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入冬時, 皇帝終於在羣臣的千求萬請之下回宮了。
這個無恥之尤棄城而逃的皇帝卻風光無限的又重新回到了皇宮。
已經沒人去譴責他,便只能淡忘了他過去的所作所爲。
誰讓能和他一較高下的人都死的死病的病呢?
皇帝天然就佔着大義,除了那些想取而代之的流賊, 其他人想將他從皇位上拉下來都得遵從一定的遊戲規則。
比如, 並不是誰都有資格去爭奪皇位的。若是誰看皇帝不順眼就拿刀砍了他自己上, 那這天下豈不是亂套了?
這種手段只適用於天下無主的亂世, 那時候羣雄逐鹿自然是能者居之。
可如今皇帝健在, 國朝未亡,想爭位就不是誰都能上的了。
只有皇族,纔有資格坐上那個位置。
別看流賊鬧得兇, 就算他們真的打進宮來,殺了皇帝, 坐上了龍椅, 那也不能服衆。
天下立刻就要打出無數的旗幟, 爲這無主之位打個天翻地覆殺個血流成河。
錢雲來有這個資格爭,因爲她是皇帝的妃子, 而且還剩下了一個兒子。
“娘娘,”小賢子從門外走進來,“皇帝已經回宮了。”
錢雲來正在看一封信,聞言只是可有可無的點了點頭。
“十五皇子和安坤公主不在。”
錢雲來將手中的信一封封的扔進腳下的火盆。
“在程纖那兒吧。”
“娘娘猜得不錯,”小賢子道, “貴妃如今在皇寺, 外面的暗線探到, 皇帝爲她留了三百禁衛軍, 皇寺人手又衆多, 不好動手。”
“不好動手便算了,”錢雲來終於燒完了所有的信, 面前的黑灰打着旋的上升,“本宮會讓她自己帶着十五回來的。”
小賢子便提起了另一個話題。
“太后如今這樣了,有名有姓的妃嬪又多在行宮,後宮無人打理,娘娘病好的事都沒人報上去,咱們要去提個醒嗎?”
錢雲來點點頭:“是要吱一聲,免得皇帝將本宮當個死人,這就去準備步輦吧,想必皇帝該忙的事也差不多忙完了。”
“這就去?”
“這就去。”
皇帝看見錢雲來的時候很是震驚。
“怎麼,陛下沒想到臣妾還能活着?”
“哦,不不不,”陳甫這纔回過神來,他看着眼前仍舊瘦巴巴的人乾笑了兩聲,“愛妃你這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只是看着還是體弱,這病……真全好了?”
錢雲來看着皇帝:“自然是好了,若是沒好,臣妾此時早是冢中枯骨,哪裡還有福氣來見陛下呢?”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陳甫一邊敷衍着,一邊感到十分苦惱,他沒想到錢雲來的命這樣硬,染上了瘟疫都還能活着。
她活着,那局勢可就和一開始預料的不一樣了,錢家手握重權把守邊關,既是朝廷的依仗又是陳甫的阻礙。陳甫明白錢雲來絕不會站在自己這邊,可她畢竟是個女人,只要穩住了她哥哥她本身也就沒什麼威脅了。
“陛下一去幾月,流賊退了,太后卻成了這樣……”錢雲來一邊說話,一邊給太后喂藥。太后近來更加渾渾噩噩,已經有些認不清人了,“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真讓臣妾不得不感嘆。”
錢雲來面無表情,目光幽深讓陳甫看見她就覺得十分不自在。他看了癱在牀上的太后一眼,不由得皺起眉頭。
陳甫回宮第一件事就是來慈寧宮,他急不可耐的想要確定太后是不是真的不行了。如今眼見爲實,心便放在了肚子裡,再看錢雲來這個意料之外的人也有了更多的容忍。
“這些日子你照顧太后着實辛苦了。”
陳甫本想伸出手去拍拍錢雲來的手背,卻被不着痕跡的躲開了。
“一切都是臣妾該做的,談不上辛苦不辛苦。”
陳福苦笑一聲:“麗嬪可是埋怨朕了,朕明白自己欠你良多,可前朝事務繁多你也要理解朕啊,這後宮女人間的事朕是沒有多少心力來管的。”
錢雲來低下頭:“臣妾明白,也不曾怪過陛下。既然嫁入皇家,該受的就得受着,臣妾生爲女兒家又怎能埋怨自己的夫君埋怨一國之主呢?”
“還是麗嬪心胸開闊,”陳甫點點頭,“這樣吧,劉欽……”
陳甫叫了一聲,一直跟在後面的太監劉欽就趕緊跑上來。
“陛下,何事吩咐?”
“傳朕旨意,麗嬪賢良淑德,品性純良,封妃位……”陳甫笑意盈盈的看着錢雲來,“麗嬪,這號就由你自己選可好?”
“好啊,”錢雲來擡頭看了陳甫一眼,笑不達眼底,“就要‘賢’字如何?”
陳甫的臉色難看,不過他只猶豫了一會便道:“罷了罷了,總是朕欠你的。賢妃便賢妃罷。”
錢雲來晉爲妃位的儀式弄得風風光光,後宮中卻出奇的沉默。不是沒有賀喜的人來,而是錢雲來不願見,跟後宮中那些連自身都無法掌控的女人寒暄,錢雲來覺得實是百害無一利。既然無利,那不見自然要比見了好。
“娘娘,寧妃和順妃來訪,還是不見嗎?”
錢雲來坐在窗下襬弄着一盤殘棋,頭也沒擡的回道:“不見,就說本宮大病初癒,實在不好見外人。”
“奴婢明白了。”宮女欠身退下。
張蓁蓁和張玉嬌並不是死纏爛打的人,錢雲來說不見,她們便轉頭回去了。
程纖不在,這後宮幾乎要變成養老院,安穩得讓人不敢置信。
不過一切都是表面而已,撕開這層窗戶紙,內裡依舊髒得噁心人。
小賢子進來了:“娘娘……”
“怎麼樣?”錢雲來對着棋本下了一子。
“衛大人的人都隱藏得極好,如今劉德雖然回來了,可也沒覺察出什麼。”
錢雲來哦了一聲:“離開這麼久,劉德就沒將後宮的人梳理一下?”
“怎麼能呢,”小賢子回答,“不過前面暗潮洶涌,後宮裡的事劉德都交給他那乾兒子劉欽了,劉欽這人可沒他爹的本事。”
“那就好,”錢雲來道,“要是真仔仔細細的清理,衛青林那裡或許沒事,周軒要是被查出來了可就壞了大事了。”
“周軒很有本事,”小賢子道,“不會那麼容易出紕漏的。”
“前面怎麼樣了?”錢雲來又問。
“七皇子被陛下責罵了一頓,發去皇子所說是讓他好好讀書,私下裡倒是派了好些人看着。今兒朝上有人透了口風,準備提審廣利侯了,可衛家和張閣老那邊則暗地裡使勁一直壓着這事呢。”
錢雲來嗤笑一聲:“真是什麼魑魅魍魎都跑出來了。”
“娘娘,咱們要怎麼辦呢?”
“還能怎麼辦,不過靜觀其變等待時機罷了。”
“主子,”小賢子的語氣略有一些急,“恕奴才多嘴,衛大人……年長那位……實在是野心勃勃膽大包天之輩啊,娘娘真要助他一臂之力嗎,奴才怕……怕這是與虎謀皮啊。”
“與虎謀皮?”錢雲來挑挑眉,“誰是虎可不一定……從前我就覺得衛青林實在聰明,如今能有機會同他交交手,豈非人生樂事。本宮倒要看看,究竟鹿死誰手,誰會是傀儡,誰又是這個皇位背後……真正的主人!”
一子落定,破了殘局。
錢雲來緩緩的舒了口氣:“小賢子,你說人這輩子圖個什麼?”
小賢子不明白錢雲來的話怎麼轉得如此快,可他仍舊仔細想了一下,然後回答:“主子,奴才也不十分清楚,只知道有人求財有人求情有人求美人有人求安逸,可在奴才看來,都不過是求一個舒心快活罷了。”
“不錯,”錢雲來欣賞了一會手下的棋局然後將其全部掃落,“人活一世不過求個高興,本宮所求無一滿足,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我不信……我不信最後輸的是我。”
小賢子低頭不語,勝負成敗……這誰又說得準呢?
回宮三月,朝中後宮都出了不少大事。一則,天牢失火廣利侯慘死獄中,一則勇直衛的統領被撤換大半。
陳甫今夜又在鍾粹宮歇息,他如今越來越離不開張蓁蓁,更加離不開那福祿膏。
“聽說今天在朝堂有人提起了讓七皇子就藩的事?”張蓁蓁問。
陳甫服了福祿膏正是昏昏沉沉的時候。
“怎麼,連你也知曉了?”
“七皇子在皇子所哭哭啼啼,寧焱回來就跟臣妾說了,還有什麼不知道的。”
陳甫枕在張蓁蓁腿上心煩的擺擺手:“不說這些煩心事,本來大好的心情都被糟踐了。”
張蓁蓁一邊玩弄着陳甫的頭髮,一邊漫不經心的問:“那便說說貴妃吧,聽說……陛下想將貴妃接回宮來,可是剛露了點口風就被朝臣大力反對?”
“唉……愛妃今日怎麼總問這些問題……”陳甫十分不耐。
“不過是想爲陛下分憂罷了,”張蓁蓁嘴裡說着,眼睛卻翻了個白眼,“陛下既然不愛聽妾身不說便是了,來……再服一些福祿膏如何?”
“唔……好吧……”陳甫張嘴吃下了張蓁蓁喂的藥,又忍不住開口,“貴妃的事朕自有主張,朕接回貴妃說到底也是家事,什麼時候輪到外人插嘴了。朕悄悄告訴你,接貴妃的人……已經出京了……”
張蓁蓁目光閃動,卻沒再說什麼。
這一夜註定是不安定的,當陳甫被刀劍聲吵醒時,宮裡已經亂了許久了。
“陛下……陛下,”劉欽連滾帶爬的闖進來,“陛下,大事不好了!”
陳甫猛的從牀上坐起來,他這才發現張蓁蓁已經不在了。
“何事慌張?!”
“陛下,”劉欽大哭,“七皇子造反了!”
“什麼,”陳甫驚了一下,不過很快又定下心來,“老七還真有些本事,竟然能擺脫朕的暗衛,朕就知道天牢失火必有原由,孽子……畜生!”
“陛下快拿個章程吧,鍾粹宮的禁衛不多,得從宮門外調兵啊。”
陳甫雖然早就料到了七皇子有反心卻仍舊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好在劉德安排了不少人手,撐到援兵來應當是綽綽有餘的。
“劉欽,”福祿膏的勁還沒過去,陳甫起身急了,只覺得頭暈目眩,“快快去取朕的金印,讓金吾右衛和御林衛全都來救駕!”
“是,奴才明白了……明白了……”劉欽慌慌張張的又跑了出去。
“寧妃呢?”陳甫這時候纔有時間問張蓁蓁的去向。
“奴婢們不知,”跪在地上的宮女瑟瑟發抖,“刀劍聲未起時寧妃娘娘就不見了。”
陳甫皺起眉頭,此時卻也沒機會去刨根問底。
外面又跑進來十幾個提刀的護衛。
“陛下,”領頭的慌忙跑上前,“賊人太多了,陛下得趕緊離開此地。”
“什麼,”陳甫大驚,“這怎麼可能,他們纔有多少人?”
“至少一千,更有源源不斷的人從外面涌進來,天黑看不清人數,但卑職們的確是擋不住了。”
“怎麼可能……”
陳甫震驚不已,勇直衛不僅被大換血,大多還被陳甫發配在前朝等地守衛巡邏,怎麼可能有這麼多人。
“陛下,此地留不得了,請隨我等離開吧!”
陳甫也顧不得了,只能聽從了護衛的話,被架着從鍾粹宮的偏門跑了。
一踏出宮殿陳甫才明白護衛所言不虛,偌大的鐘粹宮站滿了人,屍體鋪得到處都是,可謂血流成河。
好在叛軍弄不到□□,否則陳甫恐怕真要陰溝裡翻船了。
今日守衛皇宮的是鄧逢秋,他乃皇帝心腹,金吾衛的總統領。
是夜,一個神色匆匆的小太監跑來,還沒靠近宮門就被喝止了。
“來者何人?”
“鄧大人,”小太監焦急不已,“宮中有變,奴才奉旨請大人帶兵入宮!”
“什麼?!”鄧逢秋猛的一驚卻也並不質疑,劉德和皇帝早就同他透過氣,他知道遲早是會有這麼一天的。
“旨意在何處?”
“在此……在此!”
鄧逢秋接過聖旨看了一眼,立刻點齊兵將喝令手下打開城門。
“陛下在哪兒?”
小太監道:“在雲海閣方向。”
鄧逢秋一聲令下,身後兵將齊齊朝小太監指的方向跑去。
雲海閣不遠,只是路不好走,尤其容易設伏。
鄧大統領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他手下的人折損倒不太大,只是羣龍無首,一時聚集不起來。
至於劉欽,他的人頭早在鄧逢秋之前就被斬下了。這個倒黴的太監在幾個護衛的保護下剛出鍾粹宮就遇上了衛青林早就埋伏好的人手,幾番交戰很快敗下陣來,劉欽連求饒都沒來得及,就被取走了大好頭顱。
錢雲來站在窗邊仰頭望月,今天的月很是神奇,竟然是血紅的。錢雲來盯着頭頂的月,喃喃自語。
“成敗與否,就在今朝。”
“主子,”小賢子的聲音響起,“周軒來了。”
“終於來了,”錢雲來猛的回頭,她一身簡單幹練的騎馬服,頭髮高高束起,顯然等待多時,“人都到了嗎?”
“到了。”小賢子的聲音不可避免的有些顫抖。
“那便走吧,皇帝……在等人救駕呢。”