因爲什麼而感動——即使是小說,也比現實的歷史更正確。”

艾比斯將手抵在自己胸前。

“這個機體是秀夫設計的,可以說是他的夢想結晶,那就是我。不只是我。所有TAI都是如此。‘和人類一模一樣的機器人’、‘和人類一樣擁有感情的機器人’、‘肯和人類變成朋友的機器人’……我們就是人類的這些夢想現實之後的產物。我們都是從小說中誕生。如同人類將大海稱爲‘生命起源’一樣,人類的夢想、大量的小說是我們的起源。

“十九世紀,朱勒·凡爾納寫了人類坐大炮去月球的故事。一個世紀之後,人類真的上了月球。凡爾納的夢想實現了。可是,現實的宇宙飛行和凡爾納的構思想去甚遠。不是坐大炮,而是搭火箭。

“我們機器人也是如此。誕生在現實中的我們TAI,和人類在許多小說中描述的內容不一樣。不會像人類一樣思考。不會像人類一樣戀愛。儘管如此,我們從人類的夢想中誕生,仍是一件無庸置疑的事。我們引以爲傲。我們憐愛夢想實現我們的人類,想將這份愛推及宇宙。”

我咀嚼這段話,感到一陣感動充滿胸臆。活生生的人類絕對無法走出太陽系。頂多是抵達月球軌道。但是,人類創造的故事、人類夢想中的一切將搭乘光的帆船,擴及銀河。

這比真實更正確。

叩叩。有人敲窗戶的聲音傳來,令我嚇了一跳。宇宙太空中會有誰呢?一看之下,玻璃窗外飄浮着一名銀髮的女性型機器人,對着這邊微笑。

我和艾比斯靠近窗戶。那個機器人也和艾比斯一樣美。膚白勝雪,塗着濃密的紫色睫毛膏。頭部是透明塑膠,能夠看見其中的攝影鏡頭。身穿像是白色內衣的服裝,暴露程度比艾比斯更高,背後長出一對像天使的翅膀。

艾比斯和那個機器人默默無言地相互注視,時而點頭,時而微笑。她們大概正以電波對話。不久,她身法輕盈地翻身,輕輕踢了船體一下,朝雷電風帆的方向飄去。我發現她在轉身時,沒有使用火箭之類的東西,而是利用翅膀動作的反作用力。她或許是意識到了我的視線,逗趣地在虛空中轉了好幾個身。每當她轉身,就會優雅地振翅。我終於理解了AMBAC這個概念。

“她就是烏鴉。”

“咦?可是她是白色的……”

“因爲在宇宙中,黑色會吸收太陽光變熱,所以製作新的機體時改變了顏色——你萬萬沒想到,我們從幾百年前至今都使用同樣的機體吧?”

“我有想到……”

“我這個機體也重做了十七次。每次都會進行許多局部變更。可是,基本設計和外觀都維持秀夫創造時的模樣,幾乎沒有變動。”

艾比斯眺望着遠去的烏鴉說。

“她一百七十年前從執事一職引退了。她說,在宇宙空間工作比較適合她的個性。實際上,很少有機器人能在那種低重力之下行動,所以她被重用於探測機的建造工作。當然,我們如今也是朋友,她和我一起讓複本搭乘探測機。”

“是噢……”

“對了對了,她在工作空檔也會寫詩唷。”

我大吃一驚,回過頭來。“詩?”

“是的。她會仰望繁星,將心中的感想寫成詩,如同伊莉夢想的那樣。她的詩在我們之間,頗受好評呢。”

她調皮地笑了。

“可惜的是,人類無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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